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魔法》藤水依

31、急转篇（一）

　　「公开的秘密会变得廉价」——这句格言最早被一名十六世纪的炼金术士提出。虽然放在现代实在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某种意义却是让近代魔法术语变得晦涩难懂的万恶之源。高阶魔法师之间的交流往往被大量专业术语可怕地压缩，导致听起来像是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加密通话。“魔法师的一句话能掉下三十本书”可不是一个单纯的比喻——至少火神现在对这句调侃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么，最后三个问题。用作活化想子的自然矿石媒介一般有哪些？”
　　“呃……那个，蛋黄？……不对，蛋白？蛋白质？”
　　“正确答案是翡翠、蛋白石和紫水晶。下一个问题，课题十五：物质凝结实验中，向清水中加入触发剂后，应当立刻采取什么行动？”
　　“呜……记得是——撒入……食盐？”
　　“正确答案是‘在三十秒内持续对水面使用发散系魔法’。下一个问题，在拥有魔法性质的欧帕兹（Out of Place Artifacts）中，具备「演算干扰」功能的是？”
　　“…………那个，欧帕兹是什么？”
　　“……直译过来是‘远超出土时代技术水准的加工物品’，俗称圣遗物。顺带一提，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晶阳石（Anti-Knight）。”

　　黑子默默放下平板。火神垂头丧气地抱住脑袋。

　　“虽然不用我提醒……如果同一门学科连续两次没有满足最低分数线，就会被学校勒令暂停社团活动去参加补习喔？”
　　“啊啊，我知道啦……可恶。”
　　“……而且，距离段考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绝望的筹码还在累加，深红发少年简直恨不得塞住耳朵，将头埋到讲义里憋死——如果这样就能让其中的知识倒灌进自己脑袋的话。
　　“真是的，如果早知道全是这种内容，最开始就不选魔法药学这门课了……”
　　他吐出抱怨作为细微的反抗，而搭档只是投以冷淡的视线。
　　“反正火神君当时只是觉得可以以‘料理’的感觉应付这门课吧？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就一直在回答食材和调料。”
　　“唔……”
　　这句评价完美命中红心。火神彻底无话可说，只能抬起眼皮，像是对待仇敌一般愁苦地瞪视电子终端里的讲义。……他自认并非毫无准备，不然也不会消耗珍贵的暑假参加一年级生们自发举办的学习会，遗憾的是，包括黑子在内，在场根本没有其他人选修这门以先验知识与高门槛著称的倒霉学科。

　　同样知晓前因后果的黑子叹了口气，伸手从课桌里取出了某样物品，“如果真的不行的话……火神君，就用这个吧。”
　　“哈？这是……”
　　被黑子递出的是一支外表十分奇妙的铅笔。木质铅笔的尾端被仔细地削去漆面，上面标识着从一到四几个数字。
　　“这是绿间君用汤岛天神的铅笔制作的滚滚铅笔。”
　　“好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实物……”
　　火神面带惊叹端详着这个如今基本只能在娱乐作品里见到的道具，随后反应过来，“不对——我才不要用那家伙提供的东西呢！”
　　黑子对此不置可否，“总之，虽然说是最后手段——由于四选一只占一部分题型，剩下的部分请火神君自己努力。”

　　就算对这个领域不感兴趣，也至少希望火神君能掌握一些常识性的知识——这么轻声说完，淡蓝发的少年便不再同对方搭话，转而复习自己的科目。火神当然能领悟对方的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先前黑子提出的所有问题，全部属于魔法师基本素养的范畴。
　　也许自己最大的失策是没有选修和搭档完全相同的课程——一瞬间，火神的大脑角落掠过这样的念头，但很快，他就像是要将丧气话一脚踩扁似的，将视线强行掰回课本。

　　——没错，不能一昧地依赖黑子。经历了I·H的历练，自己理应有所成长才行……！

　　×
　　“……所以，这就是你考试的时候一直在滚铅笔的理由？”
　　午间，时隔一个月在学生会室集合，丽子傻眼地吊起眉梢——最近做出这个动作似乎越发熟练，这应该不是她的错觉。
　　“虽然火神的确是笨蛋，但我觉得学校也有一定责任就是了。”
　　“就是说啊——明明I·H结束以后就只剩两周的假期了，结果还要赶作业和复习考试……啊不行，想到这一点又想哭了……”
　　日向叹了口气，小金井宛如煎蛋一样将上半身摊在桌面上。手里握着三明治的伊月露出苦笑。
　　“嘛，毕竟上一年只参加了新人赛，没想到今年会变得这么恐怖。”
　　“——这可不行啊，劳逸结合很重要。”木吉双手抱胸，随后看向长桌的首位，“呐丽子，有办法向学校提议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不要指望会有「延长假期」这种特殊待遇哦。”栗发的学生会长思考了几秒便干脆同意，“不过，像是免除参赛代表队假期作业之类的条件，我会努力争取的。毕竟Inter High的成绩也会影响来年的招生，校方应该也想尽可能降低场外因素对选手们的干扰。”
　　“不愧是会长——！”
　　“好诶！学生自治万岁——”

　　高年级生们一口气发出欢呼，几位一年级生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似乎不是这样。注意到高个子同伴从刚才起就不发一语，降旗关切地搭话。
　　“怎么了火神？表情这么沉重，是午餐不合胃口吗？”
　　“真奇怪呐～听到这种好消息，我原本以为他会第一个跳起来的——”
　　“说起来，火神这次如果理论不及格，是不是不太妙的样子？”
　　“唔……”
　　讨论的焦点回到最开始，被戳中痛处的火神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乖乖垂下脑袋——这副表现出烦恼的样子实在过于直白，反而让人感到肩膀脱力。丽子无奈地摇头。
　　“真是的，一到这个话题就老实得惊人……比赛时的气势都跑到哪里去了？”
　　“没办法，下次我们也来帮忙吧——王牌是这么一个笨蛋，也会给诚凛的风纪委员会丢脸。”日向这么说完，忽然耸了耸肩，“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反正补习只会持续两周，最近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人手的活动，这次就当吃一个教训吧。”
　　“嗯？最近不是差不多要开始准备论文竞赛了吗？记得是在十月末吧。”
　　木吉歪了歪头——作为设立不到两年的学校，诚凛在上一年并未获准参加这一魔法科高校的顶尖赛事。考虑到一年级生的理论储备与三十分钟起步的论文汇报时长，这样的门槛其实也在所难免。
　　“不，准备工作其实从暑假前就开始了，而且，和I·H不同，秋季论文竞赛的代表队只有三个人。其他人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些后勤工作……等等，后方（こうほう）的候补（こうほ）——”
　　“把嘴闭上，伊月！”

　　到此为止都是惯例的光景，不过，这些讨论大部分都被隔绝在火神的意识之外。就像日向说的那样，只是两周而已，暂停社团活动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然而，自己的内心究竟为什么会烦闷到这种程度呢？
　　游移的目光不经意间对上搭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注视着他的黑子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指向他的手边。
　　“……火神君，酱汁，快要溢出来了。”
　　“什么？哇啊——好险！”
　　火神这才意识到手中的面包已经被挤压得严重变形，连忙咬了一口。口感浓郁的酱料一口气刺激味蕾，让他三口就将一个面包吞到肚子里。就在这时——
　　“不用那么担心，火神君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黑子悄然说。明明是一贯平淡的口吻，这句话却不可思议地渗透进他的意识深处。这一瞬间，火神忽然明白了答案。虽然那是个过于难为情——同时却也在心底描绘出鲜明热度的答案。

　　也许自始至终，自己只是在担心没办法和这个人一同度过放学后的时间而已——

　　×
　　“……”
　　“所以说，肯定没问题的。”
　　相较于黑子平静的样子，火神像是要把终端吃了似的瞪着成绩单。由于所有考试统一采用自动阅卷，以至于当天就能拿到全科成绩——这便是二十一世纪末的考试系统。乍一听的确非常便利，但对于部分学生而言，该模式的刺激程度同样使其成为了晚上做噩梦的最佳素材之一。不过，现在火神在意的不是这个。

　　“但这也太奇怪了吧！都让人觉得可怕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是绿间君特制的滚滚铅笔。”
　　“不是在问这个啦！”
　　从荧幕显示的是一份勉强通过及格线的魔法药学试卷——四选一全部命中，除此之外的题目全军覆没，简直让人怀疑在刻意控分的结果不容置疑地呈现在眼前。看到搭档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黑子思考了一会儿，补充道。
　　“不过，严格来说，这应该算是极少数绿间君可以出借的「卜具」。”
　　“呃，你的意思是……像是水晶球之类的？”
　　“那的确是一个很经典的占卜道具。另外，这里的‘出借’不是指物理上的借用，而是让其他人也能发挥出卜具的效用，以这次的情况而言，就是让并非占卜师的火神君也能使用卜具猜中四选一的答案。”

　　将上下文结合起来，火神困惑地皱起眉，“也就是说，难道还有没办法借用的情况吗？”
　　“是的。举个例子的话——”黑子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做出一个用左手抓握着什么物体、另一只手假装扶着眼镜的姿势，“绿间君身上，有时候会冒出一些像是走错片场一样奇怪的物品吧？而且大部分时候都会像这样，非常得意地展示出来。”
　　“你这么一说——”
　　只需要简单的两个动作，某位魔法师臭着一张脸的形象几乎就要浮现在火神眼前。他连忙晃了晃脑袋将其挥散，“等一下，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该不会那个也是卜具？”
　　“不，那个是用卜具占卜出的幸运物。……原理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总之，请将其当作能够补足持有者运势的物品。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除了绿间君以外的人拿着幸运物，也没办法让运气变好——‘无法出借’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

　　作为插曲的解说告一段落。然而，明白了原理后，火神的心情反而比之前还要消沉。黑子无法理解地歪了下脑袋。
　　“……所以，火神君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那不是当然的吗！谁会想要借助讨厌的家伙的力量啊！”
　　“是这样吗？不过，虽然绿间君不会说话、嘴巴很毒，人际交往方面总是缺根筋，但大体上是个好人哦。”
　　“好惨……！怎么感觉说得比我还要过分！”

　　继续在这个话题纠缠显然很蠢——火神叹了口气。仔细一想，他和绿间之前确实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之所以让他抵触到这种程度，除了那两次印象跌落谷底的碰面，只能单纯用两人相性不合来解释了。

　　「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帮到黑子，现在就一刻也不要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用自己的双眼观察、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伴随着头脑冷静下来，更多细节也从记忆中浮出水面。……到头来，自己还是不明白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将视线投向搭档——总是看不出情绪的淡蓝色眼睛，思考时无比安静的侧脸，于细微之处体现出温柔的举止，不管怎么观察，今天的黑子都和以往别无二致。即便在比赛最危急的时刻，对方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一面……这当然非常可靠，但与此同时，火神也莫名感觉有些遗憾。

　　“说起来，I·H结束后，你和那些家伙有见过面吗？”
　　“是的，一周前有和黄濑君与桃井同学一起喝茶。”说到这里，黑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如果可以的话，下次火神君也要一起来吗？桃井同学说很想和你聊一聊。”
　　“嘛，这倒是没问题……”
　　火神挠了挠后脑勺。想起魔女曾在「秘碑」决赛展现出的那份深不见底的智谋，时隔大半个月也让他从心底战栗不已，“糟糕，一提到比赛的事情就有些手痒……呐，黑子——”

　　部活结束后要不要去一趟实技大楼？正当他准备开口邀请，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那个，火神同学！”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到一名同班同学站在那里，“我看了Inter High的比赛，那个，虽然没有去现场而是看的转播……该说是感动还是振奋……总之，火神同学真的好厉害！”
　　“呃……嗯……”
　　对方开口就是一句朴实无比的赞美。火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含混地应付过去。但紧接着，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又有新的面孔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啊，那个我也看了！干的不赖嘛，火神！我们一年级就靠你撑起排面了！”
　　“什么什么？在聊I·H的事情吗？也带我一个！”
　　“呐，火神同学，和那个青峰大辉竞速的感觉怎么样？”
　　“听说你之前有去武术部特训，下次要来山岳部逛逛吗？说真的，学长学姐已经不知道念叨多少次了——”
　　聚集起来的人群又吸引更多人加入——粗略一看甚至还有外班同学的面孔。结果回过神时，火神的课桌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那个……”
　　社团招生周的延揽地狱依然历历在目，那副景象和眼前重合起来，简直要让火神一阵眩晕。上次是因为有黑子帮忙才顺利脱困，可是——
　　再次转过上半身，原本坐在后桌的搭档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就算站起身，仗着身高优势环顾一圈教室，也哪里都看不到淡蓝发少年的身影。

　　“——怎么了，火神同学？在找什么东西吗？”
　　“啊，不，没什么……”
　　重新坐回座位上，火神忍住叹气的念头。……没办法，考虑到今后也要在同一个班级共处，这里嫌麻烦逃避一时也无济于事。决定姑且应付几句，火神抬起头，“总之，根本没那么夸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一位同学顿时吹了声口哨，“哦——意外的谦虚呢，我们的王牌大人～”
　　“这么说来，隔壁班那位……记得是叫降旗吧，他的表现也相当出彩呢。”
　　“明明入学典礼的时候还一副靠不住的样子，这下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不过，最重要的主力果然还是火神吧？瞬移到半场的那下实在是帅呆了！”
　　“话说，这两个人不正好是综合排名的学年第一和学年第二吗？这组合真不赖～”

　　其他人也接连起哄，然而，察觉到其中缺少了某个关键性的名字，火神忍不住皱着眉打断，“不对，还有黑子啊！——都是因为有黑子在，我们才能赢到最后！”
　　这句话的音量大得连火神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一瞬，随后面面相觑。
　　“呃……谁？黑子？”“我们学校的代表队有这个人吗？”
　　“啊，我听代表队的朋友提起过他，说他调校CAD的技术的确很不错！”
　　“真的假的……一年级就被选作I·H的工程师？我怎么没有印象？”
　　“我想起来了！原本要参加「秘碑」的福田不是中途出了意外吗？作为替补参赛的好像就是他！”
　　“哈？为什么要选一名工程师当作替补啊？又不是选手，魔法力肯定不怎么样——”

　　空气中飘荡的困惑让火神焦躁不已，不知不觉间握紧的拳头发出嘎吱的声响。
　　“没这回事！如果没有黑子，我们说不定从第二场开始就输掉了——”
　　“是、是这样啊……”“嘛，嘛，冷静点，火神。”
　　“虽然不是想要否认他作为后勤人员的功劳啦……”
　　被火神的气势弄得有些畏缩，周围的同级生们虫群一样小声交谈起来。最后，其中一个人作为代表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不过啊，既然一点亮眼的表现也没留下，说明他不就只是「这种程度」的魔法师吗？”

　　“唔——！”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火神就凭直觉领悟到，搭档真正的强大之处，「没办法仅凭自己的话语就传递出去」。然而，明知如此也不想默不作声——这种坦率到愚直的性格正是火神的笨拙之处。
　　在这之后便是一段徒劳又苦闷的时间——于是，等到火神终于从人群中解脱出来，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