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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尘·菩提 ...

  •   在这凡世之间,能知道瑶台醉的,无非是千年以前那些曾经在天宫赴宴的故人。
      但这些人,要么是高高在上的神君,目无下尘,要么是避世独居、潜心修炼的仙人,不会轻易下凡。

      月寒来略一思索,便排除了其中绝大多数的人。
      千年前见过他、又喝过他的瑶台醉,如今还落入凡尘的,会是什么人?

      神仙下凡,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历劫,可历劫之人,任凭你是大罗金仙,也要遵守冥府转世投胎的规矩,饮下孟婆汤,洗去前尘记忆,待到历劫圆满、重回仙界,方能知晓前世今生之际遇。

      此人绝不是下凡历劫的仙人。

      月寒来趁着夜色朦胧,潜入人间帝王的宫城,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凡人连他半分气息都无法察觉,唯一一个感觉到几分异常的,是刚从陛下书房出来的国师褚自吉。

      月寒来的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过片刻,下了结论。
      是个还算有半分仙缘的凡人修士,不去修炼,倒来入世,掺和凡人的一朝兴衰,替皇帝占卜算卦。

      这是为了沾一沾帝星光辉,好求更进一步的仙缘?月寒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颗如今算不上十分明亮的帝星。
      只怕也是强求罢了。

      思及此,他不再停留,往宫城一角而去。
      这是那位以“长陵神君”的名号入宫、如今已经成为洛妃的凡人所在之处。

      只是提及瑶台醉,月寒来难免要怀疑,她其实并不是凡人。

      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洛妃宫中出奇的静。

      月寒来感觉不到除了凡人以外的气息,正心生疑虑与戒备之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明寒神君,当真是你。”

      花树下,掉落的枯枝被踩断,发出细微的声响,相比之下,这句脱口而出的称呼,宛如惊雷。

      月寒来的目光骤然间变得肃杀冰冷,犹如极地昆仑之巅的积雪,他回过头去,看向这个说出他昔日名号的人。

      自从他离开仙界,就再也没有人会称他为明寒神君。

      同样的,也没有人再见过他的杀生之刃。

      “你果然不是凡人,却有凡人的身躯和气息,”月寒来的指尖隐约现出一缕寒芒,看似还在询问,“难不成,是什么夺舍的妖魔?”

      “神君误会了……”来不及说完的解释戛然而止。

      罡风四起,神兵突现。
      那是一把只有锋刃、没有手握之处的兵器,一旦出现,便所向披靡,横扫千军。
      千年以前,令无数仙妖神魔望而生畏,闻风丧胆。

      “知道我是谁,还敢特意找上我,你找死。”月寒来挥袖之间,指尖利刃始终与他的手若即若离,看似并未将武器握在手里,却能随心而动,直指敌人之要害。

      “瑶台醉!”被神兵利刃所指之人毫无招架之力,霎时跪倒在地,勉强抵住锋刃一瞬,咬牙道,“神君可还记得被瑶台醉灵力催化的菩提根?”

      在对方被利刃劈成两半之前,月寒来终于收了手。
      方才还被狂风与杀气填满的宫殿复归寂静。

      死里逃生,仍然跪地不起的人,正是洛妃。
      她的外表看上去还是凡人宫妃装扮,但是不属于凡人的真实气息终于藏不住了。

      “你是仙族器灵化形,”月寒来不是在问她,他确实想起来了,“当年仙界盛宴,北海仙洲玉麟族的公主,手上有一串菩提根。”

      北海仙洲的玉麟族,在仙界之中,也算是曾经辉煌一世的仙族,千年以前,这位玉麟族的公主,名为水瑟,与天宫的长陵神君有过一段人尽皆知的风流韵事。

      长陵神君这个名号,在仙界确有其人。

      月寒来留在人间京城时,听说凡人的帝王从长陵县得了一位新的美人,以长陵神君为名号,一路大张旗鼓迎进京,起初还觉得惊讶,只当是巧合,没想到,是有人故意为之。

      千年前,恰逢执掌天宫主位的神君万年易位之际,长陵一心追求天君之位,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水瑟公主,利用她夺了玉麟族仙洲灵气,增进自己的修为,以至于玉麟族从此仙缘寂灭,仙根不存,这相当于直接杀尽了玉麟族之人,不仅让他们再也不能位列仙班,甚至连做凡人的机会都没有,彻底灰飞烟灭。
      从此,北海仙洲再无玉麟族一脉。

      水瑟公主悲愤交加,为报族人之仇,以自毁元神的代价,孤身一人杀上天宫,揭发长陵之罪。

      时任天君已近羽化圆满、化归天地之期,最有希望接任天君之位的长陵,却成了忘恩负义、屠戮仙族的凶手。
      天君只好将长陵贬下凡间,让他历劫千年,待劫数圆满,方能再回去,重新位列仙班。

      水瑟公主已是油尽灯枯,亲眼看着长陵落入凡尘,临死前,她的心头血滴落在手串上的菩提根,成了执念。

      如今身在凡间宫城之中的洛妃,其实是水瑟公主手中的菩提根所化之器灵,早在天宫盛宴时,得明寒神君亲手所酿的瑶台醉灵气影响,化为人形,又因水瑟公主的心头血,落入凡尘,只为寻找历劫转世的长陵神君。

      这些事情发生时,月寒来已经不在天宫,也不再以明寒神君之名现世,因此,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器灵,为何而来。
      “你既然是仙族器灵,为何要流连凡世?”月寒来审慎的目光变得深沉,“你故意以长陵为名号,是与他有关?”

      洛妃入京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京城之中有仙族气息。
      不同于历劫的仙人,也不同于像她这样刻意隐藏自己的仙族,这人的气息毫无遮掩,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千年以前的天宫盛宴。

      那时,长陵神君与水瑟公主还是一见钟情、如胶似漆的神仙眷侣,宴会之上觥筹交错,明寒神君亲手所酿的瑶台醉不慎洒落,沾湿了水瑟公主手串上的菩提根。

      器灵化形,水瑟公主惊喜不已,为她取名沉鸳。
      她受明寒神君的瑶台醉影响,对神君的气息千年不忘。

      以至于千年后,身入凡尘,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城阻隔,她仍然认出了这位昔日的神君。

      没有人知道明寒神君为何离开天宫,一去不回,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离开,当年最有希望继任天君之位的,就不会是长陵神君。

      那么,长陵神君或许就不会为了天君之位,夺了玉麟族仙洲灵气,水瑟公主也不会死。

      沉鸳为这样的妄想魂牵梦萦,但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要在清醒之中,重新陷入痛苦的深渊。

      她苦寻千年,终于得到了长陵的下落,长陵历劫的劫数就快要满了,她担心明寒神君是为了长陵而来,不惜冒险试探。

      面对月寒来的疑问,化身洛妃的沉鸳大胆承认:“我确实是为了长陵神君而来。今日,我斗胆冒犯明寒神君,是想知道,神君是否也为了长陵而来。”

      月寒来当然不是为了长陵而来。
      他看着眼前的器灵,告诫道:“这些年,我虽在凡界,但仙界之事,也略知一二。长陵下凡,名为历劫,实为惩罚。神君历劫,命数牵动无数凡人,不可轻易插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论我想做什么?神君都能什么也不做吗?”沉鸳的双手藏在样式繁复的宫装衣袖里,下意识握紧,指甲嵌入手心。

      器灵异样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月寒来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日渐有晦暗之象的帝星,顿时明白:“你为长陵而来,是为了替水瑟公主与玉麟族报仇?”

      即便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玉麟族仙洲覆灭,皆拜长陵所赐。
      沉鸳心怀水瑟公主的执念,不为前缘,为的是宿仇。

      “长陵历劫已是惩罚,扰乱神君劫数,你会累及诸多凡人。”月寒来仿佛刹那间看见了诸多凡人的命运,指尖锋刃随之明灭不定。

      沉鸳早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蒙骗对方,她干脆放弃了伪装,冷笑着反问:“惩罚?可笑,如此无关痛痒的惩罚,有何意义?等他劫数圆满,重新位列仙班,那些因他而遭遇不幸的人,可还能回来?可还有机会像他一样,再获新生?甚至修为境界还能更上一层?这算什么惩罚?就连凡人都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可仙人犯错,却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从头再来。”

      这番话就连月寒来也无法反驳,他也曾经身居天宫,对这些道理再了解不过。

      “凡人也一样,有尊卑上下,强弱欺压。”月寒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放下了手中利刃。

      沉鸳像是看到了希望:“神君果然通透,这天上人间,都一样,总有不平,可我不是无能为力、逆来顺受的凡人,我大仇难报,心有不甘,便也要不顾一切,为自己争一次,哪怕离经叛道、天雷加身。那些凡人本来就为长陵神君下凡的劫数所累,没有我,他们也还是会走向相似的命运。”

      “除了凡人,你自己也会万劫不复。”月寒来再次告诫她。

      沉鸳显然早已下定决心:“神君明鉴,因果之事,我愿意一力承担,只求神君不插手凡间之事,便算是成全了。”

      她的因果,自是与水瑟公主、乃至于长陵的因果互相纠缠。
      即便她不说,月寒来也不会踏入这一滩浑水。

      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瑶台醉已经没有了。千年过去,我也早已不是什么神君了。至于凡间之事,我向来不管。”
      沉鸳面露喜色。

      月寒来又话音一转:“但有一事,你是如何知道,赵飞光与我有所来往?”
      沉鸳连忙解释道:“他饮过神君亲手用仙法酿的酒,身上的气息便与其他凡人不同,普通人察觉不到,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岁云暮的酒出自月寒来之手,酿酒的技艺来源一样,但只有单独留给赵飞光的那一部分,是月寒来用仙法所酿,蕴含普通的酒所没有的灵力。

      “你借他之口,向我问瑶台醉,就是想确认,我不会插手,阻你复仇。如今你可以放心了。”月寒来将话说透了。

      “是,我要多谢神君成全。”沉鸳已然大喜过望。
      月寒来则再次强调:“我并没有成全你。我只是不理凡尘之事而已,与你无关。”

      “我明白神君的意思。但有一人,神君还是在意的吧?”沉鸳猜测道。
      她说的,自然是赵飞光。
      月寒来没有否认。

      沉鸳大着胆子说道:“神君放心,我不会动他,只是有些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神君若是在意此人,不如早作打算,带他离开,远离是非。”

      月寒来避而不答。
      人间处处皆是非,何处可避呢?更何况,赵飞光是个人,不是木偶,他要做什么,怎么活,任何人都无法替他决定。

      最后,月寒来只是面色冷淡地告诉她:“你不必再行试探,我不掺和你与长陵的因果,你也不必自以为是,揣度本君的心意。”

      沉鸳看着他拂袖离去,来去无踪,忍不住想起千年前天宫盛宴上,冷漠无情、端坐高位的明寒神君,那时的他,远比今日从容,是真的不在意这世间万物,不在意任何人。

      天将破晓,月寒来踏着朝露回到岁云暮,推开门时,却见到本应该还在熟睡之中的赵飞光。

      “你去哪儿了?”赵飞光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倒像是故意做出质问的样子,就为了看他可能心虚的神色。

      月寒来如他所愿,勉强笑道:“我替你煮了醒酒汤,在厨房。”
      赵飞光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他那沾了晨露气息的衣领,然后自己轻车熟路地往厨房去了。

      月寒来也摸了摸自己的衣领,僵在原地。

      醒酒汤是早就煮好的,一直在灶上温着。
      赵飞光闻到那温热的气息时,突然自言自语着笑了笑:“算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醒酒汤是早有准备。
      事实上,与对方相处久了,赵飞光偶尔会发现,月寒来这个人,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神秘,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世间万物,他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月寒来同样是个包容的人,似乎无论赵飞光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只要赵飞光来岁云暮,就可以放下一切,远离俗世是非。

      赵飞光喝了醒酒汤,天色已经开始亮了。
      月寒来替他取了佩刀和披风,知道他是时候得走了。

      “你……”月寒来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往后还是少喝点,醉成今日这样。”
      夜不归宿,将军府那边必定知道,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飞鹰将军干什么去了。

      赵飞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下回不给我酒,不就行了?”
      “赵将军,今年贵庚?什么俗事值得你借酒浇愁?”月寒来看无赖似的,揭穿他。

      若是平常,一壶酒何至于醉。
      赵飞光想起宫城之内,那永远压抑紧张的四方天地,一言一行,总是需要小心谨慎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俗事。往后我不会再醉。”

      再好的酒,也要品的人有心才能体会其中滋味,否则,都是浇愁。

      月寒来欲言又止,想起那颗将星,天意不可违,人心亦难测,他究竟能做什么呢?

      眼看赵飞光准备好离开了,月寒来终于还是说道:“瞬之,岁云暮永远有酒,你若是累了……”
      赵飞光回过头来,笑了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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