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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   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克劳利没有再出现在亚茨拉菲尔面前,而他也没有专门寻找过对方。

      其实后来想想,当时的天使并不是特别介意这种情况,甚至在一开始,都没能意识到它代表着某种形式的僵持。

      “那可真过分,”恶魔对此评价道,说话时,他西装革履,乌木般黑色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仿佛随时可以出席任何正式场合,“所以是什么点醒了你?”

      事实上,克劳利的确刚刚从一场会议里抽身。这是1945年的夏日傍晚,他们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波茨坦的湖边分享一瓶亚茨拉菲尔收藏的雷司令。

      “这原来就是狗的本质*——”天使放下手中的酒瓶,由于酒精的作用,有点缓慢地眨眨眼睛,德语讲得磕磕绊绊,“我记得店里还有一本初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恶魔握着酒瓶细长的颈部,将它拎起来,以非常不恰当的方式仰头灌了一口葡萄酒。随后克劳利朝他晃晃瓶子,像是敬酒,又像是嘲讽:“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你当然见过他,不是吗?”

      即使是引用,这条蛇也完全是借着酒意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而且话音刚落,恶魔的表情就活像尝到了过期的牡蛎一般扭曲,不知是因为自己热情洋溢的语气,还是因为其中蕴含的积极与和谐。

      “等我前去拜访的时候,他已经定稿了。况且真要细究的话,还是你先讲了那些故事,这位‘激发灵感的同行者’。” 亚茨拉菲尔回答。

      “哈,意大利之旅,令人怀念。”被揭穿的克劳利丝毫不惊讶,反而洒脱地耸耸肩,蛇一样左右摇晃着头颅,薄薄的嘴唇咧开一个镰刀般险恶的弧度,“他们政治思想的革新因此至少推迟了一百年左右,更别提具体制度,这可是足以排进前三名的业绩。”

      天使没有立刻接话,他显得多少有点为对方的说辞而感到困扰,但程度还不至于达到立场不同的嫌恶,更类似于成绩向来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听到邻居家的孩子又开始光明正大地炫耀自己考进了倒数后三名,并且以此为荣时,体会到的那种心情复杂的欲言又止。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谁,无论曾经多么抵触,假如你反复听闻这类行径与观点,听过了几千年的时光,那么再善良柔软的内心,恐怕也难免会微不可查地朝着坚硬邪恶的方向挪动上恰到好处的一丁点距离。

      何况,亚茨拉菲尔或许比他的同僚要温和一些,也更偏爱人间的生活,然而他依旧属于超凡的领域。相较于人类,他那从来都载满慈悲与爱之光辉的精神无疑要遥远得多,也坚韧得多。

      于是天使用乐观的语气总结:“皆大欢喜,在我看来,他更适合追求永恒,远胜于促成变革。”

      “是啊,‘好’到最后上了天堂。”恶魔伸手指一指头顶,眉梢和嘴角不自觉地下坠了片刻。亚茨拉菲尔很早就留意到了这个习惯——他表达不满或反感时,包括但不限于谈论涉及上面的一切时,常常会这么做。

      “那也很好,但我说的倒不是这个。”天使顿了顿才继续,他说得挺慢,似乎仍在认真地深思熟虑;声音不大,却能很清晰地传入对方的耳朵,“我是说,他走得很平静,可以说心满意足,不曾有什么难以释怀的执念……你知道的,他相信自己在人间得到了一个圆满完整的了结,也的确如此。每个灵魂都值得这个,然而很少有人能这样终结,我为此感激她,也感谢你。”

      他认真看着恶魔,专注得让克劳利几乎本能地朝后一蹭,贴着椅背直起了上半身,仿佛感应到什么巨大的危险似的。可这条蛇又没有逃走,只是在他的目光里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亚茨拉菲尔看了对方一会,见克劳利还是诡异地保持沉默,便转过头去欣赏起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来。

      安静是谈话的注脚,他从不觉得无聊,就像合格的听众不会感觉乐曲中的休止符无聊一样。如果沉默不是由他发起,天使就不会主动去打断它,相反,他很习惯在这种时候自得其乐。譬如此刻,他甚至借助奇迹变出了一小袋面包屑,均匀地将食物扔到水面上,完美确保每只饥肠辘辘的天鹅和野鸭都不虚此行。

      “噢,来自天使的感谢。”半晌,恶魔干巴巴地说,继而皱着眉头,对天使与食物一同挥洒的笑容摆出一副特别嫌弃的模样,“底下要是知道了,我最痛快的死法可能就是冲进教堂找盆圣水淹死自己。”

      还没过一秒,天使尚未有所反应,克劳利已经飞快地截断了他回答的可能。有什么新奇而糟糕的东西藏在恶魔腔调的阴影里,不怀好意,蠢蠢欲动:“我应该是第一个?至少嘶嘶我保证在整个地狱里我绝对都是第一嘶个。”

      亚茨拉菲尔完全没有受到对方的暗示影响,他扔完最后一点面包,拍拍手掌,抖落指间的残渣。失去目标和动力的鸟类十分忘恩负义地一哄而散,湖面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空旷与宁静。天使微笑着目送它们离去,淡蓝的眼睛从远方转回来瞧瞧恶魔,轻快又亲切地提醒:“记得千万别写进报告里,我亲爱的。”

      对他这油盐不进的表现,克劳利只差把百无聊赖直接写在脸上。恶魔俯身凑近,将空了一多半的酒瓶强行塞回亚茨拉菲尔的臂弯,仔细观察,直到冰蓝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一个乌黑的倒影。蛇伸出舌尖掠过自己的嘴唇,不甚礼貌地咂了下嘴,白骨般危险的光泽自唇间一闪而过,随即克劳利后退了回去,仰倒在座位上,胳膊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后来呢?”恶魔懒散地问。

      “俄国,那里的民族艺术确实非常动人,而且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有普希金了,那孩子真的很特别。”回忆起那个太阳般美丽耀眼的灵魂,天使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他愉快且兴致勃勃地同克劳利讲述自己的经历,浑然不觉落日的余辉正抚过他的发顶,以天然的光环为他加冕:“我领他上去,在花园里遇见了杜马*,就停下来说了几句,为他们介绍彼此。克劳利,即使是你,也猜不到他说了什么的。”

      亚茨拉菲尔微笑着,连眼里都满是温暖幸福的笑意,他就这样期待地看向恶魔;克劳利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是什么?”

      天使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景象。他记得诗人直率而好奇地与初次见面的另一位天使对视,脸上倏忽浮现出忧伤和喜悦交织的感情,笑着,又落下泪来。沉默的天使搭上灵魂的肩膀,用手指为人类拭去泪水。

      “您的名字多美啊。”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眼眶泛红,笑容却纯净得毫无阴霾,“听上去像是‘思考’*。”

      他是人类,人类让他们失望,让他们迷惑;然而有时,立于一旁的权天使想,如果注视得足够长久,总有些时候,人类也会带来惊喜。

      “他让杜马很开心,哪怕只有瞬间,也还是了不起。”说到这里,亚茨拉菲尔也忍不住浅浅地勾起嘴角,“我以前从没看到过杜马那样笑。”

      大概,我们也不知道他原来可以那样笑,这话在喉咙盘亘许久,终究没说出口。天使自顾自地举起瓶子咽下一口酒,垂下头,望着瓶口出神,透过这支黑洞洞的枪膛,深渊也无声地回望着他。

      “要我说,你就应该阻止他去决斗,天堂又不算什么好归宿。”克劳利的声音扰乱了他本来的思绪,恶魔打个响指,他感觉手上一轻,酒瓶已经跑到了一旁。

      反对这样的污蔑大概属于天使这个种族的本能,亚茨拉菲尔也不能幸免,不过比起同僚们大到天火净化小到圣水浇头的粗暴手法,他通常更偏好进行口头教育,严厉程度视情况而定。例如现在,天使抬起头,有些烦恼地向对方抱怨:“地狱也不是,克劳利,而且你非得这么浪费奇迹吗?”

      几千年的“协议”往来令地球上唯一的天使和恶魔发展出了一套成熟巧妙的交流体系,包含诸多言外之意与心照不宣。一般来说,当亚茨拉菲尔开始指责克劳利滥用奇迹的时候,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非得讨论这个吗”;克劳利总能正确地接收到这类信号,假如他没有,那就是这条蛇不想。

      恶魔撇过头去不理他,好像根本没听到这句话。但是亚茨拉菲尔非常肯定,自己越过眼镜架从侧面看见这条蛇翻了个白眼。另外,过往的交流经验足以支持他相信,这十有八九是克劳利故意暴露给他看的。

      “我说服过他认真考虑,等待激情消褪,结果他告诉我不能。所以就这样了,若是经年累月积攒的痛苦超越了死亡,我也看不到阻拦的理由。”天使眉眼间掠过一丝温和的无奈,“说真的,你为什么突然对我那段时间的行程这么感兴趣?”

      “我得补习错过的功课,才好天衣无缝地忽……应付下面。而既然有位天使能为我答疑解惑,傻瓜才会去读人类自己编纂的历史,既不精确又不客观,纯属浪费时间。”在某种“神圣又和善”的凝视之下,恶魔十分敷衍地调整了措辞,显得心不在焉。不远处有两只天鹅厮打起来,水花四溅,羽毛乱飞;几只试图逃离战场的鸭子猝不及防地撞到岸边或者树上,晕头晕脑、摇摇晃晃,或飞或跑地离开了。

      端端正正坐在旁边的亚茨拉菲尔叹了口气,罕见地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评论。

      直到随手扔出去的空酒瓶神奇地致使一位巡逻的军人仰天滑倒,并因此引发了一小串多米诺骨牌式的效果,克劳利才勉强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就像是挑剔的艺术家端详审视自己的创作,终于找到了一件还算看得过眼的作品。

      既然没有发生枪支走火或人员受伤之类的事故,天使也就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他甚至还如同见到孩子摔倒在地的父母一样,脸上带着些期待、鼓励的慈爱微笑,看着人类站起身来,困惑地抱怨着,打理好自己。

      “那之后我差不多一直待在德国,还有奥地利。”等一切恢复常态,亚茨拉菲尔继续讲述起十九世纪的旅行,“弗里德里希·尼采,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朋友?”

      当时,哲学家正致力于记录整合思想的碎片,为自己的哲学理论辩护,同时拓展新的道路。天使和他在这方面有过很多次谈话,这并不是单方面的教导,更多的时候,只是想法对应想法,疑惑回答疑惑,彼此都认为得到了启发,这启发却未必是一致的东西。即使亚茨拉菲尔自己,也很难解释清他对弗里德里希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他能肯定的是,至少在写作那本书的时候,除了唤醒无知的大众,年轻人仍盼望它能唤醒,或者说挽回一位非常具体的朋友。

      “他在走一条错误的、没有未来的路!”他总是会这样说,激烈的情绪从身体内溢出,在空气中蛮横地左突右撞,“我简直不懂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迷晕了头脑,不愿意见证真实!”

      尽管弗里德里希提及对方也往往满是怨言,但人类还是寄出了初版书。亚茨拉菲尔对这件事不予置评,因为天使感受得到他的希望,每次都是,微弱、隐晦,却真实存在。

      然后弗里德里希收到了《帕西瓦尔》的剧本。天使不知道他是否读完了它,第二天他前去拜访,人类的书桌上一片狼藉,信件和纸张胡乱混作一团。哲学家注视着它们,脸色苍白,眼底青黑,神情让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

      “您能相信吗?他竟把这些垃圾寄给我!我们……我曾经那么……”年轻人向他扬了扬剧本,弃如敝履,径直甩到桌上,几片信纸被气流掀飞,在半空似雪花般飘飘扬扬,落到地面,“我甚至还留着信,觉得无论如何,它们都是种……”

      他停住了,说不下去。再开口时的音量低得近乎耳语,亚茨拉菲尔却听得出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嫌恶与愤恨,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对着谁:“现在?这就是一片断壁残垣,一片可憎的坟墓。不是他的,都是我的坟墓。”

      那种彻底明悟后的痛苦、失望与茫然从人类的脸上消失了,余下冷漠和厌烦的荒漠。天使看着他,忽然回忆起那份熟悉源于上次与克劳利不欢而散的会面:这表情让他想到,恶魔也曾以同样的方式看着他。

      1878年决裂以后,亚茨拉菲尔再也没有听到弗里德里希提起瓦格纳,他们不再通信,切断了所有往来。哲学家没有公开指责对方,只是会坚决地请任何敢为其说情的人离开,渐渐地,也就不再有人尝试;音乐家的举动大同小异。总而言之,他们表现得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没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更别提扮演什么重要的角色。

      “我何必记住他?我们之间的情谊源于虚假的相似和理解,一旦基础分崩离析,就注定分道扬镳。至于感情……”人类这样解答天使的疑惑,“如果一座高塔的地基崩塌开裂了,墙壁上装饰的浮雕即使再华美,又能起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亚茨拉菲尔不再多说,用另一个关于善恶的探讨引开了话题。

      七年过去,天使在一个寻常的冬夜敲响弗里德里希家的大门,比任何一家报社都更早地带去瓦格纳离世的消息。这么多年了,恐怕也只剩他还敢在哲学家面前主动说起另一个人类。

      对方愣了一下,问:“你说,他是否进得了天堂?”

      “应该是,毕竟他……行为上大体不曾犯过错。”这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亚茨拉菲尔迟疑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就好。之所以问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自觉会下地狱,而我很不想死后还得看见他。”人类淡淡地说。

      如此坦荡直白的话让天使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弗里德里希对自己的定位向来看得很清楚,或许太清楚了。即使亚茨拉菲尔不认为人类的思想或者信仰有问题,全能的主也肯定不会在乎此等小节,但单单是喊出“上帝已死”这四个字,就实在很难要求天堂再对他敞开大门。

      除非主亲自要求,尽管事实上,她已经许久不曾与他们说话。

      “你对我们的关系一直很有兴趣,至少和对我的哲学程度相当。” 反而是人类先打破了静默,“如果可以,我挺好奇原因。”

      天使不会,至少不会有意识地撒谎:“我和一位……认识的人,处境与你们有些相似。”

      他不明白克劳利为何要那样看自己,以及那条蛇会怎样处理那件事,可他的确想弄明白。

      “那么我们对你发挥了任何积极或消极的借鉴意义吗?”弗里德里希没有过多地停留纠缠于模糊的细节,亚茨拉菲尔为此而感激他。

      “我的朋友,这就是世界运行的奇妙之处,我依然不知道。”天使斟酌一番,继续道,“如今唯一可想的就是,我们或许不至于和你们一般形同陌路。请别笑我,我这样判断,并不是因为我们更加情深义重、密不可分,而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从未像你们那样惺惺相惜。”

      哲学家还在笑,胸腔震颤,伏在桌上,乐不可支,毫无形象可言。及至笑声渐退,不再年轻的人类发出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叹息:“唉,到这时候,我才觉得你是天使。”

      亚茨拉菲尔没有纠正对方的说法,也没有附和。既然说起这件事,他仍有个问题想问,并且感觉自己应该问,于是他问了:“你曾经把信件比作坟墓,弗里德里希,既然如此,墓志铭该是什么?”

      弗里德里希撑起身子,转头看他,眼里浮现出惊讶的情绪,底下则零星残留着方才的笑意作背景。很快,讶异归于平静,人类自嘲地笑了笑,语调波澜不惊:“是愚蠢,先生,是愚不可及。”

      与之相比,结局倒是乏善可陈。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这个哲学家死后的灵魂确实归属地狱。天使远远地送了他一程,仅此而已。

      “他很有趣,也很清醒,有很多新鲜的观点。”亚茨拉菲尔想了一会,简短地总结。

      “据说底下把拿下他视为一种胜利,”克劳利从鼻尖挤出一声不屑的轻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假设他的理论真是字面意思吧,就没只恶魔肯费心想想,要是人类连她的存在都不信,地狱和我们难道就能是真实的了?”

      天使十指交叉,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知识之树,非生命之树。*”

      恶魔瞥了他一眼,他能感觉到那视线,不过对方难得没反对或指责什么。这条蛇,他从伊甸就认识的对头,手肘支在膝头,掌心托住下颚,将身体自如地折成类似闪电的曲线,瞧着湖面出神。蛇的特性使得克劳利非常柔软,他也总是随心所欲地对待派发下来的身体;可你看着他,只会感觉棱角分明,瘦削的皮肉下包裹的是坚硬突出的骨骼,锋利得仿佛稍加碰触就会划得鲜血淋漓。他是亚茨拉菲尔所见过的恶魔中负累最多的一个,天使想,同时也是最叛逆的一个。

      人类往往会认为恶魔是叛逆的物种,毕竟他们当初就是因为叛逆才落得堕落的下场。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没有恶魔敢对地狱叛逆,这就像天使不敢对天堂说“不”,归根结底是一种道理。

      “这次会议就是场复仇,或许还是新争端的铺垫。拒绝更严苛的条款,难道是出于道义与德行?”克劳利略显讽刺地评论道,“不过是利益考量,假如出现了更大的利益,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

      “‘利益’是个中性词。”亚茨拉菲尔提示对方。

      夜幕降临,远处的房屋与更远的宫殿纷纷亮起灯光,和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夜晚已经大体恢复了往昔的宁静,随时可能拉响的防空警报、发动机的尖啸与爆炸的轰鸣都成为了历史。黑暗中的湖水不算美景,然而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克劳利变出一整块面包,用丢铅球的姿势把它扔出去。食物砸中了一只野鸭的头,然后如石块般落入水中,发出“咚”的一声,溅起层层涟漪,一直涌到他们脚底;无辜又可怜的鸟儿经受过这番无妄之灾,耷拉着脖子,迷糊了好半天,才慢悠悠地游远。

      “会变好吗?”恶魔突兀地问。

      至于主语究竟是他们、事情、人类、未来,还是这一切一切的总和,却没有明说。

      “别太苛求,我们也只是看见过更多而已,克劳利。” 亚茨拉菲尔温声回答,“之前怎样做,继续做下去就好。”

      “最早的时候,所有这些东西出现以前。”克劳利说,“我觉得上面很沉闷,你我都清楚那一套制度,逻辑、美德、和谐、秩序……全然完美,就像是不该有其他答案,我感到窒息。然后我结交了些新朋友,他们都有所不满,在他们身上我发现了不同的气息,就稀里糊涂地跟着混到了那一边去。你以为和天堂体制对立的会是什么呢,天使?鲜活、质疑、混乱和自由?我告诉你,哪个都不是,永远只是另一种制度,另一种秩序。”

      人间呢?天使没有发问,并不是唯有大声讲出来才能算作存在。

      “万事万物都围绕着自身的核心运行,而人类的核心从来都无关道德,仅仅是自己的快乐,甚至‘幸福’都是个太遥远的词语。”亚茨拉菲尔安之若素,他的神情依然愉快,看起来无忧无虑,“环境赋予他们影响,放大某些特质,群体规定下‘善’与‘恶’的标准,而这一切都在浮动。十九世纪的时候,和平主义几乎等同于背叛国家与民族,我见过许多善良正直的人因此而饱受诬蔑欺辱,郁郁而终;现在它则快要成为一种趋势。”

      他顿了顿:“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确实拥有无限的可能。”

      恶魔扯下墨镜,在手上甩了几圈,侧过脸,以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他,眼睛折射出黄玉似的光彩。片刻后,克劳利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关于十九世纪,我一直都想问一件事:是罗曼诺夫,还是罗曼诺娃?”

      “哦,”有一瞬间,天使的表情是完全的空白,随即流露出一丝尴尬和懊恼,很像是曾经被问起炎剑下落时的模样。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太自在地反问:“我以为你早就从底下打听齐了消息?”

      “我只知道是个孩子。”蛇类的竖瞳扩散,循着猎物的音源轻微转动,说话时难免带出了嘶嘶的杂音,“亚茨拉菲尔,那个人类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天使不觉得这是什么机密,他对恶魔的行为习以为常,甚至十分宽容:“安娜斯塔西娅·尼古拉耶夫娜。她想要得救,在那种情况下,其实很正常。”

      “你就答应了?”克劳利非常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可能,她最后死了,千真万确,而且我没感觉到什么不对。”

      “我拓宽了她的视野,向她展示了许多。”亚茨拉菲尔说,“她本身也是个好孩子。”

      在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本性活泼的少女手握十字架,敬畏地看着自己呼唤来的恶魔,跟随他走过极乐与绝望,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走过寻常。

      一开始,她很怕那双蛇一样的眼睛,不敢去看;后来他们渐渐熟悉,她也明白了世上有太多东西远比恶魔来得可怕。

      “您会如何祈祷?”有一天,女大公为又一个农奴合拢麻木的双眼,这样问他,“我想不是《圣经》。”

      克劳利是否也会祈祷?在此之前,天使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

      “有段时间是,毕竟我也曾是天使。”他轻柔地回答,手掌盖住人类的眼,“但……也许我知道更适合你的方式。”

      少女温驯地闭上眼睛,睫毛刷过他的掌心。在这一刻,亚茨拉菲尔看见山羊,也看见羔羊。

      女大公在清晨醒来,感到恶魔的祝福像毛毯般熨帖地包裹着自己,唤醒坚强的力量。于是她按住胸口的十字架,轻声复诵:“全能的主啊……”

      “我们每天遇见罪孽,遇见死亡。*”

      正是同样的力量与信念,支持着她面对死亡时,选择原谅。

      “我的确拯救了她,或者说,以临终的宽恕拯救了她的灵魂,鉴于我使用的是你的名号。”亚茨拉菲尔十分坦然,甚至还有余力朝目瞪口呆的恶魔微笑,“虽然不太熟悉流程,不过我猜,完整地履行契约对恶魔来说会是种耻辱?”

      “呃……肯定的,毋庸置疑。” 克劳利消化了一会才给出评价,“亚茨拉菲尔,你可真是让我……”

      “不知为何,我强烈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句话说完。”天使率先起身,轻快地朝对方提出邀请,“意大利菜怎么样?”

      “得开快点,别抱怨这个,至少他们的酒不错。”恶魔重新挂好墨镜,跟着他离开湖边,语气里有种明知故犯的得意,“顺便一提,她葬在哪里?”

      “我想这是……”

      “……不可言喻。”克劳利抢先补充,“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单词。”

      月光下,天使对恶魔淡淡一笑。

      “亲爱的,你当然不。”他说。

      *Das war also den Pudels Kern:出自《浮士德》,魔鬼梅菲斯托化身为一条狗接近浮士德,在他喊出这句话后现出原形,后引申为隐藏在事物之后的真相/关键。此处为直译,译本大多为采用引申义。
      *同样出自《浮士德》,浮士德预见人间乐园建成的未来,忍不住为之动容,渴望停留。按照协议,魔鬼可以因此收走他的灵魂,但天使出现,带浮士德已经超脱的灵魂前往了天堂。
      *人物出自Vertigo漫画《路西法》(旧版),这部漫画与《地狱神探》《睡魔》共享世界观,盖曼给它做过一段时间的编剧。希伯来语里,Duma(h)意为寂静。在漫画中,杜马是静默天使,除去一次例外,他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俄语动词думать,发音和杜马的名字相近。
      *出自拜伦《不朽的诗》。
      *出自泰戈尔《采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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