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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Doub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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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t.
一声尖刻而高亢的小提琴声结束了整支乐曲。
然余音还缭绕在我耳边,那琴弓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锯子,在我的身体上来回笨拙地滑动。
一滴汗水落下,浸透了由美子清秀但略显零乱的笔迹。
完了?
我将稿子颠来覆去看了数遍,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一丝疑惑泛上心头。手下似乎压在边缘什么不平的纹路上。
我愣愣地喘口气,没有了也好,我这把老骨头实在受不起折腾。
我撩起袖子到额头上一抹,全湿。
铃木先生换了一盘CD,“听莫扎特的吧。”
我在心里念叨着:只要不听刚才的,听谁的我都不反对。
“没有了么?”我还是问出了口。
“对。这就是由美子的遗作。”他拨弄着床头那一大堆CD,“怎么样,得出什么结论?”
我整理整理了思路。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手冢国光医生到银行取钱时,不幸遇上抢匪。他被挟持时正在收听不二周助主持的节目。可在枪口下他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些抢银行的玩笑。于是他笑了,抢匪一紧张,就击毙了他。”
他点了点头。“我认为那个抢匪是新手。”
“何以见得?”
他又走了过来,用手中的烟杆点了点稿子中的几个地方。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注意由美子的描写。‘勒住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枪,左右摇晃’,‘愕然’,‘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止不住地扳紧了僵硬的凝固的黑色武器’,对了,还有这句‘突然。按下。走火。’你认为如果不是新手,在一个以严密著称的抢劫集团里,会有人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抢个银行还会紧张,以至于手枪走火?”
我细细咀嚼着他的分析。“的确有道理。这么说,这是一桩意外事件?”
“这篇文章我读过很多遍,这是我得出的结论。”他又继续点上烟。
我最后一次草草地翻了翻稿子,匆匆地扫了扫腕表,已过了十一点,我不好意思再打扰,便准备告辞道谢回家。
“这份稿子,不知可否让我带到局里填完案件的报告?明日就还回。”我谨慎地询问着。老实说,我并不指望他答应。
果然,他摇了摇头。“我不希望这份稿子出家门一步,到外人手里。”
“啊……那,如果有需要,我会再来的,打搅了。”我客套着,虽然心里实在不想第二次光临这栋豪宅。
“欢迎。”他做出送客的手势,我将稿子递与他。“对了,我可复印一份给你。”他顿了顿,添加道。
“再好不过。”我大喜过望,“我几时来拿?”
“明日我差人送去。”他把稿子锁进保险柜,“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还有,你保证,用过了后就立即将稿子销毁,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看到。”
啧啧,真是不客气的命令。我咋舌。
“好的,我向您保证。那么我告辞了。”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复印件准时出现在了我的办公桌上。真是个有效率的人。
我又看了一遍,抑制住自己悲伤的冲动。
不二周助,有谁能想到,这个全东京最幽默的人,却因为他的幽默,断送了恋人的生命。
而时隔三十年,又引自己的姐姐由美子突发心脏病死亡。
我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手冢国光遇上了他,和他成为恋人,那么这位医生应该会活得很好,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番大的作为,成为顶尖的专家,流芳百世;而不二周助,也会继续主持他的节目,继续大红大紫,拥有一大批FANS,甚至有可能红遍日本……
不不,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成了恋人又怎么样?如果当天早晨他没有告诉手冢国光这档节目的内容;即使告诉了,而那档节目晚了半小时——哦不,晚十分钟开始,他的恋人都不会惨遭横祸。
他的幽默,实在是一把双刃剑。而整件事,却巧合得如同人生的浓缩,便像系不好的领带,勒死了所有虚假的流年。
我终究还是决定把过程写进卷宗了。
可在落笔前的一瞬,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奇异的思维。
我搁下了笔。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哪儿不对头,但就是没想到的,我终于发现了。
由美子的文章,不对头!
或许别人的文章那么写,尚无可非议,但是由美子的话,就不对头!
初初为她的文章所震撼,正是她厚重的功底,严密的逻辑,但又不乏情感的潺潺流动。另外——就是结尾。
整篇文章百转千回,高潮已过,王子早已救出了公主,巨龙也翱翔上了天空——若是一般的人到这里,早就兴高采烈地结尾了,还会感叹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惜可惜,这不是由美子。
她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明明精彩已过,大势已去,她就能再结出一个最回味无穷的尾巴,囊括进文章的全部内涵,让你细细品味,再拍案叫绝。
而且,篇篇文章如此,让你不得不佩服。
可是这篇——她的遗作,按理说应是她功夫下得最大的作品,她可好,在高潮处就急急地落了最后的句号,连个回转的余地都没留下。
是她江郎才尽?不不,我可不敢苟同。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她的文章褪色过,更不要说这是在她感情澎湃时的佳作了。
是她写到这儿就心脏病发作?我赶紧翻到最后一页。不不,用笔虽然激进,可远未到烈性的程度,文字的排列也是有序的,实在不像。
想到这里,我又疑惑了。
她平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知道了这件案子的真相?想当年,警局动用了上百人,花了三个月依然未查出个所以然,她一个弱质女流,婚后连社交活动都很少参与,又能怎样?
还有不二周助。此人究竟在何处?三十年来和外界音讯全无,是死是活皆无人知晓。
我昏了头了。
我拼命将稿子颠来覆去看,生怕错过一个小细节。
我又闭上了眼睛,努力回忆着昨天和铃木先生会面时的每个片段——包括那该死的音乐。
一定,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只是被我所忽略。
办案时就是这样,针眼大的细缝都能左右结果,更不消说这样的大案了。
或许铃木先生向我隐瞒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没发现,或许被由美子写成谜语放进了文章……
……
等等——
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凹凸不平的稿件边缘……不对外发表……百般呵护……一夜暴富……早过了诉讼期的案件……用保险柜……对稿件的字斟句酌……责令销毁……先入为主臆断我的思维……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近乎于不可能的奇想——然而那符合所有的条件!
难道真正被我所忽略掉的,是铃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