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周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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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不是大户，与稍富一点的民宅一样，是门屋、厅堂和廊庑相间的四合院布局。
有仆二人，为刘姓夫妇，平日里做些打扫、做饭、守门之类的粗活。
对于这样一户人家而言，没有掌家的女主人是极为不妥的，惹人话柄。
周母虽然不说，但也暗暗着急，原本在周密进京安顿下来之后她便寻摸了一门亲事。可还刚过门没两年，儿媳就难产去了，大的小的都没有保住。眼见周密年纪渐长，却一直没有续弦，外头传他不忘旧情，也有的不怀好意猜他患了隐疾。
周母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处境尴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拖到现在。
高门嫁女，看的是出身；低户攀婿，看的是家产。
本朝重文偃武，有“榜下捉壻”一说，意思是在春闱放榜之日，凡登第的进士，年轻的且未婚的是官僚富豪的首选对象，要是相貌端正、体质又不弱的，那便是文韬武略的翩翩佳公子了。
想到儿子武将一名，只粗通文墨，周母只好把目光转向寻常人家。
小家碧玉，也不乏蕙质兰心者，只可惜对方不问儿子品性相貌如何，只问聘礼多少。
偏偏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不适应汴京的天气，下雨刮风之日总是不妥，仅仅是汤药就耗去儿子小半俸禄。再加上为官的年节之时又少不了四处走动，几年下来，也凑不出大笔的银钱。
周母曾感叹自己成为了拖累，不想只提了一句周密便跪倒在地，额头磕出血来也没有停下，只说自己不孝，堂堂七尺男儿竟与母抱头痛哭。自此，周密绝口不提续弦之事，周母只好作罢。
原本安静、人丁稀落的周家，因为突然入住的远房子侄而热闹了一阵。
为辽狗所驱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周密隐瞒了那少年的真实身份，只和别人说是进京寻亲的亲戚，全家在路上遭遇劫匪落了难。
老刘把马车拉进院里，刘氏已经腾出空房，换上干净的被褥。
周密辞了母亲，去看那少年的伤势，见老刘正绕着马车转，还没有把事情办好，心里不悦，便问：“怎么回事？”
“军爷已经回去了，只留了马车。小公子的伤太重，我实在不敢下手。”
老刘称那人为小公子，道理上并没有错，总比小少爷要好听，否则非得让人怀疑自己被私生子寻上门不可！
但周密仍然觉得不舒服，谁让当朝勾栏瓦肆里断袖成风？形容出色的男童便称为小公子。
最后周密什么也没说，撩开帘子，入眼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绕上他这样上过战场的人，也被那浑身都包裹着绷带的伤势吓得心惊肉跳，难怪老刘不敢乱动。
“我已经让婆娘去请赵太丞了，一会就到。”
太丞，即太医丞，是太医院的副院长，在京师数一数二的名医。他告老之后，就在十字街口开了医馆，收徒授业。赵太丞本人在前朝就作了古，像周密这种五品官能请到的，也只能是打着大宋皇家医学院副院长子孙的幌子的大夫了。赵太丞走了，他的医术和名声却传了下来，接任的徒子徒孙手艺不算差，时人也就戏称医馆的主人为‘赵太丞’。
周密想着老把人放在马车上也不是办法，就吩咐老刘：“你去烧点开水，再找些干净的纱布来。”说完就把那少年抱起，不管有没有压到他的伤口，几步走进房间，把他平放到床上。
见血晕开，周密连忙再拿了一层布裹好。
“疼……”昏迷中的人发出极轻的呻/吟，脸部唯一露出的额头满是冷汗。
“能感到疼就不错了，好好的宋人，做什么乱跑到关外去。”
这时，老刘端着热水进来，拧了汗巾要来擦汗。
周密怕碰出血，把老仆吓着，就自己动手。
擦去风尘和血污之后，也看不出长相好赖，周密不太在意，这少年是要给小王爷送去当侍卫的，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
肩膀被弩射了个对穿，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周密给他擦手的时候检查了一下，左右手都长了老茧，但右手厚于左手。
辽军善用马刀，但马刀均是单刀，刀身又沉重，他不过十余岁，身量矮小，舞得动就奇了！
周密熟知军事，对宋辽兵器也略有研究，很快他就推断出那少年擅用的武器——苗刀。
那少年既然在虏人手下，马上所用刀刀身必是弯曲的，因为笔直的刀身不利于劈砍，马上直刺的话会因为冲锋速度穿透敌人身体，穿成一个糖葫芦，到时候抽不出兵器就只有白白挨宰的份了。所以，他使的双刀必然轻巧灵便，刀身又是弯曲的，符合这两点的唯有苗刀（注1）。而且，苗刀可单手执，也可双手同握，这才造成了两只手老茧厚度不同。
古人语：“剑走轻盈，刀行厚重。”
在周密看来，剑是君子所佩，做派优雅，象征的是身份和地位，但到了战场上，就显得华而不实了。相反，刀的主人，可盗可侠。用于战事，进则疾速凌历，势如破竹，退则身摧刀往，刀随人转，短兵无出其右者。
周密刚给他盖上被子，赵太丞就到了，他须发斑白，只看了一眼便摇头。
老刘给他搬了凳子，守在一边。
周密素来不喜和‘大夫’两字相关的人打交道，他们和那些‘士大夫’比好不了多少，都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前者说的是阴阳，后者讲的是礼乐，援引的典籍周密一本也没看过。唯一翻过的那本《论语》还在桌脚下垫着呢。
伤成这样，只有静养。
剩下的就交给下人，周密回房给张环回信道喜。
邻里间为马车和请医之事念了几天，张望了许久都不见所谓的远亲出来，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周密可忘不了，因为那少年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把刘氏夫妇急得团团转，连母亲都惊动了。周密万分后悔，轻易答应了张环的请求，恨不得把白天写的信追回来撕了，补上几声贼头贼脸贼心贼肝贼骨头！（注：宋朝骂人爱用‘贼’字）
安抚老刘，命人往屋子里洒上烈酒，周密闻着四溢的香气，一阵心疼。手上不怎么客气地撬开了那贼小子的嘴，把汤药灌进去。等灌完药，他又去看母亲，确认她已睡下。
忙完天已经亮了，周密只得穿了官服去新封丘门。
射杀了萧挞凛，试图出城的官僚少了许多，周密强打起精神，例行巡视了一下城门的防务，回到家便听说人醒了。
老刘：“小公子清醒后就一直喊痛，喂了稀粥，现在已经睡下。老夫人在大厅，爷先用饭吧。”
“你也忙了一整天，不必伺候了。”
周密累得不行，陪母亲用了饭，终究还是不放心，就去客房看看。
受伤之人吹不得风，屋子门窗已经关上，里面若有似无地还残留着一股酒香。
周密正在悼念那两坛子樊楼的眉寿酒，床上的人忽然发出声音，他赶忙收拾表情。
“疼……”
这是周密第二次听他喊疼了，看着那张被绷带包裹了大半的脸，露出的嘴巴和右额充满了稚气。周密哭笑不得，有些感慨，要是张环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这个杀出敌阵的俘虏，不知情的人恐怕真的会认把他看作一个摔倒擦破膝盖的孩童。难怪母亲看过他之后一个劲儿地叹气，说了不少心疼的话，周密还担心这是他耍心机玩的把戏呢。
心弦放松之下，周密终于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睁开眼睛就不疼了。”
那小子听话地睁开，眨了眨，眼神从迷茫转为清醒，最后变成浓浓的指责。
嘴唇抿了抿，接着喊：“疼！ ”
周密笑道：“你在沙场上横劈竖砍的时候怎么不喊？”
他的眼珠转了转，不那么具有攻击性了。
身为武将趁你病要你命的不要脸特性发挥出来了，周密不客气地抓住他心虚的机会，审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就眨眨眼睛。”
他眨眼。看来脑子是清醒的，周密暗想。
“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知道就眨眨眼睛。”
他想了一会，没有眨眼。
周密心里着急，难道是烧坏脑子失忆了？
“你还记得昏迷前的事吗？知道就眨眨眼睛。”
他依旧瞪着眼睛，眼圈发红，开始泛雾气。
周密忽然生出了一种欺负小孩的罪恶感，过了一会，见他抿着嘴还是没有眨眼，就道：“好了，我问完了。”
他松了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猛眨了一阵，像是在缓解刚才瞪眼造成的酸涩。
周围安静了一段时间，周密沉吟着要不要告诉他他自己的身世，思索间发现那少年正在偷偷打量他，只要自己的视线扫过去，他就立刻躲开。
“堂堂男子汉呼天喊地的像什么模样？！ ”周密虎着脸吓他。
“……”他立刻不敢吭声了，只是眼角开始凝聚某种和汗水相似又不完全一样的液体。
周密见他一副委屈模样，暗笑：“我说，你听。”
接下来周密就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包括发高烧的事情，尤其强调了那两坛祭了土地的好酒。
“樊楼？”
周密见他一脸疑惑，解释道：“我差点忘了你流落在辽国，不知中原之事。这樊楼是汴梁最大的酒楼，眉寿与和旨是它响当当的招聘酒，和任店的仙醪、高阳正店的流霞、铁屑楼的瑶灵齐名。至于价格……你在王府干上一年也就挣回来了。”
“……”一张小脸皱起的样子还挺具有娱乐性的，比夜叉棚（注2）里的丑角还要有趣。
周密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不当之处，在确定对方秉性之后，周密潜意识里就已经把眼前的小子当作为雍王办差的同僚，放低了警惕，又因为他们年纪上的差异而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训诫和爱护之情。
“以前的名字不必再用，你若不嫌弃，便暂且随了周姓，等你想起过往再改不迟。”
暗道：要是敢嫌弃就把你丢出去！
观察神色，周密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放宽心。
这么做，除了避免让他成为黑户之外，还有为进王府铺路的意思。雍王毕竟是皇家贵胄，侍卫向来是从禁军里抽调的，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小子必定会引人怀疑。若是自己的子侄，蒙小王爷赏识，提拔为近卫也说得过去。
再者，周密见周母怜惜这少年，心底也不禁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妻子，心肠软了些。
——收个从子（注：兄弟之子，即侄子）给家里添几分人气也好。
不想那少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没喊叔伯，倒认了父亲：“爹。”
周密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猜测当年他被萧贼救了时候是不是也出现了这一幕。
那少年见他不语，忐忑起来，眼里的惶恐像极了试图抓住任何东西的落水之人，周密大受震动，因为他也曾体会过那种绝望。
见他身世坎坷，却还能保持一份知恩图报的赤诚之心，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宋朝，又失去记忆，寻亲无望。
武将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叹气：“也罢，我就认了你这个儿子，等你伤好了就摆一席，热闹热闹。”
母亲那里好说，必定是乐意的，明日就抽空去府衙给他登记落户。周密盘算着。
忽然想到一事，道：“晚上你想想，可有中意的名字，明日告诉我。”
转念周密又笑开了：天下让儿子选名字的爹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个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