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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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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想起那些念头,则是在1501年的佛罗伦萨。
距离达成“协议”已经过去了快500年,如果因为工作需要碰见彼此,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地聊一聊,并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决定这次换谁来干活,让另一个能休息一下。除去工作场合,他们偶尔会遇到,但不经常。很好理解,天使与恶魔的个人喜好总有些细节上的差别,导致在察觉到之前就错开了见面的时机。
一般来说,这些私人的相遇往往发生在酒馆,或是提供佳酿的餐馆:亚茨拉菲尔喜爱美食,酒自然也包括在内;至于克蠕戾……啊不,他早就改为克劳利了,克劳利虽然不喜欢人类的食物,却坚持声称酒精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有时,事情也会有例外,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就是这样一个例外。
纯粹的灵魂和杰出的头脑很容易赢得天使青睐,亚茨拉菲尔顶着异国贵族的头衔 “旅居他乡”,同不少诗人、艺术家缔结了友谊。美第奇家族炙手可热的年代,他格外偏爱一位名叫亚里山德罗·菲力佩皮的青年。年轻人朝气蓬勃,热情而敏感,满怀不受限制的瑰丽想象,技艺也十分精湛,更可贵的是他还有颗谦逊的心。
一次交谈中,天使回忆起摩押平原上的往事,有些好奇人类对此的看法,便把故事经过 “简化”后分享给了对方,只说自己有位熟人认为“上帝像使用水桶一样使用万物”。
“这实在是个有趣又精妙的比喻,”当时那个还是学徒的人类听罢,狡黠地一眨左眼,毫不掩饰眼里兴致勃勃的光芒,脸上铺满了对未来的雀跃憧憬,“若是如此,我只要能成为一只‘小桶’就心满意足啦。”
后来他竟果真将艺名取作“波提切利”*,朋友间的戏言变成了正式的称呼,害得亚茨拉菲尔每每听见、看见这个名字出现,都很难维持一本正经的神态,还必须额外警醒自己不要笑得太古怪。
他曾在韦罗基奥的工作室门前遇上克劳利,恶魔特别骄傲地为他指出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宣称他俩志趣相投,是天造地设的好友。
“星空、河流、大地、运动、飞行、光与暗,人体、动植物的外部细节,乃至内部构造……难以置信!他什么都好奇,况且他那么聪明。”克劳利和他一起挤在门边,狂热地窃窃私语,“莱昂纳多以后绝对会是个了不起的人,能下地狱的那种,我敢保证。”
“波提切利……咳,他也会很伟大。”一个小小的微笑违背意愿漏了出来,天使连忙咽回去,紧接着补充一句,“而且我相信他能上天堂。”
“好啊,我拭目以待。”恶魔坏笑着,向下拽了拽墨镜,金黄的眼睛越过镜框看他,“打个赌怎么样?输了的那个要揽下三次任务,双方的。”
亚茨拉菲尔说服自己点了点头。这是一种形式的交换,等价交换,其本质和他们的“协议”没有任何差别,再说他确实很想要个真正的长假,缓和心情,顺便远离加百列日趋标准的假笑。
当时他们都笃定自己会赢。
等到1519年,天使在昂布瓦茨城堡的小教堂参加了一场葬礼。对于许多人类而言,这意味着一位大师、一名天才的逝去;对于亚茨拉菲尔和克劳利来说,这意味着一场横跨六十多年的赌约迎来终结。
没有谁是最终的胜者,假如说他们的论断还有些准确的地方,那就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和桑德罗·波提切利的确都成了享有盛名的艺术家。与他们设想截然相反的是,前者上了天堂,后者却下了地狱。
亚茨拉菲尔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同僚接引走那个得到安息的灵魂,而恶魔根本就没有出席。他能体谅克劳利的感受,几千年来,达·芬奇是最接近那条蛇、最能引发其共鸣的朋友,这是耶稣都做不到的事。
如果这人类下了地狱,他们总还有机会叙旧,但要是去了天堂,就算是天使也爱莫能助。
不过他还能找到拒绝现身的恶魔,因为他确信克劳利不会离开太远。果然,那条大蛇洗劫了城堡的葡萄酒库存,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花园的玫瑰丛下盘成一团,喃喃自语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
亚茨拉菲尔走到蛇的眼前,单膝跪下来,朝‘它’伸出手,指尖在离对方的脑袋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堪堪停住。克劳利缓慢地立起上半身,以醉鬼特有的恍惚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摇来晃去的头挨上了天使的掌心。
“已经……嘶……结束了?”恶魔吐着舌头明知故问,舌尖再三碰到柔软的衣袖。天使不甚满意地皱了一下眉,还是没有抽手离开。
“算个平局,克劳利,我会记得多看望他的……”他沉默片刻,接着说,“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不认识我更好,你懂的,有利于融入上面的氛围。”
“嘶嘶……嘶放屁!见上帝……嘶嘶去吧!”克劳利缠上他的手腕,同时愤怒地用尾巴拍打地面,力道不轻,翻起了土壤,吓得背后的植物瑟瑟发抖。
一种混杂着不赞同的赞同涌上亚茨拉菲尔心头,这是种本能反应:‘赞同’主要是针对对方的后半句祝福,‘不赞同’则是因为前半句脏话。尽管他十分明白克劳利恐怕会从另一种角度来看。
“这很……混乱,我理解。”天使低下头注视蛇的眼睛,轻柔地抚摸对方光滑细腻的鳞片,“记得桑德罗吗?在他25岁*前,我没有一天不坚信他会上天堂。”
他依然记得十八年前,波提切利死前忏悔的场景。曾经的年轻人变得那样衰老了,不是指□□,而是灵魂。他记得那个人类努力睁开眼睛,听到对方的心始终在含混不清地哭泣。老人喘得像是破损的风箱,拉着神父的手咕哝:“他们都说我过去错了,都是为我考虑。我也想要虔信,想要悔改,所以烧了自己的画,看着别人烧了更多……可是越努力去相信,心里就越不信,越告诉我不该信,美丽和安宁离我越来越远……”
“上帝呀!”夹在良知和信仰之间的人类灵魂嘶吼出最后一声模糊的、微弱的哭喊,“全都错了!”
就是那个时候,亚茨拉菲尔注视着人类浅淡却混沌的双眼,猛地意识到泉水的源头早已枯竭干涸。将自己化作柴薪燃烧殆尽的灵魂徒留一块漆黑斑驳的焦炭,再也分辨不出过去纯粹而灵动的形态。
他知道,那个记忆中和自己说笑、为天使带去快乐的青年比□□更早地迎接了死亡,终于在错误的虔诚中一无所得。然而他甚至都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更令他感到混乱的是另一件事:“而且他们居然允许萨沃纳罗拉上天堂,在他引导那么多人走向堕落以后。我从未在这名人类身上感受到爱的存在。”
“得了吧,萨沃纳罗拉的信仰可是货真价实的,也没犯过戒律,别人都替他代劳了,连堕落都是……这么一说感觉是个恶魔的好苗子嘶嘶嘶;他就是恨人间,要我说,他会爱死嘶嘶……嘶纯洁的天堂,这倒是不恶魔,太不恶魔了。”恶魔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一通,总算放弃折磨可怜的花草,把头搭在他的胳膊上不动了,“但我觉得莱昂纳多……嘶不会喜欢上面的,上面也不会喜欢他。”
地狱也不会喜欢桑德罗的,那孩子是多么恳切地想要在天堂获得永恒的宁静啊。这个想法像云一样飘过亚茨拉菲尔的脑海,转眼间又远去了。人类该去哪边更好?对于那样一个面目全非的灵魂来说,或许没什么区别,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无法倒转时间,让那个人类重新回到曾经的模样了。
所以他也不再提起,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说实话,他们都爱莱昂纳多的《圣母子与圣安娜、圣约翰》,虽然我更喜欢那幅《施洗者圣约翰》。”天使很有耐心地等恶魔说完,“不过我得承认,他确实……嗯,不太适合天堂。”
克劳利还在为艺术家的结局愤愤不平:“对啊!我怂恿他做了那么多坏事,他怎么可能上天堂!解剖尸体难道不够亵渎?他还是个同性恋,教廷知道了都会兴高采烈地判他下地狱!”
天使眨了眨眼,看向快要气疯了的蛇:“呃……克劳利,你知道地上的《圣经》是由人类编纂的吧?”
“君士坦丁。有创意的人类,我们底下都想不到还能靠投票决定耶稣的神性。”恶魔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反问,“那又怎样?”
亚茨拉菲尔决定不去追究这条蛇在尼西亚会议中扮演过什么角色,毕竟那次的结果符合天堂的意愿,能让他写进报告里的那种“符合”。
“所以对于罪孽,我们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小心翼翼地暗示,“比如说,天使衡量爱是否纯净的方式,可能和人类理解的有所区别。”
“……你们这群无耻的……嘶嘶混蛋。”克劳利一点就透,恍然大悟的同时,差点因为抬头的动作太猛直接栽到地上,这条蛇忽略掉天使明显受到冒犯的表情,震惊地控诉道,“这是欺诈。”
“不,”亚茨拉菲尔回答,“这是不可言喻。”
正在此时,一位仆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门口,准备穿过花园往城堡慌慌张张地前进。咬牙切齿的恶魔甩甩尾巴,人类就瞬间原地消失了。
“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天使收回准备打响指的手,问对方。
“某个死不了人的地方,可能是边境吧。”克劳利发泄完情绪,缠得更紧了一点,怏怏地说,“放心,就是个没眼色的花匠。这种脑子放在宫廷里都活不过一周。”
于是亚茨拉菲尔放过了这个话题,没再多问。他歪头想了想,转而对蛇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听说这附近有家餐馆的焗蜗牛很棒,我一直都想去试试,有兴趣吗?”
大蛇从他的手臂上褪去,变回人形。在奇迹的帮助下,克劳利显然比之前清醒得多,恶魔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墨镜,语调懒散:“聊胜于无吧……我需要再喝上几轮,才能忘掉这些操蛋的垃圾事。”
他在天使反感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了这一整句话,发音清晰,吐字标准,包括某个F打头的禁忌词汇*,还说了两遍。
他们一起离开花园,穿过侧门时,恶魔出其不意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语气里含着些揶揄:“莱昂纳多所有的作品里,你最喜欢《施洗者圣约翰》?认真的,亚茨拉菲尔?”
“如果必须二选一的话,没错。”天使一边领路,一边解释,仿佛没听见对方语调中装出来的不可置信,“事实上,我最欣赏他为贝亚特丽切·德·埃斯特作的肖像画。”
“……《蒙娜丽莎》呢?”克劳利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左顾右盼,状似随意地提起另一幅画。
“哦,克劳利,她也很美,而且我知道你有她的草稿。”亚茨拉菲尔笑了笑,轻快地回答,“你大可放心,我还不想夺人所爱。”
然后他们举杯又举杯,喝到半夜,醒了三次酒,才尽兴地挥手作别。两辆马车奇迹般地出现,带上天使与恶魔各奔东西。
根据经验,假如没有大事发生,下一次会面可能要在两三百年之后。然而它的到来比他们以为的要快得多。
那是1639年的罗马。亚茨拉菲尔端端正正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教皇乌尔班八世的宠儿、春风得意的艺术家招摇过市,一如既往地掀起一股赞美和爱慕组成的浪潮,却伴随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流言蜚语。许多人自他身边走过,但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在这个恰好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来歇歇脚。
直到一位恶魔从街道的另一侧晃荡过来,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难得的空位。
“啊,克劳利。”天使的注意力从不远处的闹剧短暂地回到自身周围,好像刚刚发现对方的存在,腔调则是不多不少的友好,“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妒忌与怨恨之风,不然还能是什么?”克劳利四仰八叉地瘫着,肆意伸展蛇一般柔软而扭曲的肢体。冥冥之中,行人都不自觉地选择绕开这片区域继续前进。艺术家已经走远,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似乎急着跑向更远的地方。暗示突然失了效力,教他莫名其妙却又结结实实地绊在恶魔的腿上,向前扑倒,华贵的袋子从怀里飞出,金灿灿的钱币散落一地,让人不禁联想起秋日正午的麦田,还有沉甸甸的饱满麦穗。
原本节奏悠然的午后在一个瞬间内骤然加速。小偷一边慌张地攥住两把金币,一边试图起身逃跑;有人跪在地上将赃款捞入自己的口袋,有人去找城市警卫,也有人去拽那小偷的手、按他的肩;背景音里包含许多妇人不逊阉伶的惊声尖叫:有贼啊!
“这可不太有趣。”亚茨拉菲尔忍不住将整个身子向后挪了挪,略带谴责地评论道。
事故的始作俑者捂紧耳朵,装模做样地朝天使大喊,给噪音添砖加瓦:“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呀!”
“而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他双手保持着交叠于腹部的姿态,平静地说,同时因为过度嘈杂的环境困扰地皱起眉。但是他没有像恶魔一样捂住耳朵,不能、也不应该,毕竟在人间的职责中就囊括了倾听,无论是好是坏。尽管听得越多,他就愈加频繁地产生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甚至认为不听肯定会轻松许多。
最终事情以盗贼不完全成功的逃跑落幕,守卫追了过去,惊魂未定的平民像失去目标的蜜蜂般走开,留下他们两个安稳地并排坐在石板上,岁月静好。
克劳利像是讲故事似地对他热情地描述:“我听到脱臼的声音,天使,咔嚓一声,就是他们互相拉扯的时候。”
“你可以一开始就不让他偷到你身上,克劳利。”亚茨拉菲尔叹气。
“总得试试啊,我想这么感受一回,已经有很久了。”兴奋的假象淡去,暴露出恶魔耷拉着嘴角,兴致缺缺的神情,“结果发现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说来听听,你的工作是什么?赐福、传道?罗马可不是个适合天使度假的地方。”
这话实在有些讽刺,无论是说话人,还是内容,不过亚茨拉菲尔也不好反驳。他的确能察觉到这座城市被罪恶笼罩,恶魔活动过的痕迹比比皆是。
“你们的人……该怎么说,对诱惑神职人员的执念是不是有点过深?”他瞥了瞥圣天使堡的方向,字斟句酌。一方面感觉这个说法相当好笑,另一方面还得提醒自己不要真的露出微笑,否则未免太不尊重。
克劳利倒是毫无顾忌的笑了,勾起嘴角的方式显得十分讥诮。恶魔如同叙述美梦般讲话,嗓音里却充满不屑:“教廷是冲业绩或者混吃等死的风水宝地,多少缺乏创意的家伙挤破脑袋都梦想到此一游。”
“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天使难得表示同意。
恶魔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嘴唇抽搐两下,表情变得有些诡异:“我们说好,别引用圣经了行吗?”
亚茨拉菲尔看着对方,眼睛里是纯粹的不解:“它很经典。”
“是啊,圣歌也很经典。”只是想到那个场面,克劳利就忍不住抖了抖,呲牙咧嘴地说,“感觉起来就像是你唱完一曲宣布要为我赐福似的,懂了吗?”
“天使不为恶魔‘赐福’,那会是另一回事。”他以手势示意这条蛇稍安勿躁,回答,“不过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恶魔总算放松下来,往后一倒,念叨着诸如“诅咒我吧”“地狱在下”“感谢撒旦”之类的亵渎之语。亚茨拉菲尔充耳不闻,甚至有充分的依据怀疑对方在墨镜后翻了不止一个白眼。
“所以是哪位幸运儿?让我猜猜,吉安·洛伦佐·贝尼尼,对吧?话说在前面,他迟早要倒霉,那阵引我过来的‘风’全都是朝他去的。”克劳利懒洋洋地感慨,“尤其是那位弗朗切斯科*,大概恨不得他早日下地狱。”
天使知道那个人类,才华横溢。人们通常无法让清洁与华美和谐共处于一室之内,然而他做到了。圣卡罗教堂的造型是精妙的完美、当之无愧的杰作,即使是天堂也为之倾心。
“那根本不值得。”亚茨拉菲尔摇了摇头,“假如贝尼尼归属地狱,时间一到就自然会下去,他又何苦为此赔上自己。”
在建筑一途,他们同样出类拔萃。如果能抛却嫉妒和怨恨,放弃诋毁与谗言,弗朗切斯科就会在天堂亲耳听闻这些非凡生物对他作品的赞叹。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在亲手毁掉这样的机会。
“妒忌是掺了蜜的剧毒,尝过一口,就舍不得放手。一百个人交口称赞,也比不上仇敌跪倒在眼前。”恶魔向他摇晃手指,不以为意地回答,“这就是人类,亚茨拉菲尔,欲望、贪婪、野心……即使他们不承认。死后的世界那么远,不在权衡范围之内。他们要在人间听见赞誉,博取盛名,生前就该花团锦簇,登峰造极,万众瞩目,引得八方来朝,顶礼膜拜。天堂和地狱哪里找得到这样的辉煌?”
“你是说这样的自我毁灭?”天使转过头看着克劳利,如此反问。
现在他看上去倒真有些像是大理石制成的雕像了,湛蓝的眼里映射出冰凉的光,对绚丽辞藻包裹下的诱惑无动于衷。
克劳利撇撇嘴,摊手:“也算是种看法。”
一时间谁都不想说话,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又默契地起身,不发一言,混入了行走的人群,沿着喧闹漂流。
“我关注过吉安·洛伦佐一段时间,当时他还很年轻,才能已经崭露头角。这人类像个奇迹,既不酗酒,也不赌博,言出必行,从不拖欠工期,而且一直坚持每天望弥撒,领两次圣餐。”亚茨拉菲尔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语调柔和地同克劳利回忆,“虽说不算谦卑,但胜在有颗诚恳的心,人类难免有些缺陷,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放眼整个罗马城,都很难找到比他更自律、更虔诚的人了。”
恶魔满不在乎地耸肩,发出一声嗤笑:“可我一到就听说他几天前配着剑追赶亲生弟弟,从城区一直到圣彼得大教堂,差点在那里打死对方,玷污圣地;更别提康斯坦萨,那张脸恐怕再也不能恢复往日的美丽,而且那罪名居然只给了她,好像这事能靠她一个人干成似的,更不要提他们的关系本来也不正当。”
“我想,她不会在监狱待太久。”说起这件事,天使眼睛一亮,“她的丈夫仍然爱她,想要救她出来,而我能保证这将进行得很顺利。”
克劳利略显挖苦地作出评论:“不管怎么说,她出身高贵,对区区一介助手而言总是有帮助的,那个家族叫什么来着?珀……佩……”
“是皮克罗米尼。”在这条蛇嘴里蹦出更多古怪的音节之前,亚茨拉菲尔干脆地打断了对方,若有所思,“如果他能保持住的不是爱,而是爱的动机,那也足够了,人类往往如此,但至少他们都会过得快乐。”
“我以为这是谎言的一种形式。”恶魔狐疑地说。
“你不能把当事人意识不到的谎言称作谎言。”天使颇有信心地回答,“我想,这或许和人类的特性有关,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这个了吗?”
“是啊,我还记得我最后的结论是‘扯淡’,你还坚持说那是‘不可言喻’。”他们自如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身旁总是留有充足的空间,像一把滚烫的刀没入黄油,抑或是摩西凭借手杖分开海水,“感觉类似的对话发生过不止一次。”
恶魔的说法令亚茨拉菲尔笑了起来:“没错,各持己见。也未必是不好的,不是吗?”
这就是他与同僚的不同之处了,从诞生的那天开始,亚茨拉菲尔就对天使或是恶魔的身份一视同仁。是主创造了一切,而他们只是注定这样而已。争论好坏,其实没什么意义。
“……也许。”半晌,克劳利飞快地掠过了这个话题,指着回转的艺术家问,“贝尼尼和波洛米尼,你觉得他们两个会去哪里?”
“比起这个,我确实觉得自己之后该找时间和弗朗切斯科谈谈。”说到那个可能还有救的脆弱灵魂,天使明显有些苦恼。不过这一丝情绪很快随着思维的转换消退了,轻松乐观的气质回到了他的身上。
亚茨拉菲尔注视着那位声名远扬的艺术家:人类正忙于应付趋之若鹜的倾慕者,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处,一位天使与一位恶魔谈论了自己的未来;他也不会知道,这一年将是他命运至关重要的一个转折点,还有没有另一个,则要看他表现。
天使最后得出结论:“至于他们的结局,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