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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   1762年,奥地利大公国女大公、匈牙利王国女王、波西米亚王国女王玛丽亚·特蕾莎最年幼的女儿,玛丽亚·安东尼亚·约瑟芬·约翰娜*,在霍夫堡的走廊上,亲自伸手扶起了一位跌倒在地的小男孩。

      他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衣着不如她的兄弟们,却也十分得体,规整假发之下的小脸蛋散发着一种宫廷内少见的明媚活力。在看见她的瞬间,他便破涕为笑,快活的笑容点亮了每一处阴影;原本盛满委屈的双眼流淌过闪亮温暖的神气。当时的她认为,那就像是夜晚偷偷眺望天空时见过的繁星。很久很久以后,她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插曲,只觉得哪怕凡尔赛的镜厅点燃所有蜡烛,光芒也无法与之比拟。

      “您真美。”男孩的眼神是诚挚纯净的赞叹,他咯咯笑着凑过来,柔软的脸颊在她同样柔软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嘴里发出亲吻的声响,随后充满期盼地宣布,“我将来要娶您为妻!”

      出于良好的礼仪,她的微笑依然甜美,内心却为这大胆的举动惊讶不已,同时感到些许难得的趣味。婚姻的概念并非遥不可及,最近宫廷内就隐约流露出消息:她的姐姐玛丽亚·约翰娜会和法国的继承人订婚,成为未来的法国王后。

      夏洛特*和她曾私下里悄悄讨论过这件事,书里将婚配的誓约描述为爱、忠诚与荣耀的结合体;但在她们看来,婚约意味着终有一天离开维也纳,前往另一片土地,与一个完全不认识、也很难说值不值得的人共度一生。当然,即使婚姻的概念尚未在大脑中成型,她们也懂得,决定它的权力并不在自己手里。

      无论如何,自小的教养让她对这份热情洋溢的“追求”保持了缄默。周围的侍女仆妇很快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嬉笑着岔开话题,不令气氛僵硬。她们夸奖童言童语的天真无邪,将之归于戏言,也有人询问男孩入宫的缘由。听说他和父亲姐姐一同前来,是为了给两位陛下演奏音乐,便赶忙指点他正确的道路。

      玛丽看看被说得晕头晕脑,却满不在乎又气定神闲的小音乐家,拦下了她们的喋喋不休,径直吩咐自己的两位侍女带着对方去找陛下,以免耽误演出,让一件美事反惹得大家不快。

      “愿您的音乐为皇室增光添彩。”分别前,这是她对男孩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两伙人马分道扬镳,往不同的方向前进。侍女们还在她耳边闲话,称那个男孩是欧洲百年难得一见的音乐天才,年纪轻轻就为不少达官显贵演奏过,等等,等等。她盯着那人看了一会,这类声音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别再说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了,还有什么莫扎特,不无聊吗?”她笑得天真烂漫,朝低眉顺目的侍女抬起下巴,有点傲慢,又有点撒娇似的,说着残酷而理所当然的话,“谁都知道,我和他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啦。”

      人群散尽,方才还热闹的走廊恢复了空旷的常态。然而谁也没能发现,就在这走廊的尽头,伫立着两个不该存在的“人”,把这一幕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亚茨拉菲尔望向男孩离去的背影,双手合在一处,和一旁的同伴感叹:“多么可爱。我实在没想到,在这里能体会到如此美好的爱意。”

      小孩子的爱总是非常纯粹,他们本身就是更纯粹的人类。越是年轻,沦落到地狱的孩子数量就越少,因为若是幼年夭折,天堂总愿意为单纯无辜的灵魂敞开大门。

      “也许应该称之为人类的劣根性。先上下求索地问:爱是什么?”克劳利背着手,一副百无聊赖、格外挑剔的模样,像是刚看完一场过时的戏剧,“是占有。然后他们坚持不懈地用行动这样回答你,仅此而已。”

      “哦,克劳利,别太苛刻。”天使仍微笑着,扭头看恶魔,他的语气总是又轻又淡,含义却往往相反,“爱只是……恳求永恒之物在身畔做短暂的停留。人类也是同样,如果没有因为易逝而健忘的生命更甚的话。”

      克劳利扬起右边的眉毛,充分彰显了自己的怀疑:“通过占有的方式来表达?哪怕以恶魔的角度来看,都只能说是无药可救。”

      “有时候确实如此,占有的另一端连着毁灭。”他叹息,没有彻底否认对方的话,“不过我想,更多情况下,讲成占有未免有些过分,不如说是陪伴。”

      恶魔咧嘴,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继承蛇类特征的牙齿边缘尖锐得离奇,全然不似人类:“哈,你是说那种折磨?”

      亚茨拉菲尔没理会这明知故问的挑衅,只是看了对方一眼,神情里流露出一种微妙地混合了宽容和放任自流的矛盾态度。

      他们边聊边走,此时已经离开宫殿,步入上宅的花园。与仍在扩建的美泉宫相比,不论是规模还是设计,这里的园林景观都略逊一筹,所幸天使与恶魔也意不在此。两人经过喷泉,许多休憩的乌鸦灵敏地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扑腾翅膀,惊叫着飞走,在空中形成一块惨叫的阴云。

      “所以,最近你在忙些什么?”亚茨拉菲尔停下脚步,抬头凝视一阵盘旋着不肯离去的鸟类,再开口的语调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悠然自得。

      克劳利也看了看那群声势浩大的乌鸦,回答得漫不经心:“俄国。”

      “听说他们有了一位新女皇。”天使说,“希望你没掺和进那场王位更迭的混乱里。”

      “我们现在还得讨论这个?半年都过去了,天使。”恶魔捂住胸口,驾轻就熟地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

      “半年前我也见不到你,根本无从谈起。”亚茨拉菲尔对这位老对头的戏剧性倾向不置可否,相当执着地拒绝转移话题,“没有?”

      克劳利摊开两只手,朝他耸肩:“没有,我难道能把皇冠按在她头上,举枪逼她接受吗?”

      天使倒是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当然不会,我们都清楚你比那要‘好’得多,克劳利。”

      为那个可怕的形容词,恶魔呲了呲牙,威胁性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的意思是……有趣?高级?有创意?”亚茨拉菲尔花了点时间去思考抗议的来源,进行解释的同时,又和恶魔一样为自己过于正面的用词感到不适应,最后他直接放弃了这方面的挣扎,“就是个形容词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重点在于,那不是你的风格。”

      言外之意,就是天使清楚得很,克劳利有的是其他花招令灵魂蒙尘,那才是他想了解的东西。

      “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非常坚韧不屈、野心勃勃,在她还是索菲亚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绝不会甘于平庸,我一看到她就知道。”眼看没能蒙混过关,恶魔交代得也很干脆,甚至为这份交易而自鸣得意,“我和她定下了契约,愿望换灵魂,最传统的那种。所以别费心了,天使,她的灵魂早就归地狱所有。”

      说到一半,克劳利顿了顿,接着说:“不过除去44年那场差点要她性命的肺炎,目前我还没听见她呼唤过我的名字。”

      “你答应了几个愿望?”天使十分突兀地问。

      恶魔随口答道:“两个,只剩一个了。说实话,第一个更像是合同签到一半,先给她展示一下实际效果,才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卖掉灵魂。”

      “那么如果一直没有许下第二个愿望呢?”他的确还不熟悉各类合约的具体操作,毕竟合同、契约尽是地狱的发明,据说是为了提高收割灵魂的效率,效率有没有提高另说,底下恶魔痛苦的哀嚎与日俱增倒是真的,“直到死亡也没有?”

      “她的灵魂仍然属于地狱,但是许愿的机会将沿着血脉传递下去,看在撒旦的份上。”克劳利打了个寒战,似乎是想到了那种场面,被严重地恶心到了一般,“不过这种舍己为人的好事?算了吧,她可不是耶稣,无私这个词就是皇帝的对立面。迟早有一天,她会忍不住许愿。”

      亚茨拉菲尔看着眼前这条信誓旦旦的蛇,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在他们两个之间,好像从来都没办法分清,究竟是谁对人性更加坚信不疑一些。

      但他没让这个念头纠缠自己太久,就像其他所有的念头一样,它们都无关紧要。

      天使转而说起自己的计划:“我还考虑过之后去俄国转转,上次去还是1581年,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按上面的要求去接引三个灵魂,以为会见到的是围绕在遗体周围哭泣祈祷的亲属,结果不得不直面充斥着血腥、暴力、疯狂与悲哀的凶杀现场。人类为何会犯下谋杀的罪孽?亚茨拉菲尔见过很多理由,不一而足。而伊凡四世向他展示了另一种答案,或许是更接近真实的一种:这个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儿媳、以及尚未出世的孙子,什么也不为。倘若非要找出个原因,也只能说本能如此、性情使然。

      天使能为此降下什么惩罚?他甚至无从阻止。毕竟,恶魔自会下到地狱。

      “啊,倒霉的伊凡·伊万诺维奇,至少他在上面总算不用再面对自己的父亲。”恶魔接上他的话,提及那场悲剧,并不很真诚地叹了口气,“恐怕你会失望,他们最近也没多大变化。民间流传的歌舞还值得欣赏,至于高雅的文学和艺术?那里还是一片荒漠。”

      “那么,也许我会四处看看。比如刚才那个男孩……是叫阿玛迪乌斯?可爱的名字*,我在他身上见到了天才的闪光。你又会去哪里,克劳利?”他们经由广场走出皇宫,如同在家中漫步。沿途遇见的人类均视而不见,没有一个对两人的行为提出一星半点的疑问。

      “没什么大热闹的话,还是俄国,最好能快点履行誓约。”恶魔像蛇一般舒展脊背与手臂,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天空中的乌鸦已经消失不见,再度落回了身后没有超凡生物的庭院,“这边可真是不太吉利,是吧?”

      “的确,幸好那一家人不会在此逗留几天。”天使也抬眼瞧了瞧天色,“度假期间,总不大想遇见死亡。”

      克劳利含混地咕哝几声,权作赞同。

      临近告别时分,恶魔一个响指变没了玻璃,大摇大摆地把胳膊搭在窗框上,从马车车厢内探出大半个身子,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小心跟人类跟得太紧了,天使。”

      亚茨拉菲尔只是笑着摇摇头。

      其后的三十多年,天使遵循了自己一时兴起的规划。作为旁观者,他跟随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的人生,却并不参与其中。他见证音乐家怀抱不切实际的期望前往巴黎,不仅应和者寥寥,还失去了深爱的母亲;而曾与沃尔夫冈贴面一吻的玛丽已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后,纵情歌舞,肆意享乐,爱、忠诚与荣耀,她总归抓住了其中之一。

      恰如她断定的那样,他们的生活确实再无交集。

      他见证年轻人坠入爱河,任凭贪婪的阴谋促成婚姻,却获得了真挚的心。他见证人类逃离萨尔茨堡,迫不得已地回返,终于又坚决地选择离开;见证父子间永无止境的争吵,爱变成最尖锐的武器,即使面对面大喊,也无法将感受真切地传达给彼此;见证不受祝福的自由与天赋的才华相结合,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一个人竟可以过着魔鬼般堕落的生活,然而指尖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却都比天堂更美好。

      沃尔夫冈的音乐永远能为现实披上一层柔和、温情的面纱,他作为人所拥有的那些狂热激情,体会到的悲欢喜乐、绝望失意,同他作品中的爱意几乎是两个割裂的整体,仿佛过去那个在凡尔赛赞美公主、献上亲吻的男孩有一部分连带着纯洁的爱一起,永远地停滞在了当初。

      偶尔,看着他会让天使想起桑德罗。因为音乐家在挥洒这份恩赐的时候,也在尽情燃烧着自己;但他又与桑德罗不同,沃尔夫冈不是为了音乐而生的信使,他固然不期待地狱般的苦痛,却也从来不祈求天上的宁静,全心全意想要追寻的仅仅是人间生活。正是这点区别,使得他与主赠予的天分渐行渐远,在内心的撕扯中渐渐疲于奔命。

      “我爱音乐,可我不愿将性命献给它。因为我也爱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爱漂亮衣裳,爱美食,爱所有值得爱的东西,爱生活本身!”才35岁的音乐家跪坐在沙发上,安魂曲的酬金扔到手边,眼眶发红,神情茫然而疲倦,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一样,愤怒地喊叫,没了力气便抽噎着自言自语,“没有什么音乐天使,没有上帝的宠儿!没有!只有我,只有我,我是个人啊。”

      亚茨拉菲尔一直在看,一直在听。寂静与孤独中,他看到人类的头脱力一般垂下去了,只余下没梳理好的头发倔强地左突右翘,在微弱的烛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他听见人类告解似的压低了声音,孩子气地、轻飘飘地说:“拜托,我还不想死掉。”

      那是1791年,冬日刚刚来临,度假的天使最终还是单独见到了死亡。他们面面相觑,天启骑士化为黑烟离开,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死亡通常不与生者交谈;亚茨拉菲尔则没有理由。

      他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在等待一个来自不存在之人的问题。以往在这种时刻,克劳利总是会抓住机会嘲讽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质疑,但这次,天使做好了准备,忽然发觉身边空空如也。

      于是那些念头、那些心灵的回声,它们从空旷和虚无里卷土重来。气势汹汹,愈演愈烈,吵嚷得他不得安宁。

      人类固有的缺点,在沃尔夫冈这里体现为自我放纵:他做过许多错事,辜负过很多人,违反了无数戒律。对于天堂来说,这样的灵魂的确太坏了一些。可对地狱来说,他又显得太好了,好到即使是炼狱也配不上他的灵魂。

      “我想,”天使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沃尔夫冈不会去天堂,这种安排总是……不可言说的。”

      他感觉自己声如洪钟,可直达天听,实际上,这句话掀起的波动尚且比不过一阵微风。但至少,那些念头安静下来,不再继续烦扰他。

      亚茨拉菲尔返回住处的时候,穿过维也纳大大小小的街道,经过千千万万的人,每个都与沃尔夫冈有相似之处,又截然不同。一条生命消逝了,另有无数生命在死亡面前排队,还有无数生命活着,那是无数他关怀不到的水滴、沙砾,每一颗都是故事,是戏剧。当天使和恶魔谈及人类,他们说的既可以是一个宏大的、流动的整体,也可以是漫山遍野林立的石碑,这是天堂和地狱都不理解,也不在意的视角与观点。

      或许,善于抓住机会的不是恶魔,而恰恰是他自己。

      两年之后,亚茨拉菲尔在巴黎的革命广场,远远地看着玛丽·安托瓦内特走上断头台。针对王后的审讯持续了三天,天使全都在场。他虽然不认为应当动手改变注定的命运,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既然已经见证了她与沃尔夫冈的初见,自己就有义务完整地见证他们各自人生的结尾。

      整个广场都挤满了人,他待的地方本来非常边缘,但身后仍有人源源不断地加入,把他往里推,整个城市的人民似乎都聚集在此处。虽说行刑是家常便饭,但又不是每天都有皇室人头落地。人们放下手头的日常工作,呼朋引伴,三三两两地在刑场围成一堆,对犯人临终前的丑态品头论足,为鲜血和死亡带来的刺激兴奋不已,发出催促的吼叫,仿佛这是什么街头剧院,而非真实的行刑现场。

      “不应该这样。”亚茨拉菲尔皱眉,用英语说,他的声音淹没在涌动的人潮之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掀不起半分波澜,“这是不对的。”

      在天使的认知里,公开处罚的唯一作用就是警示。实际上,如果说这种行为拥有任何意义,那么针对的也不是受罚者本人,而是旁观实施惩罚的群众。现在广场上的这番景象完全将展示惩罚当作了表演和消遣,却冠着正义的名号,仔细论来,远比过去发生在罗马斗兽场内的行径更为低劣。

      这判断出自一名现于人世的上帝使者之口,在人类传承悠久且不明真相的概念中,常常等同于上帝本身的意见,足以使一件事的性质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然而幸或不幸,在场没有一个人真的听见了他的发言。

      “他们做的不该干的事还少吗?”恶魔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亚茨拉菲尔越过自己的肩膀向后望,正看到克劳利以格外轻松写意的姿态滑过几个义愤填膺的人类,精准地从狭小的缝隙之间钻出来,顺利在他身边落脚。

      周围的诅咒与欢呼骤然响亮,达到了全新的巅峰。天使的笑容被这动静匆忙地打断了,他迅速撇过头,扫视一圈广场,确认尚未行刑,目光才重新落回恶魔身上。

      “天使,法国可不是什么度假圣地。”这条蛇双手环在胸前,气定神闲地环顾四周,同散发疯狂气息的整体环境格格不入,“看看这浮夸的热量,我怕不是直接从出口的一坨岩浆迈进了地狱底层吧?”

      亚茨拉菲尔朝对方抿起一个微笑,眼睛里为接下来要暗示的意思含着些歉意,却还是问:“所以,你这次不是……呃,为她而来?”

      话音刚落,克劳利便挑起了眉。他能感觉得出,对方隐藏在墨镜后的视线短暂地在远处的断头台和自己之间徘徊了几次。不过这并未耽误恶魔的回答:“当然不,她是会下去,但想要专人接引,这点罪孽远远不够看;要知道,她的丈夫能有幸得此殊荣,还是因为下令推广了你眼前这种特别高效的杀戮机器。”

      他们说话间,锃光瓦亮的锋利铡刀已经落下四回。死亡就在一旁打开门扉,静候灵魂排成一列,离开人世。

      “确实……卓有成效。”亚茨拉菲尔看着那些昏昏噩噩、惊魂未定的灵魂,同意了对方的说法。

      路易十六的举动只是出于同情和人道,而非把人间化为屠宰场的愿望,尽管在天使眼里,两者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可惜事实终究背道而行,罪过里也有国王的一份。对此他并不意外,心怀善意导致的恶果也是恶果,凡与主定下的要求不符,便都应为错误负责。

      轮到玛丽被押上高台,亚茨拉菲尔惊讶地发现,周围那夹杂着仇恨与愤怒的呐喊居然还能更加响亮、尖利。他知道人们给这孩子安排了多少罪名,他们的确拥有极大的想象力,差不多将她视作了魔鬼在凡间的化身,不过他觉得,寻常恶魔要是看到那份详尽而齐全的“犯罪履历”,恐怕都会为自己的不称职汗颜。

      “噢,头掉下来了。”克劳利咋舌,不合时宜地显露出一丝遗憾,“啧啧,尘世间的生命。”

      整个斩首的过程快得猝不及防,人类仿佛见识了什么伟业,狂放地宣泄着情绪,而亚茨拉菲尔自觉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仁至义尽,继而重获平静,也许还感到轻微的厌倦。

      通常,天使不会刻意追究不快的源头,于是他向恶魔提议:“让我们走吧,下午茶?我请客。”

      “好啊,”恶魔没怎么考虑,很是随便地答应下来。

      他们习惯性地并排走在一起,并且匪夷所思地绕开了路上的所有障碍,或者说,障碍纷纷绕开了他们。

      天使请恶魔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吃到了非常正宗的可丽饼。盘子端上来之后,克劳利吃了一口,然后把它推到亚茨拉菲尔那边去。他们每次吃饭恶魔都这样浅尝辄止,天使却依旧会不厌其烦地停下刀叉,天空和海洋在那双眼睛里交融,就像是整个世界都随他一同无言地看向对方。

      “刚刚好,再多就太甜了。”恶魔简短地评价,右手撑着下巴压在小圆桌上,左手指指对面的亚茨拉菲尔,“听说你在伦敦开了家书店?”

      这条蛇大概是在北欧学会了这个糟糕的习惯,天使记得是在维京人以后。克劳利那时很乐意大摇大摆地故意违反一些禁忌*,从而方便快捷地诱导愚昧之人陷入“暴怒”的状态,再搭配些障眼法挑起激烈矛盾,这招屡试不爽,直到恶魔因为过于缺乏挑战性而主动放弃。

      “还没有正式营业,我想给初版书找一个比仓库更好的地方。”他说,切下一角对方的可丽饼尝了一下,“唔……是有点甜,不过奶油挺淡的。”

      墨镜沿着鼻梁往下滑了一点,隐约露出瞳孔金色的边缘,但克劳利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没有费心去调整它,所有人类也都神奇地无视了这微小的违和:“所以我说的是‘刚刚好’而不是‘垃圾’。话说回来,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算上今天是四天,从审判到行刑。”亚茨拉菲尔端起杯子,呷一口咖啡。

      “她的灵魂要比那些罪名干净多了,哪怕还不够上天堂。”恶魔倚着椅背,朝人来人往的街道冷笑一声,“指控她与儿子有染?那小孩才几岁大?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我看,他们自己心底那点龌龊倒是一清二楚。”

      天使吃完了他的那份可丽饼,平淡的神色与对方愤世嫉俗的讽刺语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其实没必要拒绝承认,审判只是个流程,无论如何他们也会把这罪扣到王后头上,”

      “沉默不语,暗自祈祷?”克劳利把配套的小饼干扔进天使的咖啡,一箭双雕地毁了两样东西,“再指望她发发慈悲?”

      亚茨拉菲尔谴责地瞥了对方一眼,一边用刀叉捞起变得松软膨胀的饼干,一边回答:“玛丽一开始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得很好。”

      “直到他们指控她□□,还拿出了孩子们的供词。”恶魔提醒他,“她是怎么说的:‘找点像样的罪名吧!我的罪责,女士先生们,即使有,也绝不是这个,我绝不承认。’”

      幸好,点心和饮料刚上齐的时候,克劳利就施了个小奇迹,让周围的人类忽略了他们的存在,这几句在如今堪称大逆不道的话才没惹出什么乱子。否则亚茨拉菲尔将不得不和加百列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动用奇迹模糊掉二十几个人的记忆与感知,他由衷地不想这么做。

      “她只是延长了痛苦,无谓地。我刚才说过,这是不必要的。”讲话的同时,天使苦恼地看着漂浮在咖啡里的饼干碎屑,最后干脆把杯子搁置一旁,决定不再动它。

      “延长痛苦?地狱在下,你脑子里都是羽毛吗,天使?你不明白?”克劳利瞪着他,用餐刀背面恶狠狠地一敲盘子,陶瓷发出清脆而辽远的钟鸣,“她在维护尊严,她在反抗命运!”

      他承认,早在审判时,玛丽的举动就带来了些许困惑。亚茨拉菲尔本以为这条蛇能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带来某种新的角度,帮助自己理清思路。然而这一次,克劳利的见解显然无法提供助力。

      因为天使虽明白对方的意思,却仍然看不到任何意义。

      恶魔还在盯着他,似乎必须说些什么。于是他张嘴,声带振动,从喉咙里传出一个单纯的音节:“哦。”

      有一个瞬间,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对视。然后,克劳利似乎看到了什么,在他身上,有些东西改变了,不是眼神、表情或者动作的变动,而是一种整体性的转变……亚茨拉菲尔琢磨片刻,忽然意识到,是恶魔看他的方式发生了变化。

      这么说,克劳利终于理解了,天使向来确信,这样的一刻迟早会到来。毕竟恶魔又不笨,甚至可以说聪明得很,必然会察觉过去想法中的误差,领悟全能的主如何行事。让他久违地略感不安的是对方的状态:冲击与震惊都是很正常的反应,但恐惧和绝望可不是。恶魔看起来不太好,事实上,如果亚茨拉菲尔肯更加诚实一些的话,看起来糟透了。

      他看着自己,就像是一个惊醒的孩子亲眼见到梦魇的源头。

      天使十指交叉,上半身稍稍前倾,亲切地问:“克劳利,怎么?”

      “你不明白,”恶魔说,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冷淡柔和,近乎耳语,好像这话里包裹着什么珍贵而脆弱的内核,只要声音略重,就会立刻支离破碎,“你从来都不……亚茨拉菲尔,你明白过吗?”

      “是的,我明白,选择、道德、权利、善恶……只是不觉得它们很重要。”他看着克劳利,真诚且坦率,“我也明白你怎么想,但那也没什么,而且你总会想通的,所有其他的都是死路,她会决定,而这又是……”

      “不可言喻?”克劳利补充道,声音依旧很轻,甚至都没有熟悉的那种嘲讽。

      亚茨拉菲尔没有反驳。

      恶魔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漏出些许气音:“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

      突然有位顾客拉住服务员,开始喋喋不休地挑剔咖啡的口感,而对方漫不经心的敷衍彻底激怒了她。这名女士举起杯子把咖啡泼了对方一身,声称要让他自己试试这比马尿都不如的味道,争吵升级为辱骂,辱骂涉及到先祖与阶级,正好咖啡馆里既有雅各宾派,又有吉伦特派,还有些人内心依然是保皇党,更不乏浑水摸鱼看热闹起哄的围观群众,短短的一刻钟之内,这里便发展出了一场小型流血械斗。

      在骚动的中心,有套桌椅奇迹似的完好无损,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座孤岛般突兀。天使坐在桌边,注视着恶魔,湛蓝的眼睛仍显得温和又纯净。

      克劳利站起身,撑着桌子凑近他。火与硫磺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蛾摩拉城外的平原。

      他听见对方在耳边说:“亚茨拉菲尔,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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