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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家族纷争情难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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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内烛火通明,卢婉清跨过门槛时,正撞见三叔将茶碗摔在黄花梨案几上。
檀木算盘珠崩落一地,混着汝窑碎瓷片扎进青砖缝里。
"城北三十六间铺面,长房想独吞?"三叔的翡翠扳指磕在账册封皮上咚咚作响,"去年漕运出事,可是我们三房填的窟窿!"
二叔握着铜手炉剧烈咳嗽,灰鼠皮大氅滑落半边:"染坊...咳咳...染坊今年亏空七千两..."话未说完就被三房长子截断:"谁不知道大嫂的陪嫁铺子都归在公中账上?"
卢婉清指尖捏紧袖袋里的鎏金匣钥匙。
八仙桌两侧五位账房先生垂首盯着算盘,老管家捧着茶托进退两难。
她刚要开口,忽见茜纱帘子被掀开道缝,卢婉婷提着兔儿灯蹦进来。
"三叔别生气呀!"少女声音脆生生打破僵局,"上回您生辰,大姐姐还送您整块和田玉雕的貔貅呢!"满屋子人脸色骤变——那貔貅用的是公中银子。
三房长子当即拍案而起:"怪不得今年春衫料子减了三成!"二叔的咳嗽声混着三叔的怒骂炸开,卢婉清扯住妹妹手腕拽到廊下,珍珠步摇扫过她发间绢花:"回房抄十遍《女诫》!"
"我又没说错..."卢婉婷揉着发红手腕,眼泪在杏眼里打转。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响,映着灯笼红光的泪珠啪嗒落在石阶上。
突然一声闷响镇住喧哗。
卢老爷握着乌木杖重重跺地,蟒纹袖口扫落案上两本账册:"卢家还没分家呢!"
满室烛影齐齐一颤。
老管家慌忙扶起倒地的官帽椅,五位账房不约而同将算盘往怀里拢了半寸。
卢婉清感觉父亲目光掠过自己发间的珍珠步摇,那眼神与昨日在染坊查账时一般沉。
"清丫头。"乌木杖点在染坊账本封皮,"明日辰时前,把各房十年内的收支理清楚。"
三叔猛地站起来,翡翠扳指在案几划出刺耳声响。
卢婉清屈膝行礼时,袖中洒金笺擦过冰凉的鎏金匣钥匙。
她知道父亲在赌——赌她能找到既保全家族颜面、又能平衡各房利益的法子。
更漏指向亥时三刻,账房里的桐油灯添到第三回。
卢婉清将最后一张洒金笺夹进洪武三年的旧账册,突然听见窗外传来靴底碾过碎瓷片的轻响。
羊毫笔尖悬在砚台上方,一滴墨落在"染坊"二字旁。
她望着窗纸上渐近的人影,染着丹蔻的指甲无意识划过郑谦补全的《水调歌头》。
夜风卷着木樨香穿过算盘珠的间隙,把案头灯花吹得忽明忽暗。
窗纸上的人影抬起手又放下,青竹纹织锦袖口在烛光里晃了晃。
卢婉清将洒金笺塞进账本夹层,刚推开半扇雕花窗,木樨香里就混进郑谦身上的沉水香。
"城东瓦舍新排了傀儡戏。"郑谦指节扣在窗棂上,玉冠束着的发丝沾了夜露,"丑角会喷火的那种。"
案头灯花爆了个响,卢婉清瞥见砚台边洇开的墨渍。
她拢了拢滑到肘间的烟霞色披帛,指甲盖大小的金丝蜜蜡坠子在腕间轻晃:"父亲要我辰时前理完十本旧账。"
郑谦探身从窗外折了半枝木樨,浅黄花苞颤巍巍落在算盘梁上:"卢家商船后日卯时启航,我让船老大留着观景舱。"他袖中滑出个鎏金镂空香球,里头装着新晒的茉莉香片,"运河两岸的芦花该开了。"
檐下铜铃突然叮咚乱响,老管家提着灯笼从月洞门匆匆走过。
卢婉清望着账册封皮上洇开的"染坊"二字,想起晌午三房婆子克扣织工饭食的吵闹声。
她攥紧袖中钥匙,鎏金纹路硌得掌心生疼:"郑公子..."
"叫我明远。"郑谦忽然握住她搭在窗沿的手,指腹薄茧擦过她小指内侧,"我知道西郊有处温泉庄子,地契在我名下。"
卢婉清触电般抽回手,鎏金钥匙当啷掉在青砖上。
韩立捧着新誊的账册转过回廊,见状立刻背过身去。
夜风卷着碎瓷片刮过石阶,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
"三房去年私扣过路税银的事,父亲还没查明白。"她弯腰捡钥匙时,珍珠步摇的流苏垂到郑谦手背,"二叔咳血咳了半月,染坊的靛青料子全压在码头。"
郑谦突然翻窗跃进屋内,织锦袍角带倒了两本洪武年间的旧账。
他扳过卢婉清肩头,发现她眉心胭脂痣被烛火映得发红:"这些破事与你何干?
卢家儿郎都死绝了?"
卢婉清后退半步撞到多宝格,定窑梅瓶里插着的孔雀尾羽簌簌作响。
她抓起案头染坊的亏空账册摔在郑谦脚下,洒金笺纷纷扬扬散开:"上月漕工闹事,是我带着韩立连夜押船!
前日三叔强占民田,是我拿嫁妆铺子的收益填窟窿!"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韩立咳嗽着跺了跺脚。
郑谦盯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突然抬脚碾碎一朵木樨:"戌时三刻我在渡口等你。"他解下腰间羊脂玉佩塞进卢婉清掌心,"船老大认得这个。"
更漏滴到亥时末,韩立端着冷透的龙井进来添灯油。
卢婉清摩挲着玉佩上的云纹,瞥见账册夹缝里露出半截当票——是三房典当官窑花瓶的凭证。
她突然抓起玉佩追出去,却在垂花门撞见守夜婆子提着灯笼查岗。
渡口方向隐约传来货船起锚的号子声。
卢婉清把玉佩埋进廊下海棠树根,染着丹蔻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回到账房时,韩立正对着洪武八年的旧账皱眉:"大小姐,三房在漕运改制前私吞过军饷。"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遍,卢婉清裹着披风闯进祠堂。
供桌上摆着蒙尘的族谱,她踮脚取下最上层匣子时,惊飞了梁间栖着的灰鸽子。
泛黄的契书上按着六个血指印,记录着卢家祖辈分家时埋下的祸根。
"染坊亏空是假,三房想重提三十年前的盐引分成才是真。"韩立将誊抄的契书摊在案上,"二房借着给老夫人办冥寿,吞了六间绸缎庄的地契。"
晨光爬上窗棂时,卢婉清揉碎三张洒金笺。
她取下鬓间珍珠步摇抵给韩立:"去当铺赎回三房典当的官窑,要赶在早膳前送到三叔屋里。"
前院传来丫鬟们洒扫庭除的声响。
卢婉清对着铜镜抿了抿鬓角,突然抓起妆奁里的金镶玉禁步摔在地上。
七宝璎珞应声而裂,滚落的珍珠正巧拼出个"鄭"字。
辰时正刻的铜锣声里,卢婉清抱着账册迈进议事厅。
三叔正在把玩赎回的官窑花瓶,二叔裹着新换的银狐皮大氅咳嗽。
卢老爷的乌木杖敲在青砖上,五位账房先生抱着算盘鱼贯而入。
"染坊亏空实为三房挪用修缮宗祠的银两。"卢婉清展开洒金笺,腕间金丝蜜蜡坠子晃得三房长子眯起眼,"二叔私藏的绸缎庄地契,恰好能抵漕运税银的缺口。"
韩立突然捧出个黑漆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六张按血手印的旧契。
卢老爷的乌木杖重重顿地,震落梁间积灰。
卢婉清望着窗外飘落的木樨花瓣,听见自己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今日起,各房产业收支单独立账,但码头货仓需由长房统一调度。"
三叔的翡翠扳指磕在官窑花瓶上,发出清脆的裂瓷声。
卢婉清攥紧袖中半块碎玉佩,突然发现卢婉婷的兔儿灯歪倒在屏风后头。
议事厅外的回廊传来纷乱脚步声,老管家捧着茶托的手开始发抖。
卢婉清深吸口气展开最后一张洒金笺,纸角还沾着海棠树根的湿泥。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五把算盘珠的噼啪响,三叔长子腰间的玉佩穗子突然断线,翡翠珠子滚过青砖缝里的碎瓷片——
议事厅的雕花门忽然被撞开,穿靛青短打的漕工头子举着带泥的船桨闯进来。
卢婉清捏着洒金笺的手指骤然收紧,纸边在晨光里翘起个锋利的角。
五位账房先生的算珠同时卡在梁上,卢老爷的乌木杖还悬在半空。
穿堂风卷着河腥气扑灭两盏青铜灯,韩立的手已经按在装契书的黑漆木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