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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钱妈和缺爱女儿真是无解 ...

  •   宴席散去,中院一片狼藉,杨花差人清扫又忙完茶庄事务后,已至深夜。
      她走到杨简的院外,驻足停留了半晌,烛火还亮着。
      “晚上吃了吗?”杨花还是进来了。
      杨简坐在桌边点点头,在竹篮里挑了个个头圆润的葡萄拿起来。
      “功课呢?今天先生没来,你可有温习?”
      手指使劲,紫色的汁液流出来,露出晶莹的果肉。杨简又点头。
      杨花欲言又止,斟酌着,还是开口问道,“你去醉花楼了吗?”
      杨花在试探她。她今日拿着食盒就是要去找醉花楼的苏恙,也是午时在中院遮面弹琵琶的女子。杨简跟苏恙交好,常去找她,杨花嘴上不说,心里对她找苏恙这事很是不悦。平日杨简悄悄出门,杨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今天偏偏碰上杨花宴客,必少不了一顿责怪。
      “没,”葡萄皮粘着肉,很难剥干净,留下丝丝紫痕。杨简专注的剥,语气平平,“我以后会注意不打扰你们。”
      “娘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老出门去那风月场所,对你名声不好。”
      杨简烦躁的把汁水淋淋的葡萄甩到桌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平息,“我知道了。”
      烛火闪动,杨花坐下来,在杨简的对面,盯着摔烂的葡萄,忽然问道,“你怨娘么?”
      怨?
      杨简不敢。跟姜云笃不同,她不是杨花的亲生孩子,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她不姓姜,而是跟着杨花姓杨。能被杨家这样富得流油的人家收养,是她最大的福气。她心里很明白,也知道该知足。
      被杨花捡到的时候,她七岁,在山里的一处茶园。她走了不知多久,晕在门口,饥肠辘辘,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正逢杨花带着人来茶园收茶,就碰见了蜷缩在泥地里的她。
      在竹床上醒来的时候,嘴唇湿湿的,应该是有人喂了水。
      “你一个人,爹娘呢?”
      杨花蹲下来眯着眼看她,离得很近,脖子上的疤随着她说话牵动,似是活了一样。
      她紧张的张开嘴,没能说出字。
      “给她吃点,歇一歇,就让她走吧。”杨花没有耐心一直等她,站起身就要离开。
      “死了。”
      喉咙很疼,但依然挤出来这两个字,几乎是奋力一搏。
      听到这两个字之后,杨花寡淡的脸上,表情一下丰富起来,她的白色长衫衣摆剧烈地挥出一个圈,很快,杨花的脸就凑到她眼前。
      “几岁了?”
      “六....七岁。”
      杨花眼神玩味,看向她的时候,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好,那便七岁。”
      眼前的这个人,两鬓斑白,明明笑着,却令她不寒而栗。杨简忍不住回避她灼烫的眼神,狠狠掐虎口的肉,心里咚咚跳。
      杨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多大,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爹常说,“等娃娃再长大点,再大点,六岁,七岁就能帮着一起干活啦。”她便日日盼着自己长大,长大就能帮上忙,能让爹娘不那么累。于是她告诉杨花,她七岁。
      她娘是聋子,只能啊啊的叫,爹是瘸子,除了一拐一拐地在田里垦地,就是坐在黄土边叹息。茅草搭的屋子里,只有墙角散落几把锈迹斑斑的农具锃亮。她那会儿还不叫杨简,而是被“娃娃,娃娃”的叫唤。娃娃的聋子娘有一嘴龅牙,牵着娃娃出门时,来往的妇人们都偷偷捂嘴讥笑道,“猴嘴婆子又来了,你瞧,还冲我笑呢,真恶心,快走快走。”
      娃娃不是聋子,也不是瘸子。她不懂猴嘴婆子是何意思,却也能感受到来者的嫌恶。可她无法跟她娘沟通,只会点头或摇头回应。娃娃娘也无法跟娃娃沟通,或者说,她无法跟任何人沟通。她总是拿着针线在床边坐着发呆,蜡黄的脸上沟壑遍野,在太阳底下,显得脏兮兮的。
      发生转折的那日,在清明前,已经连着下了三天雨。娃娃娘有些热证,娃娃爹便想去山上挖些笋子来煮汤给娃娃娘和娃娃吃,就冒雨出去了,可奇怪的是,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娃娃心中不安,于是戴着硕大的斗笠穿过田间往山上跑。天气阴暗,烟雨朦胧,娃娃半路就丢了斗笠,她找啊找,终于在山脚的某处陡坡下,听见了娃娃爹的声音。
      “娃娃,别慌,去找人来....”娃娃爹努力压下呻吟,可声音依旧颤抖不已,“爹没事,就是伤到了。”
      风雨里的血腥味浓的几乎要淹没娃娃,她看着不断从幽深林子里淌下来的血水,浑身都冷的哆嗦。娃娃想说话,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她转身就跑,没两步就摔了跤,雨水模糊她的视线,看不清也挣扎着立刻起身,娃娃拼命的跑,四肢百骸都害怕的发疼。
      可到家,娃娃娘还病着,娃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娃娃娘看娃娃满身泥水和伤,立马意识到不对劲,焦急的下了床,啊啊啊啊的抓着娃娃的胳膊。滚烫的温度从手臂上传来,娃娃一下大哭起来,她手脚并用的比划,从未如此刻般希望娃娃娘不是聋子。娃娃娘哪里能懂得,急的连扇自己巴掌,呜呜啊啊哭叫出来,刺耳极了。她慌张的抱住哭的颤抖的娃娃,抚摸她的头,让她留在家里,毅然决然要顶着愈来愈大的雨势出去。
      或许是未来的命运在暗暗提示,娃娃抱住娃娃娘的腿,不顾身上诸多渗血的伤口,要跟娃娃娘一起,可娃娃娘不明白,她不明白。娃娃娘指指桌上的地瓜,又拿自己衣服给娃娃擦了擦头发,强硬的将娃娃锁在屋里。
      “娘,我把斗笠丢了,对不起。”娃娃大声嘶吼,捶打房门,“娘,你别走,我知道爹在哪儿....对不起。”
      渐渐的,娃娃喊累了,她靠在门边,不断打寒颤。她抱着娃娃娘的外衣,使劲缩在里面,哭到失去意识。
      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洒进屋里,透亮。娃娃娘和娃娃爹还没回来。娃娃吃了一个地瓜,继续缩在门口。她面无表情的掉眼泪,麻木的用指甲掐自己手心的肉,开始像娃娃娘一样坐着发呆。
      没有人回来。过了一天又一天,娃娃吃了一个又一个地瓜,吃完最后一个后,她终于搬起墙角的斧头奋力砸门,不停歇的,虎口撕裂开,整支手臂震颤不已。然后,她发现,屋子很破,门并不是那么难打开。
      重新迈出门,艾蒿的香味扑鼻,清明已过,一切变了又没变。娃娃裹着娃娃娘的外衣,独自一人,一步步朝山里走去。
      “你有名字吗?”忽如其来的温热触感使娃娃一下回过神来。杨花擦拭的并不轻柔,似乎娃娃只是一个脏了的物件。
      “没有。”鬼使神差的,娃娃这么应道。
      “好,”杨花将脏了的绢布丢进盆里,“以后,你就叫杨简。”
      等到杨简被带着进了德韵山庄,她才知道,杨花竟是一个这么富有的茶商。
      “杨简,这是你外祖母,也是杨东家。”
      杨娇是个高大疏离的女人,脸上有皱纹,美貌也仍不减半分。一抬头,杨娇挺立的鼻子上,一道锐利的眼光向下撇来,正好与杨简对上。
      “外祖母。”杨简怯声道。
      嘴唇在动,面色冷漠,仪态一丝不苟,杨娇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可违抗,“明日卯时,来这个院子。”
      说完杨娇再没有多看她一眼,捻着手里的佛珠,就进了屋。
      “你有一个兄长,”杨花牵着她的手,笑着侧头看她。杨简已经被杨家家仆洗的干净,也换了新衣裳,能看出原本模样,是个清秀的小姑娘。
      “他在哪儿?”
      杨花笑而不语,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拱门。
      “伯德,”杨花把杨简推到姜云笃面前,“你有妹妹了。”
      “妹妹?”彼时八岁的姜云笃疑惑又震惊。但很快,他恢复如常,走进一步,笑意浅浅,“在下姜云笃,妹妹如何称呼?”
      “杨简。”
      她从没见过这般俊朗的男子,如清风明月,郎朗舒舒,让她不由放松下来。
      杨花把杨简丢给姜云笃后,就匆忙离开了。杨简不明白,杨花为什么收养她,她已经有个儿子,家里应该不缺人干活才是。不管什么原因,还好杨花收留她,她暗暗舒了口气,至少今日不必饿肚子了。
      德韵山庄大而错落有致,姜云笃带杨简走了一下午,也不过摸索了小半个山庄,杨家随处可见的大小管事和家仆,更是令她眼花缭乱。从流浪孤儿到被人称呼小姐,杨简诚惶诚恐,急迫的将手心都掐出血来,才敢相信这恍如隔世的一切。
      “妹妹,若遇到难事,只管找我,兄长会帮你。”姜云笃小心翼翼的牵着杨简,步子都迈的小些。
      “兄....兄长。”头次开口的称呼,语气生疏而青涩。远处灶房炊烟袅袅,她抿住嘴,停在原地,“你们,以后会赶我走吗?”
      “不会。”姜云笃瞬时应道,说完他自己愣了一下。他弯下腰,笑意温润,“傻妹妹,我们是家人,哪怕你自己要跑出去,我也得把你寻回来的。”
      说完,姜云笃轻柔的把她掉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面对她干瘪枯瘦的脸颊,忧虑怜惜道,“妹妹受苦了,兄长以后护着你。”
      明明不比杨简大多少,也不比杨简高多少,可不知为何,杨简真的安心许多。
      姜云笃八岁,已有从容不迫,谈笑自如的君子模样。便是杨娇之严苛,也少有谴责。书院的先生对他的功课赞不绝口,更是写得一手好字,闲暇时常与杨娇一齐抄佛经。作为兄长,对杨简无微不至,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刚到杨家时,杨简日日都胆战心惊,怕走错路,怕说错话,更怕惹得杨家人不悦。日日天不亮就勤勤恳恳地在杨娇那儿学使枪,从不敢怠慢课业,再累也学到亥时才歇息,面色憔悴的紧。杨花早出晚归,哪里注意的到杨简,还是姜云笃发觉杨简的不自在,一边安慰开导,一边硬拉她去玩乐,日子长了,杨简才慢慢真正把杨家当自己家。毫无疑问,姜云笃是杨简最依赖也最敬仰之人,若不是杨娇说杨氏枪法唯教女子,她觉得凭姜云笃的聪颖,必能练的出神入化,成为江湖大侠,一人一枪浪迹天涯。
      随着年岁见长,也得益于杨家富裕的滋养和日日耍枪,杨简长得高挑健壮,清秀的脸庞张开后,说不上貌若天仙,也算秀丽纤巧。可偏偏性子沉默寡言,整日闷在屋里,除了姜云笃,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杨花尝试去试探,可杨简完全就是个榆木疙瘩,问不应,骂也不应,只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坐在红木圈椅上不动。
      要说杨简和杨花之间有何隔阂,倒也不是。杨简衣食富足,冬有暖炉夏有藏冰,睡的是乌木雕花床,穿的是满绣蝴蝶纹锦缎。杨花自认为养育这个女儿,没有亏欠,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杨简会生成这般性子。
      只有杨简知道原因。
      从小,杨花不允许杨简去她屋里,也不允许她跟她一齐睡觉。每个雨夜,她恐惧的彻夜难眠,窸窸窣窣的雨滴声中,潮湿的泥土气带着浑浊的血腥味,侵袭她的四周。她听见有人叫她,听见她生父的呻吟,听见她生母刺耳的尖叫,雨里掺着鲜红的肉块,血淋淋的在她眼前淌过去。她躲在床的角落里浑身颤抖,用被子捂住全身,却止不住干呕。
      可当她战栗不止的到杨花屋里时,杨花语气冷的刺骨,“你不该来找我,回自己屋。”
      杨简如何哀求也没用。她不敢告诉杨花她为什么害怕,因为她更怕杨花知道她有缺陷而赶她出杨家。杨花不理解她为何不能独自入睡,只觉她软弱,妨碍她处理堆积如山的账目和信件。
      杨简没办法,淋着雨回屋,从此只能独自啃噬这份艰辛痛楚。
      “仲荣,三纲学到哪篇了?”
      杨简早已学完半年,而这也是杨花问她的第六遍。
      “怎么不吃肉?”
      突如其来的,杨花偶尔会关心她。可杨简为舞枪身姿敏捷而不至于太过笨重,也为讨杨娇欢心,从来只吃河鱼河虾,不食畜肉,一直如此,一直未变。
      “好好的花呢?插在瓶里怎么碍你事了?”
      “娘,我会长红疹的。”
      杨简每每遇到此事,尽管再委屈,还是得不厌其烦的解释给杨花听。一次又一次,倦烦不断叠加,到最后,杨简彻底不愿跟杨花说话,甚至对杨花的声音感到抗拒。她被围在杨家的高墙里,作为未出阁女子,鲜少出门,可杨娇太严厉,杨花太生分,只有姜云笃待她亲切体贴,真的记下她说过的所思所想,在她挣扎难眠时,轻抚她的背脊,陪伴她一整夜。
      可慢慢的,姜云笃在山庄的时间越来越少,在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杨简又回到闷在屋里不发一言的日子。直到四年前,她遇到苏恙。杨简头一次见到那么美的女子,姿容绝代,美若天成,纤纤玉手弹琵琶的时候,连衣带都似在起舞,她完全挪不开眼,直到她离开,杨简还直愣愣的盯着她的背影。她俩相识相交的自然且顺利,苏恙其人不仅貌美,更是柔情似水,她大杨简四岁,无时无刻都细致入微的照顾她,杨简也逐渐依赖信任她,视她为此生挚友。
      她不再需要杨花陪伴。
      想到苏恙,杨简脸色平静的摇头,露出莞尔一笑,“不怨,谢谢娘。”让我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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