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羲月》王陵子

9、第 9 章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墨渍洇湿宣纸。
　　最后一笔悬针轻颤落下，回钩稚嫩藏锋，末笔分叉划开一道发丝般的墨痕。

　　小摊购置的劣质毛笔洗过太多次，笔尖饱蘸墨汁、四面探出嚣张的毛刺，像根破扫把。握住这支毛笔的手肤色偏深、布满老茧，执笔姿态如孩童青涩，也跟扫把笔和他的字一样，粗糙丑陋。不堪入目。

　　「写得真好。」
　　耳畔音色如薄柳，轻柔温和。
　　「我幼时在学堂，进境比你慢多啦。」

　　眼前垂落鹅黄薄纱，身侧人撩起长袖，露出一截净白手腕；指尖覆盖他的手微微发力，纠正执笔姿态。毛刺刺的笔尖忽似生了魂，分外顺畅滑出墨渍，生出一颗娟秀方正的「湛」字。
　　这颗湛字，字形妍美流便、墨色浓淡干湿，虽只一笔，却透出轻盈袅娜的意趣。便让书法大家亲看，亦是一处相当不错的闲笔。

　　他不懂字，但长了眼睛。

　　她的字与上方那枚分了叉的「晞」字相比，正像珍珠之于鱼目。

　　正像她的手之于他的手。
　　不忍卒看。

　　「我们先学字形、结体。学字么，起初不懂诗词歌赋的意蕴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怎么读、甚么意义便够了。」她说着，忽然笑起来，道，「…不过，这首小雅我很喜欢，就给你讲一下罢。」

　　她握着他的手，又微微地发起了力。珍珠似的漂亮的墨字在宣纸流淌。

　　她的手很大。手指修长、白皙细腻、骨节分明。
　　和他的一样大。
　　覆盖在深肤粗糙、遍布老茧的手，像刚出生的孩童抱着土里挖出来的番薯。

　　「浓重的露水呀，太阳不出不消散…」
　　身侧人倾身望笔，声气柔缓。青丝垂坠，滑至脸侧，搔得脸颊发痒。她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指出他的问题，重新写就每一颗字。

　　青年低低唤道：「——」

　　她低头望去，见他垂睫低眸，一动不动，侧颜宛如雕塑木然，轻声问道：「怎么啦？」

　　青年又低低地唤道：「——」

　　他叫的不是她的名字。
　　是只有他们知道、只有他会叫的那个爱称。

　　木窗嘎吱作响。
　　城郊院落，书房正对着浅浅湖水。日光下澈，清波缓缓。湖上荷叶飘摇，盛开一蔓并蒂莲花。暖风拂过，夏日空气湿润潮热，泥土与花泽的淡香如雾漫进了口鼻。

　　他的面颊如雕塑木然，好似已十几年未曾笑过、几百年未曾哭过了。他垂目望着宣纸与她的字，自始至终没有抬起眼睛，看她一眼。…他好像根本不敢看。
　　青年就在这湿润如雾的淡香中唤道：「——」

　　声音低得模糊，好似一滩将化开的轻颤的墨。

　　爱称，究竟是哪几个字呢？
　　她试图破译，但线索又在哪儿呢？

　　——他的脸也渐渐蒙进湿润朦胧的雾中了。

　　…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对了，他将要消失了。

　　胸中忽弥漫一股莫名其妙的奇怪感受，涌动胸口，堵住喉咙，哽在喉头，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怎么啦？她还想再问一句，可就连这句话都哽在了喉头。好像她不该问、不能问，也根本不必问似的。

　　她到最后也没听清自己的名字。
　　梦中她好似也并不在意。

　　因为直至梦醒，朦朦胧胧、无头无尾的梦中，恍惚出现在脑中的念头唯有——

　　…他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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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无欢做了整夜的梦。梦中星河倒转，空悬明月孤星，光影蒙眬，青烟漫溢。

　　第二天梦醒，已是日上三竿。他寻至天字间，欲找白衣修士一同启程，发现人去楼空，房间已无她的踪迹。下楼一问，便闻前台童子道：“那位大修士已经走啦，托我告诉你，不必寻她。”

　　她不是要去琉璃城么？

　　白无欢原地静立半晌，终于谢过童子，走向传送阵处。巨型牌匾下，面色冷冷的天机境蓝衣弟子仍坐于桌前，奋笔疾书，他正要走近，却见传送阵忽而一闪，走出一个同穿蓝衣的筑基弟子。
　　“怎么今日便来了？”执笔人问，“余期尚有一月。”

　　“别提了，”新来者忿忿不平，“前日师兄又被派去合作，占星处无人镇守，为顶他的缺，另调来一组占星长老，排期全变了！”

　　“他们怎么总做这突然之举？”执笔弟子没忍住抱怨，“哪有这样的？今年这都第三次了！”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灵石多烧得慌吧。唉，你快回宗吧，长老叫的急，还有新任务呢。”

　　执笔弟子一脸不快地放下笔，冷若冰霜地走进传送阵。白无欢缴纳灵石入阵。蓝光闪过两道，阵中两人便到了琉璃城。
　　琉璃城是中州第一大城，传送阵足可容纳百人。此处是中州最大的往来中枢，通、洛两州修士欲往中州去，必须经过琉璃城，从琉璃城中枢传送阵再往目的地进行传送，人流络绎不绝。
　　白无欢出传送阵便朝玉清宗的传送口走。今日人流比以往多上不少，人头攒动，行走间几乎摩肩接踵，行至玉清宗接引弟子处，竟花了不短时间。

　　中州三宗玉清宗、天机境、碧羽阁，在琉璃城皆设专阵传送。天机境自不必说，传送阵生意就是那帮钻进钱眼里的阵修研究做出的。玉清宗和碧羽阁的专阵，则是缴纳大量灵石得来的便利，阵前皆有宗门接引执事。

　　玉清宗阵前有不少熟人，皆是白衣，腰悬玉牌。
　　他好奇道：“琉璃城近日有什么活动不成？此等盛况，我还从未见过。”

　　“哦，是无欢。你生得晚，不清楚也正常，每逢癸亥年冬月，就是般若海阁六十年一次的拍卖盛会。”熟识的玉清宗弟子笑着解释道，“般若海阁拍卖会分为一年一次、十年一次、六十年一次三种规格，拍卖盛会上许多珍奇法宝，平日里难得一见。不少通州、洛州的修士都来了。”

　　般若海阁是辰霄大陆最大的行商宗门。据说，走的是「财」之一道，门内弟子以财力高低为判断实力的标准，只有拥有十条以上灵脉的修仙世家或宗门后代才可入门，每二十年，会破格招收一次凡人界天子的子嗣。门内真传弟子个个非富即贵。琉璃城城主的子嗣就在般若海阁修行。
　　不知这拍卖盛会，又会是何等盛景。

　　她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吗？

　　白无欢站在阵前，又静立了半晌。金丹境的玉清执事见他一直不动，和声传音催促。他这才恍然，递宗门玉牌入阵。
　　传送阵直通宗门大殿，大殿高有数十丈，数根立柱以灵玉为基，阳刻盘转腾龙，殿内灵气四溢。穹顶之上，宛如仙境。殿内正中，有三处窗口，分别挂一中型牌匾、坐一金丹真传。三处牌匾各有不同，左一书「材」，中间书「宗」，右一书「行」。
　　正是午间，早课刚过，殿内到处是接取递交任务的玉清宗弟子。他走至右侧窗口，又是站定一会儿，终于递上宗门玉牌。

　　“凌霄殿，白无欢。”窗口内金丹真传看他一眼，“我听说过你，十八岁筑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什么任务？”

　　“探秘。”白无欢道，指尖按住玉简，推向窗口深处。“通幽山脉一事，寻一人形迹可疑，或是任务目标。信息记录如上，请师兄详察。”

　　金丹真传查看玉简时，他细细查看榜上任务，看着看着，见十万大山四字，忽想起昨夜的猴儿酒。想起烟鸟扇动翩翩羽翼，落在她脸上的斑驳青影。他做了一晚梦吗？
　　这时真传弟子颔首，夸奖道：“你做得很好，此人问题不小。怎么没继续跟？”

　　白无欢说：“她可能发现了。今早一起来，人就不见了。”

　　真传弟子笑道：“无碍，你能查到这些，已是非常不错。算你甲级一等，去仓库领赏吧。”

　　他接过玉牌，却未听话离开，仍站在那，视线落在榜上任务。真传弟子奇道：“怎么？你不回去修炼，还要接任务么？”

　　白无欢顿了顿，说：“是，我要接十万大山这处任务。”金丹真传虽奇，却也应了。正记录信息、寻找任务玉简时，听见天才少年道，“她…”

　　他神识忙着翻找玉简，没听清，把任务玉简放到桌上，才问：“什么？”

　　白无欢安静片刻，摇头道：“无事。”便领了任务，径自往十万大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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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柳轻罗，天机境将传送阵设于城外，出了中州三宗传送连环阵，正是琉璃城门。琉璃城主好奢靡风度，绵延城墙皆由瑠璃美玉所筑，日头照耀下流光溢彩。城外有二紫衣修士，珠光宝气、戴冠佩甲，一左一右立在门前，正逐个检查过往修士。

　　柳轻罗正欲入城，见城门外不远处一块巍峨奇石高耸入云，其上笔锋冽冽、龙飞凤舞，书有「英杰榜」三个烫金大字，不由得停了步。如她一般停步之人还有不少，缘由却不尽相同。

　　过路筑基男修道：“天机境还说绝不可能出错，我看是在放屁！金丹七位空悬都快一个月了！他们就是不肯退灵石！”
　　有人搭话：“要不怎么说呢？听说原本第七位就是天机境自家人，被挤掉了才不闹。换成是我，肯定得去闹。”
　　“原来的第十好像真去讨说法了，据说无功而返。唉，这些大宗门。”

　　柳轻罗静静听着，慢慢明白过来这英杰榜是个什么东西，脸色渐渐淡下去。这时，就站在她身旁的一位修士说话了：“道友不必介怀，那几人是洛州来的散修。”

　　此人金丹后期修为。柳轻罗闻声看去，见其身着藏蓝长袍，腰佩烫金墨笔，面如美玉、目似朗星，是一位弱冠之龄的俊朗青年。青年身量颀长、乌发半披，见她望来，亦是回首，温声解释道：
　　“天机境所列英杰榜，是借秘传功法引天地星象算得，万年来未有疏漏。此次异象，或是那修士使了什么法子，将自己姓名隐去了。”

　　柳轻罗侧着头，抬眼看着他。
　　青年一怔，摇头笑道：“是我孟浪了。在下天机境阮星河，见道友驻足此处、似有所困，这才贸然搭话，抱歉。”

　　柳轻罗瞧他模样，终于露出一点微微的笑。但这笑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思绪不宁，愈接近琉璃城、愈想快些离开，见英杰榜上唯独风修一处空置，胸中那股奇异预感终于臻至最盛，几乎称得上不安了。她静默片刻，才又微笑道：
　　“星河道友，我方才瞧你，只是觉得你生得很高。”并不觉得他孟浪。

　　阮星河以为她会道谢，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说，低头望着她，不知怎地，脸红了。
　　“我父母生得高…”他视线落在她发顶，说，“道友丰神俊逸，是我生平罕见。…我瞧道友不像中州本地修士，难不成也为拍卖盛会而来吗？”

　　“有此盛会，自然要来开开眼界。”
　　柳轻罗百年来从未有过这种不安感受，正因从未如此，反倒感到一些倒错的趣味。正如昨夜模糊朦胧的梦。她细细品味片刻胸中涌荡的不安，想着进城或许便要面对重重生死劫，竟绽开一道淡淡的笑来。
　　英杰榜便是天机境所书。她无意交甚么中州天机境的朋友，因而只含着这淡淡的笑望他最后一眼，便迈步向琉璃城去，竟将蓝衣修士直接甩在了身后。

　　她忽热忽冷，忽冷忽热，冷热之间，却流出一股拿人心弦的风流气，即便极不礼貌地将人甩在身后，背影仍是飘然的。阮姓修士立在原地，望她白衣轻扬、衣角猎猎，一时竟有些痴了，想道：被她这般甩在身后，似也别有一番风味…想着想着，又是一阵脸热。

　　琉璃城中秩序井然，入城便是市井大道，左右两侧皆是各类店铺，沿街十里，半数是般若海阁与天机境的店铺，时而夹杂些万花谷的百草堂。
　　沿街店铺新奇杂物甚多，有绘栩栩如生辰霄美景的碧玉折扇，注入灵力即可重现美景虚影；有坠无忧海鲛人泪的金银步摇，步摇轻晃、水波盈盈；还有英杰榜浓缩版的玉简卷轴。柳轻罗挑挑拣拣，有兴致的尽数买下。行至城中心，订好晚间客栈，瞧天色还早，便悠悠逛到城中酒楼，点上满桌中州特色菜肴，饮罢两壶烈酒，待到月上中天，这才停杯投箸，往般若海阁去。

　　她此行去处，宗门密令所示地点，正是琉璃城的般若海阁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