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九秋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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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沈雁翎见对方久久不抬头,出声问道。
温书白的睫毛很长,半垂着眼的时候 ,在眼前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暖黄的灯光下,少年缺乏血色的唇抿着，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像。
“雁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开玩笑似的叫他“沈六”或是“六郎”。
沈雁翎看见了他手中那纹着狼头的烂布条,呼吸一滞。
“你家歇脚的商队里有羯人吗?”
“大多是西疆来的人”,沈雁翎顿了顿,又补充道:“家里长辈说，大燕与羯族相邻的土地不营互市、羯族人也从不与外族通商。”老爷子在世时曾讲过，羯族生性凶残暴虐,与野狼为伍,他们会将战俘献给在草原上生活的狼群，以求来年水草丰美、战事顺利。帝国北疆那道横亘千里的燕都山脉隔开的不止是皇城与雪原，还有文明与蛮荒。
“你先回家”，温书白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把这个交给令尊,他知道该怎么处理。”他把纹着狼头的布料塞到对方怀里。
西疆出现了羯族人的马匹,还有这种纹着狼头的布料……温书白皱了下眉,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你啊,也别多想”,男人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拍了拍“五哥”的肩膀,“知道你这些年当惯了前线的兵，跟我们这种地头蛇搅和不到一块。”
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五哥”脸上狰狞的疤痕清晰可见。的确,和宁州这群满脑肠肥,拿皇饷混日子的“少爷”相比,他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你没听说过吗?‘入乡随俗’、‘既来之则安之’”,老战友的话砸在他心上，上涌的醉意让他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塞北的寒风与他擦肩而过,脊背上的凉意让他仿佛沉到水下,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他还是没能从被大水淹没的恐惧中抽身——但他能猜到，大概又是在劝他放下那些过往吧。
“宁州地处西疆、远离战火,多少人想在这儿为自己谋个好差事啊?你守着自己心里那道坎有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他听清了。
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时代忠义贬值、礼崩乐坏，诗书礼乐都明码标价，掺着金银被呈上朝堂。靠金银财宝就能赚得高官厚禄。一个人死守的高风亮节只有在危难当头时才能赢得几分表面上的荣光。大家心知肚明，忠义这玩意儿就像玉酥堂①包点心的那张盖了戳的油纸,除了面上好看一点外,没什么卵用。真有人愿意用生命去换这些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么……
可他还是不甘心。
因为跟着孙老将军南征北战,他见过那些坚守底线的人,所以他不愿看着自己沦落到这种混吃等死不干活的地步,更不甘心就此泯然众人。
他是当年征兵时孙老一眼相中的人,力能扛鼎、勇冠三军,跟孙老指挥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哪怕他从前线退下来,被调到西疆最安乐祥和的城市“养老”,也不该掉以轻心,忘了自己做为军人的本分。
如果连他们都迷失在安乐乡中,还有谁能庇佑这个年轻的帝国呢?
老战友晃晃悠悠地拐进小巷里，消失在挤挤挨挨的窝棚间。低矮破旧的民房里，男人的汗臭味,女人身上甜腻的香气被秋凉稀释,只余一丝尾调,和不知谁家孩子的哭声掺在一起，生出一番“民生疾苦”的滋味来。就着淡到朦胧的月光，“五哥”突然意识到,那个领他参军入伍的老大哥不知何时矮了好多，肚子上生了几斤沉甸甸的赘肉,填平了他曾引以为傲的腹肌。他的脊梁弯了。
你不是说,宁州是无忧也无愁的安乐乡吗?他悲哀地想。
安乐乡也会让一个人老得面目全非吗?
他酒劲儿上来了,于是提着盏油灯、拎了半壶酒,摇晃着上了城楼。
城头上夜色浓稠、空旷寂寥，宁州城喧嚣的街市和长龙般亮起的灯火都够不到这头。皎白月光倾洒,与砖瓦上清冷的白霜融为一体。
宁州城门一更三点关闭,若无要事,不得擅启。此时临近子夜,城外漆黑一片,远处牧民和旅人支起的帐篷早早地灭了灯。许是今日风格外大的缘故，村里引路的灯也熄了,余下城墙上几盏盛在琉璃罩里的灯,只能照亮三尺见方的天地。
戍卒们都醉倒在酒桌上，城楼上的夜很静。
“五哥”的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琉璃碎裂的声音，像小石子敲在窗上,远处顿时暗下去一片。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四周,小心地凑到架着锈蚀弩箭的垛口前向下一瞥——
然后在对上了一张鬼脸。
他血液里的酒精好像顺着大开的毛孔一下子蒸发出去,夜风一吹,他的头脑一下子被吓清醒了。
该鬼脸乍一看糊了满脸红白相间的东西,还生着浓密的长毛,其恐怖程度比及民间各大鬼故事更甚。可借着月光打量一下,也能看出,这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大概不怎么洗澡，棕发缠在一起，乱蓬蓬如杂草一般,而那红白相间的也不是什么不大雅观的人体内容物,而是油彩,他皮肤偏向黄褐色，额头宽而扁平，脖子上还挂着用细绳穿起来的兽牙。
大概是觉得一个醉鬼不足畏惧，那孩子被发现了也不慌，用脏兮兮的小手扒着年久失修的城墙上外凸的青砖,精准地用小石子打下了另一盏灯,未燃尽的灯芯落地,点着了干枯的秋草。远处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如浪般翻滚、悉窣作响。火光照亮之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敌袭!
他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抬肘将那机簧已经锈住的弩箭?了下去,小野兽一样的男孩怪叫一声,从墙上掉下去,落地时隐约有一声闷响。
方才静谧无声的草原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声。
为首的那个声音尖锐，带着撕心裂肺的感觉。紧接着，那个声音用陌生的语言喊了句什么，大意可能和汉人的“杀光你全家”差不多。
“五哥”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城楼上的烽火台就在不远处，他将提了一路的油灯掷进干草垛里,嫌火不够旺似的,他把那半壶酒也浇了上去。火光冲天,燎了星月。
密集的箭雨越过高耸的城墙,撒向“五哥”和他背后同样手无寸铁的宁州城。
“五哥”躲闪不及,被一支分量不轻的石箭洞穿了左臂，钉在身后的墙上。
他吃力地扭过头——
不远的地方,被人擦得光亮的铜犼②矗立在城楼最高的地方。那是很多年前,恭迎圣驾的庆典来临时修筑的，有着上传天意、下达民情、守候天子出巡的意蕴。用特殊工艺制成的铜犼可以传音全城。昭明帝曾在那里宣读圣旨,安抚西疆部族。那时,整个西域都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年轻天子的声音穿过铜犼,仿佛能响彻整个宁州城……
响彻整个宁州城……
他像一匹行至末路的孤狼,就算被拔掉爪牙也不肯屈于命运。
男人喘息着,反手将箭头从墙上拔了出来。他着矮下身穿过暴雨般落下的流矢,像是回到了他跟随孙老作战的年月。
终于,他跃上了城楼最高的位置。
“羯人夜袭,全城戒严!”
他看到明灭的火光照亮了一个羯族女人的脸，她挽起长弓，箭锋遥指。
男人面不改色地又喊了一遍。
大燕有令,擅动御用之物者，斩。这尊庞大、造价高昂的铜犼如昙花一现,在昭明帝册封蕃邦之后,就像真正的神兽那样,被供在城头,无香火缭绕，只有大小宫吏虚情假意的叩首参拜相伴——现任康乐帝这辈子还没出过京城呢!
在这个夜晚,它像是被唤醒了一样,铜浇铁铸的身躯颤抖着，将“五哥”的声音传播到城池的各个角落。
神兽归于凡间,惊飞了满城鸟雀。
嘈杂的人声渐起,唤醒了黑夜中的城。
羯族女人的箭破空而至，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余下神兽的咆哮声回荡在天地间。
男人的身躯轰然倒下,腰间被人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令牌染了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镇南将军孙敬德麾下 水师统领 范振邦”
然而，叛徒总比他人先行一步——
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男人离开酒桌，消失在夜色中。他走得很稳，没有一丝醉意。他避开了游荡在街上，还没摸清楚状况的人，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开了。
暗夜里的魔鬼露出了形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九秋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