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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识愁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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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染没有进周野的屋子。
他们在堂屋里说话。
周野挑了挑眉:“有事?”
林染把今天买的盆子,桶,放在周野脚边。
又弯腰从那个黑色袋子里拿出了牙膏牙刷毛巾放在地上的盆子里。
她直起身子看周野:“这些你先用,还要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周野瞥了眼:“不用了,就这些够了。”
“那我们说说正事吧。”
“什么正事?”
周野掀眸,两条好看的眉毛跟着变换形状。
林染垂眸拿过一旁椅子上的一个袋子,哗啦几声,几份试卷被林染从里面掏出来。
“这是去年的初二试卷,我从我初中的几个老师那里要来的,我只打印了三门主课,你下午把它们做了。”
周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我做试卷?”
“你不是学生?”
搁这闹呢!
周野扯唇讥笑:“你是不是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
林染把试卷递到周野跟前,挑眉示意他接着。
这样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头一次,周野向来不爱搭理。
这回同样不例外,转身就走。
林染叫住他:“你可以无礼,傲慢,甚至不把我当回事,但你必须好好读书。”
周野脚步一顿,愤然转身,不可一世看着林染:“你以为我是你?”
林染瞳孔微睁,脸色有点难看,定定看周野一瞬,心中稍作计较,脸上便堆起了淡然的笑:“今时不同往日,周少爷,你该明白你自己的处境。”
说得委婉,什么意思却一听就明。
周野是不甘心的,这段日子他就没畅快过,今晚似乎找到了发泄口。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林染,一把抽走那几张试卷。
抿了抿唇,嘴角一扬,手也跟着一扬。
那几张试卷便洋洋洒洒飘到了地上,落到了林染脚边。
林染掀眸:“捡起来。”
周野轻哼一声,眼里尽是挑衅:“腰不舒服,不想捡呢。”
周野想把林染气到炸毛,最好炸得跟金毛狮王一样。
林染偏偏不如他的意:“你岁数小,我不跟你计较,下不为例。”
说完,自己弯腰捡起了那几张试卷,顺便拍了拍上面的灰。
同样的动作再次递回到周野跟前。
“有病。”
周野没素质地骂了句娘,已经是破罐破摔了。他不稀罕任何人管束他。
他就是个烂人。
林染的情绪已经到达临界点,恨不得甩周野两个巴掌,叫他立马滚出自己的屋子。
可邢梅那天的一步三回头,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们好好谈一下。
语气听得出是刻意压下的平和。
“有什么好谈?我不让你管,你不管就是了,很难?”
“我当然可以不管你,可邢姨跟周叔对我有恩。”
“那你想办法把他们弄出来不就报答他们了?”
这是在侮辱,明明知道林染没这个能力。
林染并不理会周野这种无理取闹的行径,直击重点:“你需要好好规划你的将来,我没办法一直养着你,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周野正眼看林染:“你还有这个觉悟,怎么就要多管闲事呢?我对我的将来没有任何预想,也不想欠你人情,你听懂了吗?”
林染当然懂,却避而不答:“初中毕业你打算辍学?”
“有什么问题吗?”
“你连洗碗的工作都找不到。”
两人四目相对,周野已经懒得再说,嫌弃看林染一眼,转身就走。
林染一把将人扯回来:“我跟你说话,你什么态度?”
周野没防备,差点撞到桌角。
力气真大,也是,天天干农活,谁有她力气大?
“就这态度,你现在才知道?我们也见过几回吧,你别说你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人?”
一把甩开林染,这回换林染差点撞到墙角。
她的火气已经蔓延到喉咙,一声大吼:“你以前在平城也这样?”
“哪样?”
“虚度光阴,蛮横无理。”
周野邪魅一笑:“比这严重多了,你要听吗?”
林染看着他。
周野就当她想听:“在我那个学校,我周围的人什么都玩,什么都消遣,就是不学习,我一年的学费就是二三十万,我出门有司机接送,周末出国度假,但是操蛋的,我现在……我现在却呆在这个鬼地方听你鬼扯做什么试卷,读什么书,我他妈受不了……”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脸红脖子粗,几乎用吼的。
林染感觉他都快哭了,身体在颤抖。
是啊,落差太大了。
瞬间,心就软了。
“逝去的已经远走,我想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相对他的歇斯底里,林染要淡定得多,她甚至脸色都没变一下。
周野没法理解,她这样的条件是怎么有勇气答应邢梅要好好照顾他的。
更没法理解,面对他的歇斯底里,她怎么能这么淡定,他多想她跟自己吵一架。
“少教训我。”
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林染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周野,你听着,这话我只说一次,以后不准再说不要我管你之类的话,因为我答应过你母亲,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这不能成为你颓废的理由。”
“你要真受不了这里的环境,可以立刻离开,我不会拦你,如果你没那个勇气,就该听我的安排,如你所说,我们也认识那么多年了,我总不至于害你。”
“而且,我要是你,就会想想怎么让自己过上以前那种生活。”
“最后,这试卷你也可以不做,但我会立马断了你房间的电,这么热的天,我想你知道断电自己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说完,将试卷扔回了地上,回了自己的屋子。
周野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盯着那被扔回地上的试卷,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刚呢,藏得够深的呀!
每次过年见到她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真小瞧她了。
周野双手插腰,胸口一股郁气无处宣泄,堵得他心跳都快了几个节奏,不停地在堂屋中间走来走去。
真他妈想卷铺盖一走了之!
正是正午时分,地表温度四十度,高温带出的热浪一圈一圈地席卷着周野年轻的身体。
院子被晒得发白,小白同情地盯着周野,不时甩甩尾巴,屋后的鸡鸭不要命地叫。
这一刻,周野认命了。
他觉得后院的鸡鸭都比他处境好,它们热了还能跳到池塘里洗个澡。
他最后看了眼外面明晃晃的日头,得出一个结论:这鬼地方要是没有冷气,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忌日了。
而且他绝对相信,这女人做得出断电的事。
周野气哄哄捡起地上那些试卷回了自己屋子。
但他屁股还没沾着椅子,门又响了。
他咬咬牙,拉开门,不耐烦堵在门口:“还有事?”
额头写着八个大字: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几根葱白的手指伸到他跟前:“手机,平板,都交上来。”
周野还没开口,林染就断了他的后路:“不交也可以,什么时候交,我就什么时候给你那屋子通电。”
周野差点气笑了,这心狠手辣的女人是怕她拿手机搜答案呢。
周野此时此刻已经不愿意跟林染掰扯了,气鼓鼓地把手机跟平板交给林染,当着她的面甩上那本就脆弱的门。
一阵风掀过林染的脑门,她长吁几口气,劝自己不要跟猪打架。
做完三张试卷,已经是下午五点过。
林染把试卷批改出来,分数出来后……她真有点哭笑不得。
语文50,数学150,英语100。
她就纳闷了,这语文满分150,他是怎么考到50分的?
不怪林染无语,周少爷这语文试卷答得非常有特色:作文没写,阅读只做了一个,关键古诗词文言文全部空着,就靠基础拿了点分。
林染捏着手里的试卷,看看分数,又看看周野:“这个分数怎么考高中?”
“我说我想考高中了?”
林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周野却视若无睹,她越气,他越爽。
“我就只能考这么点分,你让我怎么搞,你行你上。”
“我上可以的话,我绝对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里弥漫着火星子,但凡有个点火的,这几间平房就能被夷为平地。
林染顺一口气,没了以往的温柔:“从明天起,你必须把所有时间花在提高语文上,不能再玩游戏了。”
“真搞笑。”
周野看她一眼,回屋了。
反正试卷他做了,她不断他的电就行,至于其它的,关他什么事?
林染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来:“我再问你一遍,你学不学?”
周野看都不看她,门板“嘭”地合上。
这个夜晚,谁也没搭理谁。
林染在自己的屋子里温习八级英语的试卷跟高数,十一点才上床歇息,周野在自己房间玩游戏。
一轮弯月照着整个莲花村,四面八方的蛙鸣声,房前屋后不知哪里传来的仿佛有人踩在树枝上的窸窣声,以及布谷鸟的低泣声,一声声扣着周野的心门。
周野有点慎得慌,却又不是很慎得慌,总归对面还住了个林染,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周野第二天醒来,又是十点过。
空调温度太低了,他昨晚踢了被子,脚有点冻着了,抽了会筋,等那股难受劲过去了,他才下床。
门一推开,迎接周野的只有热浪,他下意识找昨晚跟他大吵一架的那个人。
堂屋没有林染的影子,周野又走到院子里,只有小白在咬着自己的尾巴玩。
屋后传来鸡鸣声,他又跑去屋后,隔着竹篱笆瞅了眼,依旧没人。
又跑到后面厨房,黑漆漆的,不可能有人。
最后只剩下林染的屋子。
他敲了两下没有人应,还多余地问一声:“有人吗?”
回应他的是屋后的鸭叫声。
周野以为林染睡着了,便独自坐去院子里的躺椅上跟小白玩。
二十分钟后,又去敲门:“我进来啦?”
仍旧没人回答,他便一把推开门,小白最先窜了进去,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冲着门口汪汪两声。
房间不大,十平左右,收拾得却齐整。
老式木床挨着墙壁,墙没有粉刷,红砖头光秃秃的。
床上围着老式白色蚊帐,床垫是那种手工竹席。
周野没见过这种竹席,要他睡他也不会睡的。屋子里光线极好,老式窗户没有装玻璃,也没有纱窗。
他皱了皱眉,这晚上没蚊子?
进门口放着书桌,是那种长方桌,堆满了书,却整整齐齐。
靠窗有个木衣柜,真的是那种又老又旧的衣柜,大红色的,周野猜测那可能是林染婆婆的嫁妆。
围观了一番林染的闺房,周野才意识到,林染不在家,忙带上门发微信问:你去哪里了?
他肚子饿了。
一整个上午,都没人回他微信,他一开始还有骨气,你不回,我还不当回事呢!
可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村子里各个角落开始飘来饭菜香,他的骨气就没剩下多少了。
他没吃早餐,现在中餐也没着落,又是容易消耗体能的年纪,他已经饥肠辘辘了。
家里面一口吃的都没有,他没按耐住,给林染打了个语音电话。
无人接听。
……
一整个下午,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桀骜不驯的少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染这是在治他呢!
真够狠的,他就没见过这么狠的女人。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饿,恨不得把林染捏死,折腾一下午,到最后他连恨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缩在床上躺着,以此减低饥饿带来的疲软感。
小白还挺有义气,一直陪着他,但周野怀疑小白单纯是想蹭点冷气。
快五点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开门声,周野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白睡得比他还沉,都没惊醒。
直到堂屋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是米倒在锅里的声音,周野这才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小白先蹭出去。
周野睡眼惺忪地看着正准备去水井那里淘米的林染,他很火大的质问她:“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饿死?”
“怎么会,我这不是回来煮饭了吗?”
“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医生说三天不吃才会有性命之忧。”
周野委屈得像个宝宝,林染感觉估计她再说两句,他就要哭了。
心里是有点过以不去的,但她忍住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染径自去淘米煮饭,也不搭理周野。
周野跟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淘米跟着,洗菜跟着,生火跟着。
义正言辞的辩解也跟着。
你这是虐待小孩。
你还说答应我妈会好好照顾我,就是这样照顾的?
你别忘了,你以前去我家我还给你分过好吃的。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服软了。
……
嗯,不管他如何义正言辞,林染主打一个不回应,不争吵,不搭理。
周少爷最后只能负气躺回自己的房间。
晚饭还是稀饭,青菜,鸡蛋,土豆丝,做好了林染也没叫周野,周野的鼻子却比小白还灵敏,菜一上桌自己就出来了。
林染还是不出声,自己夹了菜去院子里吃。
周野心想,这是要对我使用冷暴力?小爷才不吃你这套。
一直到吃完饭,两人都没说上话,周野想说,却觉得自己一旦说了,就是认怂,要天天学习了,他才不干。
林染是懒得说,说了也不听,饿几天自然见分晓。
于是,这个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周野每天只有一顿饭吃,却不敢抗议。
两人每天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视线却自动避开对方。
林染还是夹了饭菜在院子里吃,小白在一旁守着自己的狗碗狼吞虎咽。
周野觉得林染太阴险了,她每天给自己做一顿饭,不让他饿死,却也不给他吃饱。
他不是没想过去镇上买点泡面什么的放家里,或者面包也行,但很快发现行不通。
首先,他不想走路,来回两三个小时,他要累死。
其次,泡面需要开水,他不敢去那黑乎乎的厨房。
他在等待一个奇迹。
两人就这么杠着。
林染依旧早出晚归,吃完饭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温书,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周野。
周野也很纳闷,不知道林染每天都去干啥了,回来的时候像很累的样子。
好奇归好奇,但不会开口问。
其实林染是出去上班了,镇上有个二手衣服回收仓库,是个计件的活,五十块钱分拣一吨货。
林染经常去兼职,她一整天能分两吨货,她想在开学前再挣点生活费。
每天回来除了用零沟通逼周野服软,主要还是因为累。
即便这样,她也会温习完书再睡觉。
关于周野,林染想得很透彻:她管不管得下来是一回事,有没有用心管是另外一回事。
且不论邢梅夫妇对她的帮助,周野目前孤苦无依,就算是个陌生人,她能帮也会帮的。
至于结果,她不看重。
一周眨眼过去,两人还在冷战。
七月已经过了十天,周野仍旧没有向好的迹象。
林染有点急。
在冷战第八天的时候,事情出现转机。
那天傍晚回到家,吃完晚饭,林染趁着周野在院子里跟小白玩,去周野的房间转了一圈。
本意是看看他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顺便看看需要不需要整理一下他的房间。
最主要的,林染发现周野从来没洗过衣服,却天天有新衣服穿。
果不其然,周野的床尾堆满了衣服,她都给气笑了,这大少爷是打算把这些衣服换完了再一起洗?
林染倒是反应得很及时,周大少爷可能不会洗衣服。
他那天就带了个箱子,估计也换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好,他还洗得来贴身衣物。
林染瞄到过几回,周少爷还挺界限分明,把他那小裤子晾得离她的衣服远远的,生怕别人不知道。
林染把那些脏衣服全部扒拉过来,一把抱起,扔到水井旁的圆盆子里,倒了点洗衣粉,坐在小板凳上一件件给他手洗。
男孩子的衣服就那些款式,周野的衣服也不例外。
短袖,牛仔裤,休闲装,衣服质量上乘,林染洗的时候格外小心。
周野躺在躺椅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拿脚逗着小白玩,小白比他先发现,径自跑向了林染。
周野有点气不过。
这几天他或许是闲得发慌,给小白洗澡,带它遛弯,还把它的狗碗洗得蹭亮。
但这蠢狗一看到它主人还是视他为无物。
周野本来是瞪小白的,但他视力好,打眼一看,就发现林染洗的都是自己的衣服。
周野长这么大,除了保姆,没有人给他洗过衣服,连邢梅都没有过。
他那个妈就不是做家务的料,手保养得比杨贵妃的脸还嫩生,做点家务要一家人夸赞个遍。那还不够,还要发到朋友圈里炫耀一番。
他几步走过去,弯腰抓着林染的手臂:“饭都不给我吃,还帮我洗衣服,闹什么呢?”
这几天两人就没好好说过话,林染不太想搭理,但情况不允许:“两码事。”
“放那,我自己来。”
林染歪头看他:“你会?”
“我可以学。”
林染看他一眼,笑了,继续洗。
傍晚的院子不再透亮,带着昏黄,院子里没有灯,全靠堂屋透出点光,蚊子嗡嗡地叫。
这几天的相处,周野大概也摸清楚了林染的性子,客观点评价:是难得的好人。
就像他说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她完全可以不用搭理他的。
但她还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原因先不谈,结果是实打实的。
周兴华帮助过的人不少,但凡那些人有点良心,帮衬一把,他也不至于到了这里。
可见,人跟人还是不同的。
他年纪小,可他见识不少,什么人没见过呢?
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好,他还有什么好执迷不悟的呢?
十四岁的周野第一次心生愧疚,内心泛着涟漪。
朦胧光线下的林染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姿。
他噎了噎喉咙,一把扯得林染站起来。
林染差点没站稳,吼他:“你干嘛?痛死了。”
两人四目相对周野松开了手。
离近了看,周野发现林染似乎长得还不赖。
眼睛又大又明亮,看人的时候柔情似水,瞪人的时候冷冰冰。
周野语气生硬:“你别洗了,你又不是我的保姆,你明天教我洗,还有……我答应你,从明天起好好学语文,而且……”
林染在昏暗的光线里抬眼看他:“而且什么?”
“你不准让我饿肚子了,我每天都没吃饱。”
林染噗嗤笑出声:“好。”
林染还是坚持把周野那一堆衣服洗完了。
周少爷爱干净,一天换一套,林染洗得手都酸了。
洗被子都没这么累。
院子里没有灯,周野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让林染把衣服晾好。
满院子都是洗衣粉的清香,小白在脚边蹭来蹭去,等你去抓它,它又溜了。
周野心想,迟早炖了你吃狗肉。
小白像是感应到了,在夜色里冲着他吠。
这个夜晚,月明星疏,蛙鸣阵阵。
似乎也没那么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