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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黑昼(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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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平直的步道似乎也愈发倾斜。如同梦境里感知被揉乱了一般,白藏有些头晕目眩。
还没意识到这是三玉蝉贴心挖好的坑的话,他也就白跟猫嘴里的梅枝血脉相连了。
他似乎坠进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这个梦将他的一生重新叙述了好多遍,不过,里面被其他家庭领养走的他普通地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普通地过上白天上班晚上加班的活计,普通的锅碗瓢盆、柴木油盐,和每一个失眠的晚上一些怅然若失的恐慌。
那好像是他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都与他擦肩而过的命运,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依旧承载着三玉蝉定好的责任。为它四处挖掘,却没有哪次挖开岳家腐烂的规则,而每次过后的自己都要丢些记忆,最后在某个地方耗竭而死。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衔着梅枝的三玉蝉款款走到他面前。后者似乎将这片空间团吧团吧揉成了一块小方盒,刚好够放下他们一人一猫一枝条。
“追到这儿来了啊。这回的你,又了解多少了呢?”三玉蝉逆时针绕着他打转,没开口,却让话直接进了他脑子里,“吾若是不来,小梅被跟了这么久还蒙在鼓里呢。”
白藏有些头晕,也不知道是被它转得,还是没缓过劲儿。
对方……对猫还在做开场白:“不过,吾并不介意。吾存在于任何时空,你是吾第二忠诚的仆从。”
白藏:“……”
第一忠诚的,不会是他母亲吧。
白藏不欲跟它多废话,对方金贵谨慎矜持,但跟满口说胡话的砂辰有同一个臭德行,即能不说的绝口不提。
也是太魂牵梦萦梅的一言一行了,他才径直走进对方连藏都不藏的陷阱里。白藏没理会三玉蝉的开场白,抬起手。狭窄的空间不断虚化、扩大,透着柔光的街道上一块块色斑逐一落实。
他倚仗着自己“管理员”的修改权限,直接把这段时空里的三玉蝉表面上改成了睡眠状态,尽管对方产生的影响不会改变——譬如梅呆呆的收了手,男人毫无征兆地倒下去——但它不至于突然跳出来把自个绑走。
梅看也不看那男人,只是愣在了原地。这会儿她大约在朝三玉蝉行主仆之礼。
没有那猫吸走自己的目光,白藏看见门后探出来一个脑袋。女人目光怯怯,看见丈夫倒地后抬起衣裳掩面,从后门溜走了,只剩下一道残余的黑影。
白藏跟上已经自行离开的梅的步子,顺手在自己右手上又开了一块“播放器小屏幕”。女人在街巷里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同险些擦肩而过的邻里泣不成声:“我家娃儿被她爹打得奄奄一息,她爹也叫人打了,求您了,上我家来帮把手吧。”
他一边分神跟着梅,一边看着女人回到屋中。眼前的场景在女人的尖叫声中铺开:
小七月伏在角落里,胸腔已经彻底没有起伏了。她身边是一滩混杂着糖水的呕吐物,嘴唇边上还挂着粘稠的汁液。
尽管白藏没有全感官地投入,似乎也闻到了那阵糖水与胃液混合的腐臭味儿。
白藏默然片刻,步子不自觉地顿住了。直到发觉自己差点跟丢了梅,白藏才重新动起脚来,随即又将“播放器”往回拨了拨。
男人的声音顺着与精神相连的时空阴冷地爬上来:“钱呢?!我问你钱呢!!”
小七月单薄到看起来一吹就折的身躯发出了类似骨折的动静。她细细地哼了一声,意识涣散里,她只会胡乱抓取着才学来的新词:“那是小七月……自己的钱……
“阿爹……是……银冰……劫道……”
男人一愣,随即暴怒,抄起奄奄一息的孩子腾空到半个人高,再狠狠往地上摔:“咒我?咒我?!谁教你的!”
白藏关上了这道缩小在他视觉里的时空,抬起头来认真看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梅走进了一个山洞里。残存的光照本来还能从他身后冒出来几缕,随着一道拐弯,也彻底没了踪迹。
而梅女士不仅有凌寒独自开的傲骨,还有身处一片浓郁的漆黑里,也能目不斜视、稳稳当当、步履如飞的挺拔身姿。
白藏一路上碰了数不清几次壁、踩了数不清几块有动静的东西,包括不限于树杈子、放久了发脆的骨头,和路过的可怜青蛙,都在他脚下绽放出最大的音量。要不是从根源上禁了三玉蝉的权限,他大约已经被请去喝茶不知道多少回了。
越深入山洞,两侧画着信仰崇拜的壁画就越精致复杂,相应的文字记载也密密麻麻。
可惜白藏不懂考古,对古文字的认识仅限于三条竖着的波浪线是“水”。要听古代人说话,更是连蒙带猜,外带结合上下文语境。否则那些话真要像咕噜咕噜的车轮子一样滚过去了。
某种程度上说,在这个研究生都贬值的时代,他甚至还得算半个文盲,只能瞎子摸黑看个热闹。
山洞里头空气逐渐稀薄,温度也肉眼可见地下降。某处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但并没有开朗太久。
里面有一盏小灯,但是暖红黄色只带来温暖的错觉——视野里尽是相互缠绕的树枝,色泽翠绿,从地面攀至顶部。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一整块靠近人的脚边上的、整整齐齐的空缺。
岳莲池可能有强迫症,不光有强迫症,还喜欢捡着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加害。
白藏脑子里跳进来无厘头的想法。
这里面的树枝与蜷缩着做那芸果外侧的树枝显然同根同源。这样看来,岳莲池挖去的,都够给成千上万的人编花环了。
其中赫然是一小具棺材,木片也叫人也刨开了。被他强制关机的三玉蝉正香甜地睡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对自己归来的随从无察无觉。
梅也没有去打扰它,而是转头剥起了手里的芸果。小灯毕毕剥剥地跳着,燃着不知道根茎在哪的枝条吐出的氧,暖色的光线映在梅的侧脸上,柔和了她冷硬的唇角线条。
她将外侧剥落下来的树枝插进自己后颈的皮肉里,那串枝条像活了一样,蠕动着钻进梅的身躯,随即消失不见了。
芸果核心里的东西白藏并不陌生,正是三玉蝉的棺材木。此外还有一些像是填充用的红线,被梅随手丢开了。
梅看着手里的棺木,那张这时候看起来还不近人情的脸居然挂上了浅淡的笑容。随即她神情严肃,手上动作轻而笃定,她将棺木严丝合缝地嵌进了三玉蝉漏风的小窝里,而后抱着手臂倚在一旁,似乎在出神。
令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白藏明显感觉到自己对三玉蝉存在的压制,竟然也随着一片棺木的回归变得轻松了少许。
只可惜这对只求安眠的主仆还不知道,几百年过去了,自己仍旧没能得以消停。
白藏也没有注意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梅眼瞳里盈了盈水光,但只有一瞬,转眼又被人压下去了。
*
“天色怎么这么古怪……”
砂辰嘟囔着,想了想又接上了自个儿的话茬:“不过这里也没正常过,毕竟……”
正打算洗耳恭听的温岚时收获了宛如废话的下一句:“这家伙不也不正常!”
——岳意声换了副神态就跟换了张脸似的,整个人似乎紧绷着,松弛下来的皮肉也拼尽最后的气力展现主人的状态。
他死死地抿着唇,从眼前二人表示对找梅这件天大的事都爱莫能助后,他就没再搭过一句话,只是闷不吭声地做领头羊。
走在最前面的一脸死了老婆的样子,后面二位一副闲庭信步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漫步姿态,和着说不上光源在哪儿却折射着光斑的天色,倒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像是劣质p图软件对一地凌乱素材的拼接,左看右看只能说一句凑合。
说是闲庭信步,倒也没闲到哪儿去。温岚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砂辰侃着大山:“没其他事瞒着了?”
砂辰品了一番,没品出来威胁的意味,嬉皮笑脸地咧着肃穆的大牙:“没有没有。”
温岚时似笑非笑:“是吗?我怎么觉得,这儿不止我们三个。”
他说话没头没尾,砂辰也习惯了这人没由来的端着,打着哈哈纯当揭过,转头给他指着:“看到那儿了没?”
温岚时顺着它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座小平房,他没看出什么特别来:“织楼?”
砂辰捧着肚子乐:“看走眼了吧,那是我跟月界他们一块带大了小白的地方。”
说着说着它语气里带上了感慨:“残流其实挺爱大伙的,否则不至于耗那么大的精气神来构建这玩意,否则以她的天赋,‘碎澜’可以更灵动真实。”
它谈及自己的时候百般隐瞒,说到那几个人来又不惜一口气抒发叹惋的感情。
温岚时饶有兴致地接起话茬:“看起来你们都挺挂念对方的。毕竟……”他没接着说完,因为几人都同时愣住了。
——那座小平楼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