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歌》微迹

19、前尘·来者

　　异族使团来访，表面上看起来是求和，可按以往来看，异族人生性狡诈善变，时常侵犯边境，出尔反尔的情况并不在少数。
　　莫说其他朝臣对使团议和的诚心有所怀疑，便是奉命前往迎接的赵飞光，自己就先心怀疑虑。
　　毕竟，比起其他朝臣，赵飞光是亲自与异族交过手，对他们尚且多了几分了解。

　　只是，赵飞光没想到，太子对此事也如此敏锐。
　　那日，太子在大殿之外亲自等着他，表明了自己对异族使团来访一事的忧虑，还提到了那幅随使团名单被一起送来的画像。

　　“赵将军可知，父皇为何对此次使团来访如此重视？”太子手里拿着一幅拓印的画像，递给赵飞光。

　　赵飞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接过来一看，果然见画卷上的人有几分熟悉。

　　那画中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目似秋水，眉如远山，但最吸引人注意的，是眉心有一朵红花。

　　“臣愚钝，敢问太子殿下，此画是何意？”赵飞光不敢妄下断言。
　　太子却直言道：“赵将军难道不觉得，此画中人有些眼熟吗？父皇心心念念要找的洛妃转世……”

　　“太子殿下慎言，”赵飞光合上画卷，“这世间或许有相似之人，也不足为奇，况且，这最多不过五分相似……”

　　“五分便够了，”太子语气沉重，“有人说她像，她便像，最重要的是，父皇觉得她像，觉得她是。”

　　赵飞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那画像中人与洛妃有几分相似，是不是同一人，只要陛下觉得她像，那她就是陛下想要的人。
　　除去容貌，还有那画中人眉心的那朵红花，虽然形貌与当初陛下苦寻的花并不全然相同，可放在这么一张脸上，已经足够陛下动心了。

　　只怕现在，陛下已经认定了这位异族和亲公主就是他求之不得的洛妃转世，仙子下凡，无论如何也要将人留下。

　　当初，赵飞光从蔺文玉口中得知那奇异花朵的来源与异族有关之时，就是担心，此事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到边境安稳。
　　没想到，异族使团来访，一切还是不可避免。

　　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些事情，殊途同归，逃不过既定的天意安排，注定要发生。

　　“赵将军，孤今日前来，是希望你能为天下百姓计，”太子暗示道，“这宫中，实在是不能再有第二个洛妃了。”

　　赵飞光将画像收起来，双手呈上，还于太子：“臣不敢，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将军！”太子还欲再劝。
　　赵飞光却比他坚决：“臣奉陛下之命，须即刻出城，太子殿下留步。”

　　看着赵飞光离去，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来到太子身边。
　　“太子殿下不必担心，赵将军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他不帮我们，也在意料之中。”

　　“可惜了，这样的人，不能为孤所用。”太子惋惜似的，叹息道。

　　赵飞光心里很清楚，太子自从监国以来，羽翼渐丰，陛下的身体并未完全康复，朝堂之上，暗中投诚，提前选了立场的人，大有人在。
　　陛下昏聩之举不减，太子便更有理由笼络人心，皇位近在迟尺，太子想提前更进一步，自然有的是人愿意追随。
　　反正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只可惜，赵飞光注定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他也没想到，太子会直接派出杀手，拦截异族使团。

　　异族使团议和的诚心虽然有待商榷，但至少明面上还维持着粉饰的太平，而太子一出手，便意味着他已经完全不考虑议和，决心开战。
　　问题是，此举会将开战的理由变成把柄，让异族人站在高地，名正言顺地指责中原王朝背信弃义。

　　赵飞光带人抵御杀手来袭时，心中最为震惊的，不是这些杀手如何心狠手辣、如何不要命，即便同归于尽，也要靠近车驾，剑指马车之中的和亲公主，而是这些疯狂的杀手背后，隐藏的太子。

　　也许是陛下病重，太子监国的那段时间里，权力的掌控感给太子带来了心境的变化，也许是彻底铲除异族、开疆拓土的功业在太子心中实在是胜过一切，以至于他不顾开战的理由是否要担不义的名号，即便虚名并不能改变战乱的事实，但史书之上，又有多少帝王能真的不在意这一份虚名呢？

　　那些杀手前赴后继，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士，赵飞光手下的人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架不住对方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很快落于下风，露出败势。

　　赵飞光被四个杀手包围，来不及援手之际，有个杀手终于抓住机会，靠近了马车。
　　一片混乱之中，马车门被一剑劈开，车内传来侍女的惊呼。

　　杀手毫不犹豫，举剑就刺，却在剑锋落下之前，动作一僵，高高抬起的右手停在原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一只手掌大的毒蜘蛛从那杀手的脖子上爬下来，爬过他惊骇的脸。
　　随后，更多的毒虫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向着那些杀手爬了过去。

　　惊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赵飞光面前的杀手倒下，那些毒虫从他脚边绕了过去，认人似的，丝毫没有伤到他手下的禁军。

　　马车内，端坐不动的和亲公主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额头上的那一朵红花刺青耀目非常，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她不是普通的娇弱美人，她不会引颈待戮。

　　赵飞光看着那些毒虫退去，第一时间约束手下之人噤声。
　　“臣等护卫不力，望公主与各位使臣见谅，今日之事，我定会奏请陛下严查。”赵飞光临危不乱，上前道。

　　马车里的人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女，侍女会意，代为传达：“多谢将军，烦请将军尽快处理残局，我们好继续上路。公主希望，能早日抵达京城，面见陛下。”

　　赵飞光当即下令，处理尸体，带上伤员，稍作整顿之后，继续启程。

　　京城之中，太子收到刺杀失败的消息后，反手就将字条撕了。
　　“这个和亲公主居然是个养毒虫杀人的女子？”太子似笑非笑，不知是喜是怒，“这样的人派来和亲，这异族想必也不是真心议和。”

　　他身边的幕僚上前道：“太子殿下，依属下看，这是好事啊……”

　　东宫之中，太子与下属的密谈持续了许久。

　　中原与异族之间的这仗一定要打，问题是，谁来当这个不义之师，谁先找到由头开战。
　　太子本以为，当年异族被赵群山打得节节败退，自己又内斗了好几年，如今派出使团前来议和，怕是真存了修好之心，再加上那个与洛妃长得有五分相似的和亲公主，以陛下如今的心境，说不准还真能议岀点短暂的太平时日。
　　如此一来，看似是好事，却也给了异族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当年赵群山没能乘胜追击、斩草除根，虽胜犹败，自己还弃了兵权，今日若是再与异族握手言和，必定会换来养虎为患的结局。

　　一心主战的太子终究还是心急了，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开始动手，不惜将开战的理由与借口亲手送到异族手中。
　　谁知，这所谓异族的和亲公主，居然不是个普通女子。

　　这岂非是来者不善、正中下怀？太子越想越觉得此言有理，于是下令撤回剩余的杀手，等着这个异族使团入京城。

　　咏元二十八年正月，异族使团正式入京，陛下命太子代为迎接，商议和谈细节，并在宫城设宴，邀请使团共同赴宴。

　　异域打扮的公主一出现，很快成为席间焦点，多日不出来走动的皇后也现身夜宴，还特地派出了自己的贴身宫女似锦，去请公主叙话。

　　似锦拿了皇后手令，便向着公主所在的方向去了。
　　谁知还没靠近，就被拦了下来。

　　“乌琴那公主，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我们皇后娘娘想要请公主单独说说话，就在偏殿。”似锦端着做派，言明来意。

　　乌琴那看了她一眼，被面纱遮挡的嘴角微微上扬，说了句异族之语。
　　异族使团的上书之中，明明提过乌琴那公主懂他们中原的语言，现在却故意如此作答，分明是有意挑衅。

　　似锦的脸色险些绷不住，听见乌琴那身边的侍女趾高气扬回话：“我们公主是来面见陛下的，皇后娘娘有话，不如一会儿在宴席上说吧，想来，皇后娘娘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需要私下里单独说。”

　　“你！”似锦气急，但顾忌宴席上人多，不好发作，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和皇后复命。

　　赵飞光在一旁看见，皇后听了回话之后，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参加宴席的人陆续到齐，陛下这才姗姗来迟。

　　与异族使者说过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后，陛下终于对乌琴那公主说道：“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不如上座，来人——”

　　“父皇！”太子站出来试图阻拦，“这是否于礼不合？”
　　陛下一意孤行，显然早有打算：“既然于礼不合，那朕这就封公主为妃，和亲之事，就此定下，两族结秦晋之好，就此休兵。”

　　“陛下三思啊！”群臣之中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兹事体大，怎能如此三言两语、草率定下？”
　　“父皇三思！”太子也起身道。
　　他可真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急不可耐，甚至连基本的礼法都顾不上了。

　　那异族公主的年纪，看上去还没太子殿下大，陛下一句话就想将人封为妃子，众臣的脸色一时间简直是什么颜色都有了。
　　况且议和之事繁杂琐碎，诸多条件尚未谈好，陛下难道是疯了不成？

　　乌琴那趁着群情鼎沸、嘈杂之际，低声在侍女耳边交代了一句。
　　不知听到了什么，那侍女一抬头，神色之间露出点视死如归的意味，然后便迅速离开了宴席。

　　乌琴那自己则越过众人，高声道：“谢过陛下。”

　　赵飞光在那个异族侍女偷偷离开时，就对自己身边的亲卫挥了下手，示意他跟上。

　　陛下挥退众人，不顾群臣奏请，单独朝着高台之下的美人伸出手：“公主不必如此多礼，快，到朕身边来。”

　　“陛下！”“父皇！”
　　众臣与太子被陛下视若无睹，而那些异族使者，居然也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乌琴那走上前去。

　　赵飞光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刀柄。
　　就在乌琴那即将靠近陛下之时，赵飞光手腕一动，毫无预兆地拔刀挡在了陛下面前。

　　众人纷纷惊诧起来，胆小的甚至都起身离席，露出逃跑之意。

　　“赵将军？”太子也很意外。
　　陛下更是怒斥：“飞光？你这是做什么？！”

　　赵飞光面不改色，持刀相向：“烦请公主将身上的毒虫取下，再到陛下身边去。”

　　乌琴那自从进入京城后，头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

　　“臣的职责是护卫陛下，望公主见谅。”赵飞光的刀尖微微移动了半寸，精准地指向乌琴那的袖口。

　　点坠着绿色宝石和精致刺绣的衣袖里，一条翠绿色的小蛇正盘在乌琴那的手腕上，被刀尖一指，探出脑袋，吐出蛇信。

作者有话说

　　蛇年大吉～~ si si 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