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君问几归期 归期未有期（林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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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为什么当它真正到来时，我的心还是会狠狠地疼痛呢？
康熙四十年五月初八，从黄历上看，无疑是个黄道吉日。而三年一次的宫女选秀，准时而至。
寅时刚过，林凛的房间就亮起了烛光。看着她那颇有些瘦弱的投射在窗纸上的剪影，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三天前陪她出府去逛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个丫头没心没肺地笑了大半天，我也很高兴，尽管不知这笑容里包含了多少安慰的成分，毕竟这是多日来初次见到她的笑容。
卯正时分，林凛打开门出来了。她穿了一件浅黄色的常衫，梳了个简单发髻，眉目间那曾经浓烈的忧伤已经变淡。瞧见我好像有一丝吃惊，用埋怨的语气道：“这么早院子里不凉吗？受了风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只是说：“今天，我和爹送你去。”
“好，”她安安静静地说，“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呢？”
我撇撇嘴，道：“你忘了，娘从八岁那年就不让我随便进你屋了。”
她笑：“是啊，你几时遵守过呢？”随即牵起我的手，“好啦，我要去拜过爹娘了。”
正堂之上，爹娘正襟而坐，爹的官职是从五品，不用每日上朝，只在皇上定时召见时面圣即可。爹和娘都已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银丝隐隐。林凛逐个给他们奉茶，然后端端正正地三叩首。
爹叹口气把茶杯接过来，放在唇边一抿，静默许久道：“你……进宫待选是好事，你若能在宫里伺候各位主子，自是……你的福分，也是……咱们林家的荣耀。在宫里行事走要万事小心，守本行分……”言至一半停了下来，可知不是出自本意。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我真想大喝一声：什么荣耀，什么福气！岂不闻“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林凛却轻轻叩头道：“女儿谨记爹爹教诲。”
娘瞧了瞧她，欲言又止，只道：“凛儿……可要好好的……”说到这里，停住不言，只是悲戚地摇头。我们的娘虽是南方女子，但却生来带着北方人的豪放爽朗、能言善道，只是今日，竟也变得这番开口晦涩。
倒是林凛，颜色端正地说：“请爹娘放心。谨言在宫里定会谨言慎行、小心行事。这些年来，谨言骄纵任性，未能替双亲分忧，更是没有尽半到分孝心，女儿深愧于心。还望二老保重身体，勿要挂念，爹娘康健安乐，便是谨言最大的心愿。”
我忽然觉得好笑，骄纵任性？这天下还能找到比她更乖巧听话的女儿吗？她这是做什么，还没进宫就跟我们打起官腔来了么？
她缓缓起身，走到我身边。福了福身：“今后爹娘身边，全仰靠弟弟了……还请弟弟多多担待。”
我一愣，呆呆地说：“自然……”
辰时将近，我和爹到府门口马车边等候，不多时，林凛和娘亦从门口走出，两个人的眼眶都有些潮红，但是情绪都还算平静。林凛缓步走到门边，又回头望了望扶门而立的娘。福了福身，扶着我的手撩开马车的门帘坐了进去，表情似乎带了几分决绝。
爹向着娘的方向微微颔首，递了个安慰的眼神，也坐进了马车。等他坐定，我跳上马车前端坐定，挥起鞭子连抽几下，家门便在身后徐徐退去。
早上的北京城，街道像刚睡醒的孩童，迷迷蒙蒙地还未热闹起来，街边的小贩也是刚刚把摊子摆好，还没来得及吆喝着招呼来往的路人。我侧耳想听车厢里的动静，听了许久也是一片静默，多半也是相顾无言罢。
马车行至神武门前时，那里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辆送各家秀女待选的马车。有的富丽豪华有的则很是简单常见。而来送选的队伍，亦是有长有短，有的人家竟派了整整一队家仆随从伺候，想必是家世显赫，自信满满而来。可见有的秀女在进宫之前富贵荣华就已写定命中。我扯动缰绳，牵引着马车向神武门东侧行去。因为进宫参选之前，要事先到本旗的参领处报到，并且排好次序，根据满、蒙、汉的顺序排列。最前面是宫中后妃的亲戚，其次是以前被选中留了牌子、这次复选的女子，最后是本次新选送的秀女，分别依年龄为序排列。因为我们林家属于汉八旗，家里没有什么皇亲贵戚，林凛的年龄又是小的，所以几乎就排到了这一旗的最末位置。
我把马车停放在指定好的位置，抬头看那边时，秀女们已经在朱红的宫墙边列作一队，本旗的参领正在队首逐个核定名单。在一片穿金配银、珠摇玉闪的秀女中间，林凛颇有些单薄地静立着。她既没有佩戴华丽的首饰着美艳的衣装，又没有那俊美的可以让她神采飞扬的容颜，就只是那么淡淡地站在队伍末尾，就像一只误落到孔雀群里秀的燕子，安然高贵地望着远方。
此刻的她，看上去瘦弱、渺小，好像迷茫无助，又好像通晓一切。也许这样的她，在旁人眼里是不值一提的，但是我远远看着，竟是那么一种震人心魄的美，是我这十三年来从未发现过的一种美。
一时间我恍惚起来，不知道究竟应该感到骄傲还是难过。是的，这就是我的双生姐姐，这些年来和我同行同止，同动同息的双生姐姐。多年来的形影不离，她几乎已经占据了我一半的生命，成了我在这个人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超过爹和娘的，唯一的一个人。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入眼的却是神武门那恢弘壮丽的重檐殿顶，金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巨柱、汉白玉石须弥座，一切都在传递着让人心生畏惧的“皇家气象”。
就在这一刻，一个一直以来纠缠着我的想法终于被决定。我瞧瞧还在队伍前端的参领，快步向林凛走去，对上她惊诧的眼神，低声说道：“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我身后迈开了步子。不远处传来参领的怒喝：“那是谁家的秀女？怎么敢擅离队伍！”随即又听到爹的笑声：“努哈大哥，那是我的一双儿女，想是他两个姐弟情深，要说几句体己话，还请你通融通融啊……”
“哦，是林大人啊……好说好说……”参领极不情愿地应着。
我领她退倒宫墙边，刚刚涌到口边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问道：“你不开心？”
她抬起头来瞧了那宫门一眼，说：“我觉得害怕，‘侯门一入深似海’……”
“你可记得咱们的约定？”
“记得，江南小镇，归隐避世。”她笑笑，眼里微微有了神采。
我深吸一口气：“我要告诉你一个决定——如果你此次被选作宫女，那再过两年，等我满了十六，就去考武举。”
“什么？！”她果然吃惊地叫了出来：“你疯啦……爹苦心培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
“爹无非是想要我有个前程罢了，我的骑射功夫不比文才差，你怎么知道我考武举就一定会失败？”
“可是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难道……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什么经济仕途，什么八股文章，不过是限制人心的物件罢了！”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林凛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她四下看去确定没人听到后，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起我来。也许是我看花了眼，那神情里竟好像有一丝的赞赏。
我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可称得上是大逆之言，是这些年来藏在内心里连林凛都没有透露过的想法。怕真吓到她，又补充道：“你也知‘侯门一入深似海’，那官场何不是如此？你看看爹就明白了，这些年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哪一日不是担惊受怕着过来的？到如今还是个不上不下的从五品小官，处处看人脸色、唯唯诺诺，难不成你也想叫我如此过一辈子？”
她不说话了，低头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考中的武进士，一半授营职，是直接带兵的官，另一半授卫职，是皇帝的宫廷侍卫。我若当上了侍卫，和你自然是能在宫内互相照应。宫廷侍卫每十年一轮换，出宫后入军营为官或是辞官回家可以顺遂自愿。十年后你也到了岁数，该被放出宫了，咱们就带着爹娘，一起去避世江南，如何？”
林凛显然是有点被我说动了，她眼神清亮地望向我，这个计划是个莫大的诱惑，对她是，对我，亦是。
我调转头，很奇怪，每次她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好像我的一切想法，都全部摆在脸上一般。
“你不用担心我，”我努力对她展开笑容，打趣道：“倒是你，小言子，毛手毛脚的叫人人很是担心，你管顾好自己，我就阿弥陀佛了！”
出乎我意料，她竟没有还口，只是望着天微微地笑，然后缓声道：“但愿天遂人愿……”
“会的，”我望着她肯定地说：“一定会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君问几归期 归期未有期（林梓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