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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黑昼(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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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雨乒乒乓乓地跳起舞,小七月到了没人惦记的生辰。
她早早就给自己的生辰想好了门路:小树……还是小鼠什么的,总之是阿娘惦念许久的节气敲上了门,说阿公的庄稼要人仔细盯着,这倒和她没关系,她盯上的是不知道哪儿来的祈福人了。
一批为当地人们祈福的人要去街口唱唱跳跳的消息,早就在孩子们当中不胫而走。小七月更是早早就睁开眼,恨不能大天光的就凑热闹去。
然而热闹都不是好凑的。
夜色沉下来的时候,一群涂抹着鲜艳色彩、衣着骇人的祈福人从巷子里鱼贯而出,完全不像想象里那样圣洁、有气势,反而让她有些害怕。
小七月听见身旁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悄声跟同伴说:“阴兵借道啊。”
这种听起来就不漂亮的词,阿娘是不会教给她的,就连天天摇头晃脑背书的爹爹嘴里也没出现过。
小七月好奇地问:“银冰……劫道是什么意思呀?”劫道她知道,就是抢劫,前两个字她却搞不懂。
“看你教坏小孩子!小七月,这是坏词,好孩子不要听。”
她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也没叫人看出来这孩子究竟有没有把这话放心上。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祈福人开了嗓——声音如雷一般,把小孩子吓了一跳,小七月拍了拍胸口,问:“他是雷公吗?”
大人直乐:“是,是雷公,小七月怕不怕?”
“我才不……”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是炸开的声浪。
“死人了!死人了!”
“谁……谁死了?”
“大祭司,是大祭司,快别看了!”
往外涌动的人排成稠密的麦芽糖,人粘着人,挤压出扭曲变形的神态。
个子小的小七月很快就被人流夹了起来,脚挨不着地。她张了张嘴,想要让大家别这样,声音也淹没在过于惊慌的声浪中了。
她只得双手无措地抓着身边人的衣角,但占据身高优势的大人像叶子一样被风卷起来吹远了,好几片衣角都从她手里脱了出去。
最后一下,她抓住了一只同样细瘦的手臂。
——刚要事了拂衣去的梅烦躁地数着时间。再过上大约四五颗芸果的功夫,她的主人才能继续睡个好觉。
结果转头被人抓住了,那手死死揪着她,铁钳似的,她稍稍用力,竟然还挣不开。
梅皱着眉,也不惜得去挣了,她最要紧的事赶紧回岳莲池身边去接下一单。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小七月只知道自己没被挣开,于是这会儿,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她心里跟将自己拔出人流深渊的神仙似的。
梅的步子很稳,能将小七月带出险些踏坏她的噩梦,也能叫那圣贤书读到大肠里的男人硬生生被气势吓到。
一家之主当惯了的人当然不能畏惧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抄起屋边的扫帚就狞笑着问:“小畜生,再敢出现在这……”
他把后果咽了下去,一来是对这不像小孩的小孩好像用不来自己一贯的威胁条目,二来就是,他有些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害怕。
梅没兴趣同他废话,手掌像拉满的弓,即刻就要将芸果射飞,插进这爱多嘴的人脑壳里。
就像半年前,她好好站在人群里,却没人发现那脸上涂着鬼画符、前两天还神神道道用几张黄符把城东老丈骗得倾家荡产的人是她杀的一样。
不料她还没有动作,那男人居然自己倒了下去。
从他身后走出来的东西,不光令她微微一惊,还叫当了一回梁上君子又当第二回的白藏也露出意外的神情。
那是一只幼猫,看起来是只三花。
在座的两位都对它并不陌生。
*
温岚时轻轻颔首:“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吧?”
“咋还用上审讯我的口气了,”砂辰抓了抓头发,“对,查了几个人。”
正常人都会顺着它抛出来的话题接上一句查了哪些人,但半天砂辰都没等来这句话,心里居然莫名抓心挠肝起来。
可能人们就享受这点卖关子的乐趣,要是观众里没人赏脸,那可就太倒霉了。
倒霉的砂辰自己没忍住:“你不问问我查了谁?”
仗着对它习性的深刻了解,温岚时从善如流:“哦——查了谁?”
“噔噔噔噔!”砂辰吹了口口哨,从虚空里拎出来一个人,“好助手,新帮手,出来露个面~”
这位也不是新面孔了:尽管一脸苦相、胡子拉碴,还是掩埋不了极有气质的眉眼。
岳意声老了不少,嘴里还神经质的念念有词:“……不是我,不是我……”
砂辰面上闪过一丝不忍,转瞬即逝,倒叫温岚时本有些失望的表情又挂上了微不可察的好奇。
他们家这位沙漏朋友,身上藏的故事肉眼可见得多,但远远不止于它外表上的奇特、来历上的隐秘。
能牵制住显然非人之物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但它很快就恢复成嫌弃样子,拍了拍老年岳意声爬满皱纹的脸:“谁问你这个了,我让你带我去织楼。去,找路去。”
怎么一副训狗的姿态……温岚时没忍住在心里吐槽。
他问砂辰:“疯成这个样子,他的路线稳当吗?”
“哎哟,你怕什么,大不了多打几个来回,”砂辰满不在乎,“而且我跟你打包票,如果非要我找个形容,那就是你把小白忘了的可能性比他把这儿的破路忘了的可能性大。”
温岚时一怔,居然不确定这沙漏说的是反话还是正话了。
“哎呀,”砂辰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你好像确实把小白忘了,这比喻不好,你当我没说过。”
前头岳意声忽然回了头。
他凌乱斑白的头发把整张脸糊得只能看见眼睛,那双混浊得如同废墟里打捞上来的蒙尘器物般的眼睛扫上温岚时,一寸一寸地打量。疯子忽然精明地清醒了:“你……我见过。”
他一步步走回来:“你是……几十年前上了山的人……”
他像是把自己说迷糊了:“山……山是什么?”
温岚时冷静道:“你家祖宅。”
岳意声慢慢躬下身子,手指紧紧插进头发里:“祖宅……”
他大口喘着气,怎么也捞不起那点记忆似的。
温岚时其实挺不想从疯子嘴里套话的。一来是,尽管他们看上去不懂得隐瞒自己的想法,但往往是不可靠、无效的,可信度大约能和砂辰能做到绝食一个月的可能性一样大;二来,这样无异于利用他人的脆弱和痛苦。
徒劳且没有道德,这不符合他的审美。
但那边白藏随时都有可能从时空漏洞里钻出来。那人透支得太严重,人又固执得像块石头。
三玉蝉的侵蚀带来的器质性提升给了他冲动的燃料。
岳意声嘴里“嗬嗬”了半天,喘不上气的漏风机器突然回光返照:“你……你是魔鬼!”
“好多人……好多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温岚时捏了捏眉头。疯得认不清人的家伙果然颠三倒四。这是认出了通过错乱的时空出现在年轻的岳意声面前的他,却稀里糊涂把他当作岳家人了。
谁都不喜欢工作,但万一哪天危机情况下你的工作还真有用,就得另当别论了。那老本行跟一见你瞌睡就带枕头送上门来了似的。
温岚时耐心地跟疯糊涂了的家伙打切磋,终于叫人抹去了面上的怀疑和崩溃。
岳意声停止了无意义的干嚎和哭泣,终于能正常对话了几句,看得砂辰好一阵咋舌。
它暗自里决定以后见到温岚时就把真实的自己放进兜里揣好,免得被人骗得裤衩都不剩。
对,还要跟小白说,尽管小白好像早就被骗糊涂了,但是还是要说。否则就没机会了。
它不知道在想什么,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
岳意声磕磕绊绊地答话:“跟着我走,不会……带错的。岳莲池就在……就在……”
他忽地没了动静,还在静候他后文的温岚时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等来的却是极速变脸的口吻:“你们谁看见梅了?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叫她不要来,她是不是还是来了?”
令许多年以后的人还惦记着的梅此刻正朝着那只猫走过去,恭敬地一跪:“主人。”
这时候的三玉蝉还没有白藏曾见过的那样瘦弱,尽管瘦小,但毛发还没有结成一块,显然是常有人精心打理的。
它的爪子碰上梅的头顶,轻抚了两下,后者的身躯极速变化、缩小,随后成了一枝梅枝,被猫衔在了嘴里。
梁上君子白藏差点跌成梁下君子。
他大脑停摆了一阵,这会儿陷入了诸多文艺青年都思考过的问题:
我是谁?我来自哪儿?
白藏勉强收敛了一下跑偏了的思绪,也算是把自己碎了一地的认知捡回来收拾收拾,就跟上了三玉蝉的步子。
猫衔着梅枝并不常见,路上好些孩子要来摸它一把,都被三玉蝉傲娇地躲开了。
白藏没什么心思去关注身前的鸡飞狗跳,或者说他心里的鸡飞狗跳已经到了能拆家的地步。
尽管有时候他的确怀疑过自己会不会与那四人同源、会不会其实也不是人,但真切地看见了,还得另当别论。
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一直随自己的前进而更迭的场景逐渐黯淡下来,整片白日般的天色蒙上了即将下雨般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