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魔法》藤水依

34、急转篇（四）

　　坦白说，虽然火神一直对相关的案例有所耳闻，这还是他头一次实际面对丧失魔法技能的「前魔法师」。
　　在国一后半段遭遇了一起严重的魔法事故，就此折断了对魔法的「信心」。别说再次使用魔法，光是握住CAD（魔杖）都会呼吸困难。连续几个月接受包括心理疏导在内的各样治疗手段也毫无起色，最终被医师无情下达判决——这短短几句话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在说出这些事实的基础上，如今成长为一名高中生的少年无奈地吐出叹息。
　　“不夸张地讲，在得知以后只能作为一名普通人生活下去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人生都要就此结束了。”

　　和平静到达观的语气恰恰相反，这句话的内容相当沉重。然而，火神却绝不会将其断定为轻率的想法。培养至今的身份认同彻底粉碎。再也没办法挥动魔杖、无法同那些发自内心尊敬的魔法师们并肩前行——对于如同呼吸般理所当然以魔法师自居的自己，光是在脑海描绘这份可能性，就仿佛脚下失去了一切立足点一般浑身发冷。

　　“——心态发生转变，是有什么契机吗？”
　　所以，火神丝毫没有触及这些，转而去确认那些尚存于眼前的事物——这便是自己所能致以的最大敬意。于是，在他面前，荻原“锵”的一声举起手中的篮球。
　　“当然是因为遇到了这个！——虽然想这么说，更大的原因应该是……受到了黑子的帮助吧。”

　　当然，他所遭遇的挫折，并没有浅薄到依赖着某人就能顺利跨越。寻找新的兴趣爱好也好、发展新的人际关系也罢，纵使有心想要尝试，眼里也无法立即寻回光明。更多时候，那时还很幼小的同伴只是默不作声地陪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垂头丧气地度过一个下午。就算束手无策，也不愿放他一个人——实在太过纤细的心意。但就是那样微弱又寂寞的光亮，却在一片黑暗中真切捞起了一颗孤独彷徨的心。

　　“……唉，我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照他那位搭档的个性，没有这么做才叫人觉得奇怪。火神低声嘟囔。荻原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后抬起头，用怀念的目光看向夜空。
　　“只不过，像那样畅快地偷一次懒，之后总觉得能够再努力一下。就算只有一点，也想再努力一下。……结果，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魔法丢到一边，变得对篮球非常着迷了。”

　　少年轻轻翻转手腕，橙色的球体便溜到他指尖，温顺地旋转。
　　“虽然原因远远不止这些，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感谢黑子，甚至光用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回报……但在得出结论之前，我就转学到其他城市了。而且——说起来惭愧，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到合适的答案。”
　　“……”
　　火神没有接话。他隐约能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单纯。作为魔法师生活的黑子、以及作为普通人生活的荻原——不管愿不愿意，在他们道路分歧的那一刻，两人的交集都会逐渐减少。在讨论个体差异之前，这首先才是两个群体间「普遍的距离感」。

　　“但是，再次见到黑子以后，我好像理清头绪了。”
　　同样对这些心知肚明，少年从夜空中收回视线，露出无比清澈的微笑，“就像黑子至今依然行走在那时的道路上，我也决定这么做——一直、一直努力下去。然后，未来的某一天，在这条道路前方的一切未知、在魔法无法照亮的角落——那些风景与可能性，我想要竭尽所能地传达给黑子。”
　　“就算抛开那些不谈……至少这一刻，「我喜爱篮球，并充分享受打篮球的乐趣」——能够挺胸抬头说出这句话的这份骄傲，我希望能够作为礼物送给他。”

　　当然，只是定金的程度啦。这么补充了一句，荻原看向火神，像是忽然想起羞耻心般慌忙摸了摸后脑勺。
　　“啊、结果我好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对不起哦，火神。”
　　“你确实应该道歉——话说，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去和本人说啊！从中途起就肉麻到让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嗯！说的也是，我会找机会告诉黑子的！”
　　火神不客气地抱怨，而荻原只是嘿嘿笑着点头。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端正起神色，认真地开口：
　　“对了，火神。这是我的看法……如果可以的话，最近多留意一下黑子会比较好。”
　　“不用你说，我们也基本上整天都一起行动。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也没到那种程度——”少年皱起眉头嘟囔，“只是，总感觉他在为了某种事情逞强……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谢谢，我会注意的。”

　　没有对荻原模糊的说辞表现出不快，火神毫不迟疑地点头。考虑到对方与搭档过往的因缘，这实在是无法忽视的建议。最后说完想说的话，荻原一手抱着篮球，再次向深红发少年伸出手。

　　“下次再一起打球吧，火神！我绝对会进步，让你一个球都进不了！”
　　“很好，这挑衅我就接下了——能做到就试试看吧！”

　　深红发少年笑着回握。和白天的印象一样，那是一只粗糙又温暖的手，其中承载着一名普通人的决心，一名魔法师的祝愿——

　　以及，两位少年不曾改变的温柔之心。

　　×
　　时间在每日的课业中平淡无奇地流逝，转眼间来到约定的夜晚。前往聚餐地点之前，作为受邀组的三人先一步在电车车站汇合。由于秋季的夜晚已经开始降温，降旗与火神在短袖外面披了层外套，黑子则穿着长袖的衬衣。

　　“……总感觉稍微有些紧张。”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不是都已经上过全国等级的赛场了吗？”
　　“不过，这次更多是因为兴奋吧？”
　　从车站到指定地点有一段距离。三人并排走在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到两位同伴的回应，褐发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嗯……说起来，这几天听到的全是称赞的话语。我反而有些担心一不留神就会得意忘形。”
　　“那是降旗君应得的评价。而且，既然存在这种顾虑，降旗君所担心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
　　“干嘛想得那么复杂？不想听的话，无视掉不就好了？”
　　“——不愧是笨蛋火神君的笨蛋发言呢。”
　　“都说了不要动不动就把别人说成笨蛋啦！”

　　啊，又变成这样了——眼看两人如同例行事项般开始拌嘴，降旗自觉地闭上嘴巴，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笑意。这两位友人似乎没什么自觉，但在他看来，随着关系逐渐亲近，两人吵架时的攻击力几乎呈直线下降。

　　也许是气氛足够轻松，他想了想，决定问一个平时不太好开口的问题。
　　“那个，黑子会感到在意吗？”
　　“‘在意’是指……？”
　　“就是，明明黑子远比我要厉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却没有人来夸奖你——对于这件事，黑子会感到在意吗？”
　　由于三人的站位，隔着火神，降旗看不到黑子的表情。然而，没等他开始胡思乱想，友人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就轻轻传了过来。
　　“可是，降旗君不是已经在夸奖我了吗？”
　　“诶——……”

　　“而且不只是降旗君，每天中午一起聚餐的前辈们，作战团队的学长，参加新人赛的同学——当然还有火神君，大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鼓励、支持着我。”
　　和获得认可的数量无关，没有任何感到不满的理由——即便没有明说，他也自然而然领会到对方的想法。于是，降旗不自觉地眯细双眼，仿佛看到了某种耀眼到不可言说的事物。
　　“是这样啊……”
　　寄托着安心与憧憬的话语静静吐露。然后，这回轮到火神不自在地嘀咕起来。
　　“——我果然多管闲事了吗？”
　　“火神君……”黑子仰头瞥了他一眼，淡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容我说一句，这种纤细的发言一点也不适合你。”
　　“烦、烦死了！到底要我怎样啦！”

　　令人心里发痒的话题告一段落。为了切换心情，火神转头向四周看了看，“话说回来，这附近真的好安静啊。”
　　“而且也没什么人的样子，没想到东京还有这种地方。”
　　“看周围的建筑风格，好像是开发到一半就被弃置的商业区……确定是这个地方吗，火神君？”
　　“不，还要走一小段距离……呃，大概？”
　　反复确认着终端上的地图，高个子少年的声音和自信呈正比逐渐走低。开始感到不安的降旗提出符合情理的建议。
　　“那个，火神，要打电话问一问吗？”
　　“嗯，说的也是……”

　　火神从终端调出通信界面，此时黑子忽然停下脚步。
　　“……黑子？”
　　“——火神君。”
　　降旗疑惑地出声，而黑子只是平静地呼唤搭档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降旗的错觉，那道声音似乎前所未有的僵硬。

　　“之前来邀请你的同学，确定只有两位吗？”

　　“——咦……”
　　同一时间，火神放下终端，像是看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事物般，死死盯着泛着白光的显示屏。
　　“奇怪。……没有信号？”
　　“诶……”

　　降旗瞪大眼睛，浑身猛地流窜过一阵寒意。这不可能——包括郊区在内，二十一世纪末的日本应当不存在没有信号覆盖的区域。如果不是火神的终端出了问题，唯一的可能性应该只有——

　　“～～～～～～～～”
　　理性的思考到此为止。茫然睁着眼睛，仿佛时间被硬生生扯下一截，他发现自己已经跪倒在了地上。视野宛如失焦的相机般晃动，其中映出几条模糊的色块。所有神经胀痛不已，犹如一场可怕的高热。直到意识中断的前一秒，他才勉强辨识出那股热量的真面目——雪崩般闪耀，自精神深处不断涌现的压倒性「噪音」。

　　“呼、呼……唔——！”
　　没有降旗的反应那么剧烈，火神只能感受到某种硬物划刻玻璃般令人不悦的噪声。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是谁在攻击他们？——脑中才掠过这个想法，眼前就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景象。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几个黑色装束、看不清面容的人影正隔着一段间距站在那里。

　　——手里握着冰冷的枪械。

　　“——……”
　　好几个枪口一动不动地指着他，像是某种恶劣的玩笑。十分不合时宜的，某种荒谬感缠上他的身体：这一定是在做梦。

　　然而，这不是梦。一阵火花凭空迸发，看不见的光线一瞬间切开空气，在地面弹开坚硬的一声。在火神意识到那是枪响时，又有几条射线飞速划过。他一半是本能地将手伸向随身携带的终端型CAD，试图竖起对物魔法障壁——此时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背叛他的期待，「魔法并没有发动」。

　　“呜！？”

　　雪上加霜的是，没等认知追上来，状况又开始以秒为单位一路狂奔。首先是一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瞬间遮住所有人视野的白色烟雾，紧随着几声击打在地面上的闷响——其间似乎夹带着格外柔软的一声。一样远比恐惧冰冷的事物缠上他的手指——是黑子握住了他的手。那温度让他打了个冷颤，讽刺的是，这反而让火神一瞬间找回了现实感。

　　“——火神君，跑起来！”

　　绝对不会听错的声音传入耳中，在噪音形成的洪流中显得微弱而急切。即便如此，作为拍打后背的推力也绰绰有余。用力回握住对方的手，一度冻结的思考再度运转，血液流向四肢。为了至少能从这不讲理的现状中喘口气，他们不顾一切地迈开步伐，奋力冲向浓雾的另一端。

　　“——居然是烟雾弹？”
　　“学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冷静点，这个没有毒，充其量只能算是玩具而已。”
　　“「那个」先停一下，我来处理。”

　　一片朦胧的烟雾中传出简短的低语，持续发散的「某种事物」就此中断。伴随着仅以魔法师能目视的非物理光线，附近十米以内的白色气流大幅度搅动、聚拢，最后压缩至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球体——这是收束系魔法的基础运用之一。

　　“——……”
　　“漂亮地留下了路标啊。”
　　“要直接追上去吗？”
　　“……不，暂时不用。”

　　于是，能见度大幅度上升的视野里，现状便一目了然：数十道失准的弹痕，一名失去意识昏倒在地的褐发少年，以及——泼洒在街道上，断断续续向前延伸的大量血迹。

　　×
　　“呼——！呼——！”
　　耳朵内侧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火神勉强拖着沉重的身体奔跑。不安与茫然融进混乱的坩埚，随着每一次换气都切实削减着他的体力。情急之下，他们跑进了附近一栋建设到一半的大楼。由于弃置了超过半年，大楼内部理所当然没有照明。不知道应该往哪走、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昏暗冷寂的长廊中，他只能死死拉着搭档的手埋头前进。

　　“——可恶……！可恶！”
　　想起被抛在原地的降旗，担忧、不甘与愤怒一并在心中搅动。他当然明白，以当时的情况，如果不尽快撤退，三个人只会全军覆没。无论是他还是黑子都没有带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逃走的余力——更重要的是，虽然没办法说清楚理由，他的直觉认定敌人「不会轻易下死手」才是根本原因。
　　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由于自己的无力，致使重要的同伴不得不孤身一人置于险境——自喉咙上涌的羞愧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让他焦躁得简直想要放声大叫。

　　而这份自我厌恶很快也被迫中断了，伴随着手部传来一阵拉拽，不知何时落到他身后的黑子突然停住脚步，随后毫无预兆地向前倾倒。

　　“——？黑子！？喂！”
　　他在最后关头接住那具失去意识瘫软的身体，惊慌失措地大喊，“振作一——呜！”

　　肩头有种湿润的触感，那是浸透少年额发的冷汗。同时，一股不详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仿佛一度短路的感官终于回想起自己的职责，火神终于察觉到，从刚才开始，周围的空气就一直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该死的，刚才被打中了吗！？

　　他从心脏感受到冻结一般的恐惧，又猛地咬住脸颊内侧的肉将其踢开。火神睁大勉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确认状况。……枪伤是在侧腹，不确定是否伤到了要害。当务之急是进行止血与包扎。自己当然不会治愈魔法那种高等技巧，但姑且从金发师傅那里学过通用的应急手段。即便从未有过实操，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说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火神的喉咙梗住了。头一次遭遇枪击、头一次魔法失效，袭击者随时可能追上来的当下，向来可靠的搭档又受到了重创——就算是这样，自己现在仍旧毫发无损，这肯定不能单纯用一句“运气很好”来解释。

　　余光捕捉到附近有一个空房间，他让黑子的手臂绕过肩头，留意着不压迫到伤口，小心地背起了他。后背感受到的重量轻得令人心痛，火神不愿去思考其中有几成是由于路途中的失血。走了不到五米进入房间——考虑到走廊毫无遮蔽物，转移到这里至少能保证在最差的情况下，自己能抢先一步冲出去引走敌人。

　　“这次轮到我——一定、绝对要救你……！”

　　决不妥协的心意静静燃起，化作话语的形状。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从心脏到指尖，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尝试呼唤了几下搭档——对方暂时没有醒转的迹象。为了寻找包扎用的材料，火神努力转动视线。
　　位于房间一侧的窗户渗透进薄暗的光线，交织着夜晚、灯光与血腥气，在那甚至显得梦幻的光亮中，失去了血色、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少年——看起来仿佛变成了某种没有生命的物体。

　　“咚”

　　心跳重重响了一声。笔直地、谨慎地，火神伸出一只手。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地面破碎、自己被吸入无底深渊的景象。这么做绝对会后悔。直觉在闪烁红光。现在应该有很多更加优先的事情做。残留的理性发出呼唤。然而，将这一切全部背弃——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搭上了那截白瓷般苍白的脖颈。

　　他慢慢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四肢的感觉逐渐稀薄。

　　——这具身体没有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