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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长梦(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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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场景,白藏隐约在什么地方见过。
眼前的尽是古时候的场景。这令他不得不想到,莫非梅已经活了数不清的时间?
雾气笼罩着整片山林,带着寒意的空气舔着人裸露的皮肤,但这种潮湿的阴冷被破土而出的草中和了,诉说着这是冬与春的交界。
白发男人并没有跟来,他似乎只是把自己丢在了这里。
白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与这古调完全不搭的装束,默默地随便找了个地藏身。
屋里头是有主人在的,听起来像是一主一仆。
仆人的声音有些呆滞,并不是不懂得思考的呆滞,而是发不出下一个音节似的、喉咙里天然存在着卡顿的感觉:“您……对……”
主人道:“吩咐你……做了没有……?”
后头的话实在听不清楚了。那仆人说话着实没个调,听得人头脑发胀。
白藏扒拉开遮挡视线的树叶,俯视下去:
那门上挂着风干的肉,似乎没怎么处理过,滴滴答答的,将血淌了一地,颇有一路延伸到小院子外的架势。
这家并不打理门窗、院落。遮阳的植物爬了满窗,却因为季节,没有勃发的生机,反而像囚禁着屋子里的东西。
院子里杂草丛生,那仆人估计也不干这活。那主人家吩咐他做的究竟是些什么?
以及,那疯言疯语的人说这是“梅”的人生。可到现在,半根头发都没见过。
白藏无意识地掐了掐掌心。这会儿却忽地有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像信号不好许久后突然接通的电话,对方几乎冲破阻隔的呼喊将他震得歪了歪头:“小白!——”
但也只有这一声,这么一嗓子后,又没有动静。
有什么东西在他手腕上发烫——他低头一看,是一直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链。这链子也是个不听话的主,好几次都磕着他难受,想摘下来,又莫名其妙地放弃,隐约觉得有谁告诉了他,这是不可以摘下的。
没有记忆的他果断选择了相信直觉。幸好直觉并没有哄骗他。
白藏捏着逐渐凉下来的手链,一点、一点地将它靠近自己的面颊。他紧紧凝视着它,直到过长的期待、渴望使得他产生了它在发烫的幻觉,他用额头去贴了贴手链,确认了它全然没有反应,才慢慢地垂下手来。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种纯粹的无力感了,那样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宛如流沙,从指间一寸寸跌落、逸散在空气里,最后无踪无迹。
*
秋被人带走后,梅和岳意声都陷入了极其诡异的状态。
他们无所事事地重复着自己做过的行为,譬如才拉开的易拉罐,又要再拉开好几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像控制他们的人对这一线程不再上心,于是整体进程反复卡着bug一样。
兰时看着梅反复用发绳绑着头发,即使后面的每一次都只是在用指头绕着空气,她的表情也依然如常——如常的焦躁。
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兰时就是莫名觉得她在焦躁着。她的反复行为,似乎并不止是与控制系统失联的无端行径,而是由心而生的。
想来这与秋的不告而别有关。
秋在不久前离去,居然让他也觉得空落落的。
梅的挂念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对秋显然不仅仅是刚认识——这种羁绊源于什么?他暂时给不出答案。
而自己的挂念……
兰时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想来他们失忆前有不浅的交情。
眼下和这两个人呆着,并不仅仅是茫然无措,还有些微的周遭尽非人的荒谬感。
当初在车上,没来得及告诉秋的话,正是他与梅单独行动时,梅在某一瞬间躯体扭曲、变幻,短发延伸出极长,直至覆盖全身。他想,大约在那一瞬,岳意声也有同样的变化。
兰时无意识地点着桌面,木制的桌子声响并不脆,闷得像屋子里的气氛。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到秋的身边去。
兰时随便扯了个散心的借口,那二人也毫不在意,只一味做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有管他去哪儿的意思。
他顺着原先寻找秋的路线,停在了秋昨夜消失的地方。这地方并不难找,毕竟秋趴在地上好一阵,将草压得东倒西歪,现在还没直起身来。
而在这周围,有一个残存着的、在空中浮动着莹莹光亮的缝隙,看来那带走他的人并没有随手处理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的习惯。
见到它的那一刻,兰时直接伸出了手穿过那道波纹。他甚至没来得及思索着究竟是个什么,行动就跑在了思维前头。
周遭的颜色迅速褪去,乳白色的光晕占据了他的眼睛,好一阵头晕目眩,他抵着额头喘息了一阵,听见了一道声音:“你是谁?”
这声音……格外熟悉,绝对才听过。
兰时呼出一口气,慢慢抬眼,看见的,是更为年轻的岳意声。
“大雪已经封了山,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更年轻的岳意声满脸怀疑。
他背后的大门里,传来一道极为不和谐的哭喊:“不……不!”
发觉了这不速之客的注意力被家族丑态吸引走似的,岳意声语气更加尖锐:“这个时间并不好,不适合待客。两个选择,自行下山,离开岳家。或者我们请你出去。”
这人完全没有车上那么好说话。要么是年龄的变化导致性情上也随和了,要么……就是这“岳家”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不止。他提到“时间不好”,莫非冬日的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可为外人道?
兰时短暂地思考了一瞬,选择不与对方起正面冲突,他提起唇角,笑容诚挚:“是我冒昧。大雪封了山,有什么捷径下去?”
“怎么来的就怎么下去。”
兰时遗憾地摊了摊手:“抱歉,来的时候登山装备跟着崩落的雪一块跑远了,如你所见,我赤条条的只剩自己了。”
岳意声盯着他片刻:“算了,跟我来吧,别到处乱……”
话音未落他转头打了个巨大的喷嚏,略显狼狈地在身上四处摸纸,无果,还是兰时好心给他支援了一张——这岳意声的确就是个纸老虎,假威严,否则也不会被梅追着揍了。
岳意声将他带到了岳家偏房,随便指了个地方给他坐,叫人等着雪一融的时机就赶紧下山去。
——若是听他的才有鬼了。
兰时嘴上应得天衣无缝,转头就跟人玩起捉迷藏来。
他摸回了最初碰见岳意声的地方。里面传来的哭喊尖叫即使被岳意声用长句子遮掩了几分,但越是如此,里面的东西就越不能轻易忽视。
兰时颇为悠然地踱着步子,这儿的人似乎不会轻易抬头,只是匆匆来去,越是看起来融入其中,就越不会被注意。这灯下黑有的时候还是挺有用处的。
兰时皱了皱眉,一瞬间他脑海里蹿过了一串钥匙——什么钥匙?
他暂时没空思考这些了。门被打开了,其后溢出了浅淡的腥膻气息,门把上都有着点点血痕。从那门后出来的男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即使他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儿,也没什么反应。
那男人一直碎碎念着:“……对不起,我不想吃‘芸’果,对不起……”
“云”果?那是什么?
兰时没再逗留。他看见了这门后的“波纹”,那大约就是秋离开的地方。但他现在还不能走。
兰时回到了岳意声安顿他的地方,这儿没什么人来往,唯一的动静是鸟雀落在凋零的枝头踩出的清脆断裂声,甚至连偶然的、雪的飘落都能被听见。
整个岳家这时候静得不得了。
兰时没再有什么举动。直到到了饭点,岳意声果然没忘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差人给他送来了饭菜。
看菜色,待他居然还不薄。
兰时挑了挑眉,这是在告诉他,无论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不能说出去吗?
他假装看不懂优待背后的暗示,随口跟送餐的人侃大山。对方被他聊得稀里糊涂的,从一开始的闷葫芦状态,居然也转变到忍不住插话进来,随后越说越眉飞色舞的模样了。
这送餐的看起来也有些年纪,不是哄几句就把心事全倒出来的小孩。岳意声看起来整个人思维脱线,防人手段还挺有花样。
兰时也不着急,只是浅笑着听对方话家常。这人也谨记着不能说秘密的原则,嘴里呜哩哇啦吐的都是抱怨谁谁谁又惹老爷子生气了,搞得所有人都来收拾烂摊子云云。
“……不过说实在话,非要给外人说好话干什么?要我说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梅,一上来就那么不怀好意,还伤了老爷。替他们说话遭了罪,我看是罪有应得……”
兰时听见“梅”的时候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是吗?居然没人护住老爷?”
“对,那女的疯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对岳家这么怨愤。”这人唉声叹气。
“本来一到冬天,老爷心情就不好,还要整这么一出,这不是给我们增添麻烦吗?”
“到冬天就心情不好?你们老爷对时令变化还挺有感触的。”
“哪来的事!还不是因为‘芸’……啧,”这人一副说漏嘴的苦恼模样,抓了抓头,“我看你是个保守秘密的人,我真有点忍不住倾诉了。这么着,我讲着,你听着。你听过就当听过了,别往外头说,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