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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转机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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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湿气裹着盐粒粘在睫毛上,卢婉清将染血的信纸折成四方块塞进袖袋。
韩立弯腰掸去她裙裾沾的盐渍,听见头顶传来瓷器般清冷的声音:"把改制库房那夜的轮值簿取来,要誊抄本。"
暮色压城时,二十盏桐油灯照亮卢家东跨院议事厅。
卢婉清解开缠着药纱的右手,用完好指尖划过摊开的五本账册:"戌时三刻入库的漆器少了三箱,卯时运出的绸缎多了五车——都是走南角门。"
韩立将铜算盘拨得噼啪响:"那夜角门当值的杂役王二,今早告假回了瓜洲老家。"角落里突然传来茶盏轻叩声,卢婉婷捧着梅纹斗彩杯脆生生道:"今儿晌午,西市绸缎庄掌柜娘子拉着我说,外头传咱们库房闹鼠患呢。"
卢婉清抓起案上松烟墨锭,在空白账册唰唰画出三条交错墨线:"谣言从货物流向切入,明日该传卢家以次充好。"她忽然用墨锭尾端挑起妹妹衣襟上落的金丝枣碎屑,"枣泥酥还剩半碟,替姐姐端来可好?"
待卢婉婷脚步声消失在廊下,韩立立即掏出怀中小铜匙:"北库房暗格里存着改制当夜所有货单存根。"月光移过更漏时,卢婉清忽然按住他翻账册的手:"韩管事可记得,三年前郑家那批浸水檀香的处理流程?"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卢婉清站在镜前将白玉嵌红宝额饰扶正。
镜中映出韩立捧着鎏金匣的身影:"按您的吩咐,四十名伙计已换上改制新袍,辰时会在四大市集同时派发端阳节货样。"
她将染血的袖袋信纸展平压进妆匣底层,指尖抚过洒金笺上松墨字迹:"让车夫换匹青骢马,今日要走快些。"
巳时的东市牌楼下,八辆桐木货车围成半月形。
卢婉清踩着伙计背脊登上车顶时,正听见绸缎庄周掌柜捋着山羊须感叹:"卢家这些年用的可都是咱们扬州本地的缫丝匠......"
"周叔可知昨日西市新到的湖州丝价比本地低三成?"她清凌凌一句话冻住全场私语,腕间翡翠镯子撞在货箱铁扣上铮然作响,"烦劳各位验看这批新到的双宫绸——韩管事,劳驾拆开第七箱。"
当二十匹绸缎瀑布般倾泻在青石板上,人群里爆出惊呼。
卢婉清弯腰扯断捆绸的麻绳,抽出藏在核心的赭色粗布:"三日后端阳节,卢氏各铺将在门前支灶蒸裹粽,就用这些混进来的次品布当屉布!"
她忽然将粗布覆在面颊轻蹭:"烦请郑记布行的刘朝奉摸摸,这种掉色布料可衬得上'水纹莲花双蕊'的印鉴?"人群自动分开条道,露出缩在墙角的身影。
蝉鸣声忽然炸响时,卢婉清已走到挂着郑家幌子的茶摊前。
她端起未及收走的青瓷盏,将残茶泼在展开的账册副本上:"茶汤里兑炒米汁的巧思,倒与货单存根上改朱砂为赭石的法子异曲同工。"
夕阳将卢婉清的身影拉长成细剑,劈开郑家商号紧闭的黑漆门。
她转身将染着茶渍的账册拍在自家货箱上,腕间纱布渗出的血珠正落在"戌时三刻"的签章处。
"烦请诸位带话——"她忽然放柔了声线,像在哄不肯喝药的幼妹,"卢家库房改制后,每块竹牌夹层都存着当值伙计的手印,随时恭候各商会查验。"
马蹄声嘚嘚碾过染血的枣核,卢婉清倚在车厢软垫上,任韩立替她换下浸透血痕的纱布。
暮色里忽然飘来烤胡饼的焦香,她隔着纱帘轻声道:"绕道去前门大街称半斤霜糖,婉婷该从女学回来了。"
灯笼火光照亮卢府石阶时,她望见垂花门内晃动着六七道身影。
最前头那个穿着雨过天青缎鞋的,在青砖地上来回磨出半圈浅痕,像极了幼时背不出书被罚站的小丫头画的地界。
灯笼火光照得卢婉婷鼻尖发红。
小姑娘提着裙摆冲下石阶,腰间禁步撞得叮当乱响,一头扎进姐姐怀里:"他们都说阿姐把整条东市街都掀过来了!"
卢婉清用未受伤的左手轻拍妹妹后背,抬眼望见父亲攥着紫檀手杖立在垂花门下。
月光混着烛火在他鬓边镀了层银霜,倒映着二十年前母亲临终托孤时同样紧绷的下颌线。
"父亲。"她屈膝行礼,缠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
血渍在月白衣袖洇开细长红痕,像极了祠堂供着的朱砂判官笔。
卢老爷喉结滚动三下,手杖突然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都杵着作甚?
二姑娘的枣泥酥呢?"这话惊醒了挤在廊下的七大姑八大姨。
三叔公的拐杖戳得砖缝里的青苔飞溅:"早说咱们婉清是文曲星下凡!"
西厢房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
卢婉清循声望去,正撞见表婶王氏惨白的脸——三个月前就是这位远房表亲,当众讥讽她"未出阁的姑娘插手买卖晦气"。
"劳烦表婶明日巳时到绸缎庄查账。"她将染血的袖袋信纸递给韩立,声音轻得像在说今晚月色真好,"您上月支的二十匹杭绸,该从私账划到公账了。"
满院灯火突然晃得厉害。
卢婉清感觉有人拽她衣袖,低头见婉婷举着咬过半边的枣泥酥,糖霜沾在嘴角像抹歪的胭脂:"阿姐快尝尝,厨下新熬的桂花蜜。"
正厅八仙桌上突然多了个黑漆描金匣。
卢老爷用杖头挑开锁扣,四十枚鎏金竹牌哗啦啦倾泻在《漕运纪要》手抄本上——正是改制后库房的当值凭证。
"戌时三刻。"卢婉清用指尖勾起沾着茶渍的账册,"烦请父亲查验南角门轮值簿的夹层。"
更漏滴到亥时三刻,卢婉清倚在黄花梨圈椅里数窗棂格。
受伤的右手垂在扶手上,血珠顺着绷带纹路滚落,在青砖地上积成暗红色小潭。
"大姑娘。"韩立捧着鎏金匣进来时,靴底沾着前院芭蕉叶上的夜露,"郑家车马停在角门,说是送还三年前那批檀香的抵押契书。"
她望着匣中泛黄的桑皮纸,忽然想起改制前夜郑谦翻墙递来的油纸包。
那天也是下着细盐似的雨,他玄色衣摆沾满卢家墙头的碎瓷片,怀里却护着温热的蟹黄汤包。
"收进北库房第三格。"她摩挲着契书上"郑谦印"三个篆体字,忽然听见婉婷在庭院里惊叫:"阿姐!
后园突然飞出好多萤火虫!"
郑谦站在紫藤花架下,月白直裰上沾着夜露。
他脚边歪着两个空竹篓,几十盏琉璃灯悬在枝头,照得满地落花都成了坠落的星辰。
"三年前浸水的檀香..."他嗓音发紧,像在背诵翻烂的账本,"其实是我二叔做的手脚。
那日翻墙送来的抵押契书,原本该是..."
卢婉清突然举起缠着纱布的手。
月光透过绷带缝隙,照见掌心交错的血痕:"郑公子可听说过扬州城新近流行的茶汤?"
角门突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卢婉清望见韩立举着的信笺上盖着漕运司朱印,落款处"卢仲礼"三个字被血渍糊成扭曲的蜈蚣。
"立刻派人封锁运河码头。"她扯断腕间纱布,露出渗血的伤口,"让账房带上改制后的对牌,我要查这三年的漕运货款。"
夜风卷起满地琉璃灯碎片,郑谦望着她疾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那句话:"卢家这艘船,终究要交到能劈风斩浪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