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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急转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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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从昏暗中浮起,一度中断的感官开始逐步运作。半梦半醒间,能听到陌生男性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果然还是……他们吧……”
“不……很对不起……人质……达成目的……”
“如果真的……死掉……”
“在那之前,肯定……不论如何……觉悟……”
将零碎的字句逐一在脑海中铺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少年总算注意到了自己的境遇——这样啊,在那场袭击中失去意识后,自己被敌人带走了。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呼吸变得急促,手心冒出冷汗,身体开始发抖。就在一触即碎的精神即将被恐慌压垮前,耳边仿佛传来了某个很温柔的声音:放轻松,和我一起呼吸。
“呼……呼……——呜……”
他不敢睁开双眼,只能在狭窄的黑暗中拼命寻求空气的触感。不需要太用力,像是从花蕊中抽取花蜜一样,慢慢地吸气,停顿几秒,然后再呼出——就这样重复几次,浑身就如同泡进冷水浴一般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先前一直朦胧得仿佛从水下传来的声响,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总之,不可以放松警惕。无论是逃跑,还是要营救同伴,其他人肯定会经过这片区域。”
“从窗户或正门逃走的可能性呢?”
“「结界」会感应到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就按先前说的那样,由我来「动手」。”
“……让人提不起劲啊。”
不知为何,听到最后几句话时,他的后背猛地窜过一阵寒意。然而,比此刻感受到的恐惧更胜一筹的是——
啊啊……太好了。
独自一人置身于敌境、不知道下一秒是否会遭遇不测——违背这些状况,少年——降旗光树在心底露出微笑。……太好了,和自己不一样,那两位同伴成功逃掉了。
“……”
不过,现在不是沉浸在安心感的时候。因为那两个人肯定现在也在想着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甚至不需要多余地询问理由。趁着交谈声还在继续,降旗战战兢兢地将眼睛睁开一个小缝,随后他发现——完全不需要谨慎到这种程度,因为他正被关在一个独立的隔间里。
从构造上看是和一个大房间相连的小房间,大小和诚凛学生会的杂物室差不多。空荡荡的房间四处裸露着水泥,只有门框的位置被强行嵌入了数根不容人通过的钢管。从他现在的位置看不到袭击者的身影,由于缺乏照明,只有淤泥般的阴影沉积在墙壁的边缘。
隔着墙壁与钢管的缝隙,男性们的声音交错着传来——每个声音都缺乏特征,甚至会让人误认为是某个拥有多重意志的大型生物在自言自语。
“虽然中途出了一点意外,应该可以认为事情的发展还在计划的延长线上。”
“没错。接下来只需要等‘他’沉不住气,然后主动找上门来。”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过火……不过,我承认这件事的必要性。”
“阻拦一名一无所知的青少年一头扎进高速旋转的齿轮?我以为我们早就知道这不过是伪善。”
一边在脑海一角留意对话的内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降旗小心地低头确认自己的状态。令人诧异的是,他的手脚并没有受到限制,只有CAD与随身携带的终端被收走。身体各处都能自由活动,只是肌肉有些酸痛——但这大概是因为他在清醒前一直躺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
“……?”
虽然这话由他这位当事人说很奇怪,总感觉这种处置未免太过马虎。但结合刚才听到的对话内容,袭击者们真正的目标似乎并不是自己……
“唉,愉快的自嘲到此为止。说到底,‘他’出现得还是太不是时候了——把颜料桶整个踹翻都比现状要体面一些。”
“「黄色」在夕阳的下坡路,「蓝色」是国防军的傀儡,「绿色」最近被五十年前的孽缘拖进泥沼,「青色」更是揣着一个超级大炸弹。至于「橙色」和「紫色」……算了,不提也罢。”
“……这种关头还在窝里斗,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等到‘他’真的被「遗产派」拉拢就迟了。剩下的忏悔就等到了地狱再说个够吧。”
以最后一句充满不详的话语作结,门外的人们不再继续交谈。……坦白说,降旗对这些内容完全是一头雾水。就算不明白,只有一件事不需要怀疑,这样下去,那两位温柔的同伴又会遇到危险……由于自己先前无可辩驳的失态,主动跳进严苛的险境——
然而,除了魔法以外,基本上一无是处的自己,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失去了魔杖,他甚至连门口的障碍都无法破坏。不,在那之前,门外便是全副武装、而且数量远胜于他的暴徒,「胆小鬼」真的有办法鼓起勇气好好行动吗?
——如果是黑子,这种状况下又会怎么做呢?
想起那双总是将自己的软弱一并包容的淡蓝色眼睛,降旗再次有意识地进行深呼吸。……对自己说谎也毫无意义,正因为情况紧急,现在才必须考虑「只有胆小鬼才能做到的事情」。
独自突破险境的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以此为前提,怎样才能不拖后腿?如何才能「三个人」一起平安脱离这次危机?——一个人蜷在黑暗里听着孤零零的呼吸,褐发的魔法师无止境地拼命思考。
×
「魔法的射程与物理距离无关」——在不具备魔法感性的普通人看来,这大概是最难以理解的概念之一。魔法师操作CAD调出启动式,魔法演算领域吸收启动式输出魔法式,魔法式被投射到情报体次元,最终改写现实世界的事象——这是现代魔法发动的一般流程。然而,名为「情报体次元」的巨大情报平台其实不存在所谓的物理距离。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想象世界上的所有物理情报都被集中在一台超级计算机里,只要动动键盘鼠标,就能访问或更改其中的数据实体,比如让一片湖泊蒸发、把一座山上下颠倒——虽然规模不同,魔法师们用魔杖涂抹‘现实’这块画布也差不多是这么一回事。
遗憾的是,人类会受到五感和经验的限制,根本无法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台超级计算机。太远的距离无法用五感捕捉、陌生的事物无法轻易想象……换言之,这种「认知」的距离,才是魔法真正的「距离」。
不过,只要反过来利用这一点,魔法师们就能将手伸向更远的地方。以现在的情况为例,目标对象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以及一名关系亲近的朋友;所有人集中在同一栋大楼附近,停留时间超过二十分钟;建筑的平面面积约等于学校的礼堂,高度共有六层——以这些信息为线索,自己就能在情报体次元划定「认知」的方向,犹如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仅仅掬起一小捧清流……
“——找到了。”
“这么快!?才过了不到五秒吧?”
“因为我们原本物理距离就不算远,而且还有降旗君这个精神距离比较近的对象在……”
这么解释了一句,黑子说出观察到的结果,“对手总共有「五个人」,其中四个人是魔法师,一个人是普通人;除了我们两个人在三层,包括降旗君在内的其他人都在一层距离东侧入口最近的第一个大房间。目前没看到有人移动的迹象;关于建筑物本身,需要注意的是……”
大概花了两分钟说完包括敌人的位置、人数,楼层结构在内的信息,黑子注视着努力消化这些的搭档,低声说,“……在进一步接触之前,目前只能掌握这种最基础的情报。……剩下的部分只能在交战的时候随机应变了。”
“不如说,居然能掌握这么多,我觉得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没有这回事。只要掌握相应的技巧,魔法师都能做到类似的事情。虽然精准度比不上伊月前辈的‘眼睛’,在「秘碑」的正赛,木吉前辈也会用这种方法获取全局的视野……”
黑子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语。几天前还留有鲜明余热的回忆,放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遥远。火神知道,和时间的长短无关,这正是「日常」与「非日常」的距离。为了不让失落的心情趁虚而入,他尽可能从腹部发出强有力的声音。
“这种时候就不要自谦啦!总之,这些情报帮大忙了,我会好好活用的。”
“——嗯,我相信火神君。”
黑子也毫不犹豫地肯定搭档的意志,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记得,火神君的CAD里面,应该存有释放系的魔法吧?”
“嗯,是啊。这次带的是泛用型,怎么了?”
火神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终端型CAD——自从黑子接下工程师的职务以来,不止是比赛用的CAD,就连平时使用的CAD,他也会交由搭档调校。不过,由于泛用型CAD所能容纳的启动式多达九十九种,纯粹是玩闹性质的魔法也被塞了不少。……现在提这个也许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在这之中,「将衣服的污渍轻松去除」的魔法收获了诚凛学生组织的一致好评。
似乎早就决定好接下来的内容,黑子继续说,“那么,在给出「最后一击」的时候,请尽量使用释放系的魔法。”
“……意思是用电击让人昏迷吗?”
“是的。虽然在比赛或模拟战中,基本上成功击中对手一次就算胜利,但这种规则并不适用于实战。……一方面是因为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大多精神强韧,不会轻易失去行动能力,更重要的是,”黑子停顿了一下,看向搭档的眼睛,“……在「不危及对手性命并使其脱离战斗」的意义上,没有其他魔法比电击魔法更能达成这个目的了。”
“——”
出乎意料的切入点让火神一时失语。总是随和豪爽的师父难得严肃的面容,笑容背后蕴藏伤痛的金发魔法师,以哀悼般的平静表情诉说过往的前魔法师——熟悉的面孔掠过他的脑海。也许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境遇、经由自己的魔法促成的后果,在被思绪的洪流吞没的几秒内,年轻的魔法师谨慎、仔细地描绘这些尚未成型的可能性——
“我明白了。我会这么做的——我保证。”
随后,他回看着那双眼睛,认真说出承诺。也许是觉得光靠言语的力量远远不够,火神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握住那只染血的手。被握住的手犹如雪夜般寒冷,但他毫不客气地用自己的体温与之对抗,仿佛要将其中凝结的时间也一并融化一般。……为什么没能更早这么做呢?此刻感受到的懊悔,甚至超过这个夜晚的总和。
“像之前说的那样,之后就拜托你了。……请一切小心,火神君。”
没有对火神的举动表现出惊讶,黑子仅仅以指尖回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指。代替告别送出的激励并不寻求胜利与战果,只是一心一意祈愿着平安。
“喔,交给我吧!”
火神毫不动摇地回应这份心意。将彼此双手联结在一起的触感铭刻在心底,他最后进行一次深呼吸,这次真的起身离开。
×
“诚凛……?”
听到实在过于出乎意料的名词,他忍不住确认,“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出错的话,是那个开设不到一年的魔法科高校吗?”
“没错。就是东京的诚凛高校。”
与自己面对面的少年流畅地颔首。得到的答案反而进一步助长了困惑,在他反问之前,少年无奈地微笑起来。
“你似乎一直认为我会推荐你去洛山,事实上,直到几周前,我也一直在进行相应的准备。……只不过——”
“只不过?”
明明是最关键的地方,少年却忽然卖起关子,“总之,等黑子入学就知道了。”
“那么,我会好好期待的。……虽然很想这么说,本家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关于这点不用担心。因为我们(赤司家)第二擅长的事情就是擅自对自己人失望。”
红发的魔法师静静吐露自嘲——自从重新回到现在的人格之后,少年偶尔会以这种方式排解压力。于是,他没有戳穿,转而去问。
“我知道第一擅长的事情——不过第三擅长的事情又是什么?”
“当然是除了前两条的「所有」事情。”
“……真有赤司君的风格。”
黑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此时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纱状窗帘轻轻扬起,从背后露出成片的山林与蓝得不真实的天空。这里是离市区足足有一百五十公里的别墅,由于最近一户人家也隔着将近十公里的距离,平时运送物资都是靠赤司家专用的直升机。
“不过,这样一来,大家果然彻底散到不同地方了呢。”
“嗯,紫原之前也说过一样的话。你讨厌这样吗?”
一边帮双方倒茶,黑子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避免的事情。……另外,从积极的意义上来看,这也许可以成为一段合适的缓冲期。”
“确实,在全新的环境中接受刺激,进一步对过去与未来进行思考——虽然程度不同,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个步骤。”
赤司拿起自己的茶杯,以令人怀念的口吻阐述观点。然而,昔日总是理所当然推动众人后背的话语,如今仅在一个人面前空荡荡地回响。
——所以,必须由他来回应。所以,必须由他来发问。与外界终日不休的飓风、雷暴与豪雨隔绝,森林(温室)的孤岛(鸟笼)没有魔法,只有对话。将一切无用的顾虑剔除,唯一需要的只有诚实、专注地面对彼此——纵使在那前方看不到任何出路,他仍旧认为这种状况存在令人感激的要素。
“是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快就要结束了啊。”
注意到的时候,这句话悄然从嘴边滑落。赤司抿了一口红茶,端正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啊,真遗憾。……毕竟难得可以和你享受二人世界,有时间回溯的魔法吗?”
“……请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会忍不住当真的。”
黑子配合对方的玩笑叹了口气,心中却依然有某处揪紧着难以释怀。看穿这一点,红发魔法师这次以静谧的视线抚摸他的脸颊。
“和大家分开让你感到寂寞吗,黑子?”
“……”
沉默了几秒,黑子轻声说,“……嗯,一开始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寂寞。”
在同伴平静的守望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指尖蘸着水梳理一般,一点一滴地将想法转换为言语。
“——不过,不只是我,其他人肯定也是一样的心情。而且,就算各自前往不同的高中,就算不会经常见面,大家也仍旧走在魔法的道路上。……即便不再喜爱——漠视、甚至厌弃魔法,唯独这份因缘绝不会轻易消失。”
“……”
听到这里,赤司差点为这过于委婉的说法露出苦笑。就算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对方还是拒绝用「诅咒」来为过去的一切下定义——明明他才是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少年明白这正是根基于这位魔法师灵魂的率直,而自己也一直依赖着这份率直。直到现在,在听到这句话时,少年的内心依然有些许得到救赎的感觉。
“既然是这样,我就能够在同一条道路上继续努力——不过,这次不是作为「前·帝光研」的魔法师……而是作为一名「普通」的魔法科高校一年级生。”
将一切纠葛藏在水面下,清澈的声音说出最后的结论。暂时和以往的身份划清界限,与亲近的同伴们拉开距离,这句话同时包含这两种决意。对此,赤司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重复了一遍几个月前——早在两人步入这片森林(温室)之前,就以明确的形状存在于内心的意志。
“如果这是你决定的事情,我不会横加干涉。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赤司家」这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虽然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本家,我也有在逐步增加能派上用场的手牌。”
一如既往,少年先是从外侧扫清最有可能让对方挂心的障碍,随后谈论起更加深入的话题,“不过,你肯定也知道,我们现在所采取的做法,和彻底搁置问题没什么两样。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如果这段缓冲期能一直持续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庆幸的「好运」。”
“不过,如果事情并没有顺利进展——”
红色眼瞳的视线笔直地穿过他。一瞬间,仿佛有两个声音同时发声。透过那矛盾又调和的音色,仿佛能看到朦胧冰面后静默燃烧的火光。
“那就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远离「战场」的机会了。”
“……”
横跨半年的光阴,这句宣言(预言)撕开记忆中湿润柔软的空气,带着割伤血肉的气势沉重回响。由此不由分说地领悟到,无从逃避的分界线已经逼近到脚边。已经到了极限——不论是拼尽全力维持现状,还是放任最想传达的事物一次又一次吞回心脏。
独自一人待在光与热无法触及的角落,甚至不去理会伤口的疼痛,他只是黯然地注视着这份寂寥的心情。
没错——所以,接下来,只是需要下定「决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