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恶魔》沉不碎

9、记忆

　　如果是启晨星自己回去，一定会选择继续坐地面公交回家。
　　他对衣食住行都没什么要求，维持在一个“活下去就行”的范围内，尽管工资完全能负担更高一档次的生活，也觉得把钱花在这些贵一层的东西上没有必要。
　　但有赫穆在的话情况就截然相反——赫穆往往会选择能负担的最好生活档次，地面公交？完全不会考虑，有低空轨道车可以预约，为什么要挤那种铁皮箱子？
　　如果让赫穆一个人生活，他绝对攒不下一丁点钱。实际上，两人这一年以来攒的钱几乎都是从启晨星的工资里攒下来的。

　　低空轨道车是第四街区中产家庭常选的出行方式。轨道车与地面公交类似 也有固定的街道站台，按照固定轨道行驶，比起地面公交的好处则是可以单坐一辆，也不需要绕路。
　　赫穆在终端上约好车，拉着启晨星往轨道车的站台走。
　　启晨星心乱如麻，完全没看路，任由赫穆拉着他往前走，因此赫穆忽然停下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撞在赫穆的肩膀上。
　　“怎么了……咦，谁家小机械犬跑丢了？”
　　轨道车站台的入口处，一只迷你机械犬蹦蹦跳跳跑到门口，看到来人是陌生人以后，一双机械眼暗淡下去，摇摇后面的小尾巴，无比失望地为两人让出一条路。
　　旧时代的不少人会为了陪伴感饲养宠物，人类移居地下城以后，这个习惯用另一种方式保留了下来。
　　“这种款式过时很久了，”赫穆注视着那只失落的小机械犬，“跑的时候也不太顺，大概零件也老化了，想来是被人遗弃到这里的。过不了多久，巡街机器人就会来处理它了。”
　　响应着他的话似的，一个巡街机器人出现在了轨道站台的另一侧。
　　机械犬有些害怕地叫了两声，想要逃跑，可老化的机械腿当然跑不过健全又高大的巡逻机器。
　　它被机器人无情地钳住脖子，哀伤地叫了两声，就被强行掐断了电源。
　　刚才那双委屈的小狗眼睛彻底熄灭，定格在最后一刻仍怔怔望向站台入口的样子，像是在期待有人来接它回家。
　　启晨星有些不忍，他侧过头，想拉赫穆去上车，却没能拉动。
　　他疑惑扭头，看见赫穆安静地注视着被粗暴塞进垃圾箱的小机械犬。
　　赫穆漂亮的蓝眼睛从侧面看像是蒙了雾，眉头微皱，嘴唇抿得很紧，隐约给人种“他正在难过”的错觉。
　　启晨星的内心有一瞬间被轻轻触动，但很快在这些日子里根植的怀疑又冒出头——赫穆不会是又在演戏吧？
　　启晨星手上不由得猛一使劲：“赫穆！”
　　赫穆回头，表情如常，捏捏启晨星的指尖，跟着他进了轨道车。
　　一直到轨道车开走，赫穆都没再回头看那只小机械狗。

　　两人打低空轨道车回了家。
　　赫穆把营养粉和牛奶味营养剂混合在一起，加了些启晨星不认识的粉末，在蒸锅上加热以后，就成了松软好吃的东西，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第一次见，你的新创意？”启晨星咬了一口，不由得惊讶，“这么好吃！我看见你加了个不认识的东西进去，是因为那个吗？”
　　赫穆咬了一口，与启晨星的惊艳不同，他微微蹙起眉头，显然不太满意：“算是旧时代‘馒头’的拙劣仿制品吧。牛奶工业味很重，也不够暄软，有些太失败了……是查资料看到的，就想试试。加的东西是碳酸氢钠。”
　　“已经很不错了，”启晨星低头咬下一口，“是你对吃的太挑嘴了。”
　　这个时代的美食可是可遇不可求。在美食的诱惑面前，他很愿意先沉浸在美味里，选择性忽略那些烦恼。
　　赫穆一挑眉头：“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是为了老公自尊心不得不说‘一分钟也很不错’的老婆。”
　　启晨星差点一口饭全喷出来。
　　赫穆体贴地把水递过去：“开个玩笑……我当然和一分钟完全不一样，你知道的。”

　　餐厅灯照着赫穆手上莹莹发光的戒指，赫穆端着水杯，静静地看着启晨星。
　　赫穆长得非常不错，是会让人一眼惊艳的漂亮人，像是旧时代小女孩喜欢收集的人偶。
　　启晨星尤其喜欢他的眼睛。每次赫穆望向他的时候，那双深蓝的眼瞳里面都像是蕴着水波，温柔、包容，在他刚苏醒的时候，不管多茫然多无助，只要与赫穆对视上，一颗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然而或许是心理作祟，此刻再与赫穆相望，启晨星却觉得那双眼睛比起水波，更像是海洋。
　　启晨星当然没有见过海洋，但他在全息博物馆体验过海，广阔无垠，深不见底，狂风骇浪和海底巨兽都隐藏在近处的平静之下，只有真的深入进去，才知道它的可怕。
　　你又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呢？
　　启晨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双漂亮的眼睛。
　　手指在离赫穆双眼几厘米的地方停下，赫穆好奇地眨眨眼。启晨星收回手，接过赫穆手中的水杯。
　　赫穆看上去有些遗憾。

　　“我以为你要摸我的眼角，”赫穆碰碰自己的眼角，“我眼睛上有什么东西吗？”
　　启晨星喝一口水：“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与你对视——这双眼睛很漂亮，我第一眼就这么想。”
　　这是实话，虽然那时的赫穆眼睛里充满血丝，神色也憔悴地不像话，但启晨星依然一眼就陷入了那双深蓝的眸子里。
　　赫穆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一时无话。
　　或许启晨星濒危对赫穆来说实在是过于刺痛的记忆，每次提起这些事，赫穆总会变得沉默，眼睛里的光彩也会跟着黯淡下去。
　　就是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迷惑了启晨星，让他早早就对赫穆彻底卸下怀疑与防备。
　　真的还有人能做到这样长持续、高精度的扮演人设吗？

　　启晨星快速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目标上：“我当时的情况，能找到这个工作，实在是万幸。现在提成也不错，要不我也不能买那个情侣装置。”
　　赫穆藏过眼里的情绪，挂上得体的微笑，顺着他进入新话题：“那个装置什么时候回来？”
　　“我买的是预定货，现货已经被抢光了，要两周以后，”启晨星状似闲谈地说，“我是觉得应该谢谢莫迪克老板，还有你那个帮我介绍工作的朋友。你问问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有时间，请来家里招待一下吧？”
　　启晨星指指盘子里的“馒头仿制品”：“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赫穆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两人只是在正常闲聊：“怎么忽然想到这件事？”
　　“今天去章医生那边复查，有感而发，”启晨星说，“失去了过去二十几年的记忆与经验，还能找到工作，确实很不容易，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他一直观察着赫穆的表情，在说到失去记忆的时候，他看到赫穆的眼皮一跳，咀嚼的动作也跟着停顿，眼睛朝启晨星投来一瞬。
　　不知为什么，明明两人只对视了一秒不到，但启晨星就是从赫穆的身上看出了些许悲哀。
　　他在悲哀两个人的回忆现在只有一个人还记着吗？
　　这次是真情流露，还是又一场精湛的表演呢？
　　也就是在这一刻，启晨星终于明白，目睹赫穆杀人的瞬间，真正在他心里溃败瓦解的是什么。
　　是一直以来的信任。
　　从那一刻起，以往的甜蜜与喜怒哀乐不论真假，不论那时候有多么幸福，都蒙上了怀疑的色彩。

　　启晨星的心抽搐着蜷缩，在那一刻里什么杀人案什么秘密都被这股牵引力抛到了脑后，疲惫与情绪的浪潮席卷他的理智，他顺从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意愿，在思考之前问题已经脱口而出。
　　“赫穆，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