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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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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变故
上。
米兰的德比,与罗马的全然不同。
球迷众多,情绪疯狂,然而却没有那么极端。
比如说,他们不会在看台上因为一句言语不和就撕打起来;
比如说,虽然球迷会千方百计地从赛场外带进烟火燃放,把球场映照得红光冲天,但他们不会向罗马球迷那样向赛场内扔爆竹。
在烟雾缭绕中,我和ATOBE混在人群中,也不知为哪个加油,却喊哑了嗓子。
在那样热烈的气氛中,没人不能为之而疯狂。
著名的圣西罗大球场,每年两次的德比,八万多人的盛宴,全米兰——哦不,是全意大利,全球人们的目光,都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太多的荣耀,太多的幸福,太多的光辉。
直到许多年后,比赛的结果我都忘记了,却还记得那个国家与足球留给我的一切。
从球场出来,我们意犹未尽。
我们到球场旁边的商店逛悠,看见了无数与那两支球队相关的商品。我选了一条红黑色(*1)的围巾,走了出去,便望见远方有身着红黑球服的小伙子向我们挥手:“CIAO(*2)!”
只要有足球,友谊便没有国界。
我也向他们挥手。“CIAO!”
ATOBE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从到意大利的那天起,他的手机就关了。
一开机,齐刷刷地几十条短信。
他一一删掉。
“不看?”我问道。
“没什么可看的,不外乎那些事情。没我也可以处理。”
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忍足来电,是否接通?
他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确定键。
他的手机款式很新,通话效果极好,在半径一米内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比如,现在我听到的,就是标准的日本国骂。想必是找了他很多天。
“以下犯上。”ATOBE咬牙切齿地憋出这样一句话。
“ATOBE你给我滚回来!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你处理吧。”
“今天有意大利到日本的班机,你快回来吧!”
“公司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
“我三言两语说不清,等你回来定夺!”
“我不想回去。”
“ATOBE,公司有救了!”
[注释(*):
1.红黑色,ROSSONERO,ROSSO,意大利语,译为红色,NERO,意大利语,译为黑色,连起来便是红黑之意。AC MILAN的球衣是红黑剑条衫,所以此词也可用于指代AC MILAN俱乐部。
2.CIAO,意大利语,译为“你好”,用于熟人之间的招呼。
坐在飞机上,我还有些心绪难平。
原本计划一个月的假期,才一星期不到便草草结束。我们本来打算圣诞节过后再离开,还有英国,法国,西班牙……
我很是不爽。
ATOBE喃喃地开口了。“对不起,FUJI。”
“如果是TEZUKA,你不会这样。”
他沉默。
我意识到说错了话。“刚才只是我的抱怨而已。你的公司,小景,比较重要,我也很关心。”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从十八岁后,你就没有这么叫过我。”
“的确。”我回忆着,“上了年纪的人觉得这么叫很矫情。”说完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也笑了。“我们认识了多久?”
我扳着手指。“我记不清了。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更久?”
“你小时候很容易被人误解为女孩子。”
“你小时候很自大。”
我们又一齐笑。
我把回忆翻箱倒柜。
小的时候。
快乐的三人行。
却有一些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深藏在我的内心。
无人知晓。
那过去多久了?
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吧?
“小景,”我轻轻地唤他,“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介意么?”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介意的?”他反问我。
“那么,你听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景,你真傻。当年的我那么爱你,你却不知道。”
中。
寂静。还是寂静。
沉默。依然沉默。
飞机展翅翱翔在九千米的高空,头等舱里出了引擎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没有转头看他,我也不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我们之间,并不能有不公平的事吧?
“你听我说就好。
“小景,其实你最有可能喜欢的,就是他,和我。
“我和你是完全迥异的两个类型,你和他却不同,你与他太相似。
“我和你过分熟悉。我们成长在一起,玩耍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已经在对方的心里扎下根来。我的温和,与你的傲气,我们其实天生相配。
“或许我们也在那个年纪相遇,或许我们十六岁时的第一个照面,会一见钟情,但前提是,我们在蹒跚学步时就认识了。
“再英俊的脸庞都会腻味,再美丽的容貌也会失去魅力。”
我用小勺子均匀地搅拌着咖啡,它触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而你与他,你们拥有一样的家境,一样的才华,一样都是天之骄子。
“然而不同的是,他比你优秀一点,始终比你优秀一点。
“你不服气,你追逐,你气恼,你努力——却在这个过程中把似友似敌的感情转化为了爱情。从此,你便固执地陷入了泥潭,万劫不复,差点毁了你的一生。
“ATOBE,你太执拗了。从小,就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可你发现,你得不到TEZUKA的才华。即使那只是一点的差距,你却得不到。
“于是你想要得到他这个人。
“而时间久了,这种想法便深入你的骨髓,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成为了你的习惯。你能习惯着不去吃饭不去睡觉么?
“你不能。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你爱上了他。”
我苦笑起来。当年那些不愉快的事啊……
“而ATOBE,我心甘情愿,我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你。
“你不知道,你太陶醉于TEZUKA,你的全部目光都放在他身上,你的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你根本无从注意我。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你对我的漠然,填了另一所大学,离开了你和他的城市。
“其实我并不知道有他的存在,我只是失望了,太失望了。
“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我们应该只是朋友吧——过分熟悉的人,过分亲密的人,是不能当爱人的。
“所以,让自己快乐吧。时间冲淡了一切,当我大学毕业回家后,我发现,其实当年对你的感情,也如同你对他一般,莽撞而冲动,不加思量,飞蛾扑火,没有结果。
“有的时候我也想,如果没有TEZUKA,我们是不是能在一起呢?
“后来我又想,还是不能吧。譬如经历了这次的事,我只是为你心疼,替你气恼,而没有了当初喜怒哀乐全随你的心情。
“一些事情,错过了,就一辈子错过了。
“很久以前的故事,说给你听,不过想让你知道,没有其他意思。”
我低头,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现在想想,只是当年的我很傻而已。
“看到优秀的人,看到对自己好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了——却被困扰了这么多年,独自一人颓然感伤,笨得要命。
“而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也有过那样的经历呢。
“——似乎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个阶段吧?他们执着地追求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不自知,直到猛然清醒的那一天,才发现天高云淡,海阔风轻。
“以前历史课曾经学过拿破仑上台的原因。时代与英雄是必然的联系,而英雄是谁却是偶然的。
“如果当年不是拿破仑抓住了这个机遇,那么就有另外一个人,来完成当时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任务。
“所以,谢谢你,小景。你只是这样一个人,让我长大而已。不必挂怀。
“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小景,小景。”
我按电铃,叫来空姐。
“麻烦再给我一杯咖啡。对,要黑咖啡。”
她温和地替我调配。
我喜欢这样的陶瓷杯——传递热量不急不徐,即使水温冷却,杯壁的温度还要等好一会儿才退下。我把它捧在手中,浓黑色的液体中摇曳着我的剪影。
我轻轻地对着它笑笑。
一个黑色的我也悠然地冲我微笑。
这样,没有烦恼,没有悲伤,多好。
“ATOBE,我们在爱上一个人时,总会忽略身边人的感受。
“我爱你,你爱他,我们互不知晓。
“现在想想,是报应吧。”
我把咖啡杯放下。
印象中长存的,是那样的一个ATOBE KEIGO。
国中网球联赛。东部区比赛,最后的决赛。
决胜战,是他的比赛。
艰难的抢七胜出。他将网球拍高高举起,指向广阔的天空。
接着,他任意地扔掉球拍,张开双臂——像拥抱又像飞翔。
被定格住的时间。一切悄然无声。
那是真正的他,骄傲的他,意气风发的他,挥斥方遒的他。
众多队友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我静静地站在场边,从缝隙中寻找着他的脸。
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一闪而过的。
然而,闪烁着的耀眼光华,无法取代。
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时刻,爱上他的吧?
“现在可好,一切归回原位。”
我把头转向他,弯起眉角。
下。
飞机顺利地降落在东京机场,此时已是日本的下午。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路过候机室时,突然听到电视里体育新闻正在播出这两天的ATP总决赛,于是驻足旁听。
“ANDY RODDICK在半决赛中以3-6,2-6两盘完败于LLEYTON HEWITT。更为蹊跷的是,在第二盘被HEWITT破发之后,他一分未得,惨不可言……”
此时镜头切换到第二盘将结束时,RODDICK坐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把帽子压得很低,很低。
双肩微颤。
He’s crying! He’s crying!
我张大眼睛,难以置信。
去年,他还是世界第一。
体育场风云莫测,瞬息万变,不过如此!
回想2002年的HEWITT,何等风光;但2003年,从澳网开始,他就从来没有进入过状态。
他被多少个他曾经没有正视过的对手羞辱过?他多长时间没有像狮子一般面目狰狞,嚣张地大吼一声“COME ON”?他最后一次捧起冠军奖杯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理由不感叹的。澳洲野兔再一次起跑了。
他说:“以前是别人在追逐我,现在是我去追逐别人。”
一帆风顺的职业生涯,只有经历过低潮期,才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吧?站在最高处的人,难免不胜寒冷,向下看去,打一个寒颤,稍不小心就跌入深渊;
可是快乐的追逐者,不必顾及,不要回头,只是一味地向前看,再向前看,像孩子一般快乐地奔跑——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呐,ATOBE,”我开口道,“你何不学习LLEYTON,做一个愉快的追逐者,去对付TEZUKA?”
他转开话题。“我们走吧。”
但我知道他是高兴的。
因为在他掠过我跟前的一瞬间,我察觉到了他嘴边那一丝隐晦的笑意。
一出机场的大门,我们便被一辆法拉利载走。
“排场还真是大呢。”我扁扁嘴。
“不过来了一辆车而已,你鬼叫什么。”他横我一眼。
哈,还是那个ATOBE,本性奢华。
“先送你回家。”接着他便指挥着司机行路。
“你呢?”我问道。
“自然回公司。那死人催了我无数次了。”他又一次抓狂,正在这时电话响起。
我强忍住笑。他的助手还真不是一般的不怕死,难怪他放心将公司交托于他。
“本少爷到日本了!我警告你!别再来骚扰我!”他掏出电话一阵狼嗷。
“啊,佐伯啊……”
“没事……对,我和FUJI到日本了,才下的飞机……”
“……我当然答应,我回去帮你安排……好,到了公司再和你联络……”
我靠着舒服的车背,司机打开了天窗。
天很蓝,云层很厚。
“小虎呐?”
“对。他最近和上司吵架,闹得很僵不想在原来的公司干下去,问我公司有没有多余的位子。”
“当然是有的。”我伸了个懒腰,“他是业内著名的建筑工程师,也是你的童年玩伴。大门自是永远为他敞开。”
“工程部那边余了个主管,我准备调他去。”
“不错啊,一上任便是主管。不知薪金多少?”
“内部机密。”他熟练地答道。
哈哈,当我是八卦记者了。
“你家到了。”他打断了我的思索,打开车门,“晚些再与你联系。这两天可能会很忙。”
“OK。”我搬出自己的行李,“你大忙人一个,我静候你的佳音。”
法拉利绝尘而去。
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纠缠许久的事件,终于有了个了结。
外加一个曼妙的假期——虽然时间短暂。
走进屋,把自己踏踏实实地扔在沙发上,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累了。
我随手按下电话答录机的按钮。
“FUJI,我是虎次郎。不知道ATOBE怎样?你先是和他不声不响地去旅行,我正好又有急事要回公司,回去后才知道了他公司出了事。如果你回家,请和我联络……”
“FUJI,这件事是否和TEZUKA有关?我在大学里,就觉得ATOBE对他很不寻常……请和我联系……”
“FUJI,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一齐人间蒸发……请与我联系……”
“FUJI,ATOBE从小没受过什么打击,我害怕他这次会一蹶不振……回来CALL我……”
“FUJI……”
“FUJI……”
我惊醒,从沙发上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拨通了小虎的电话。
从始至终,我几乎快要把他给忘了。
然而他那么关心我们!我怎么能忘记!
当时只是想一走了之,等平静下来再说,完完全全地忽略了周遭人。
这一个星期,究竟发生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