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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聪明绝顶 ...

  •   每一甲子,东山大小山头都会热闹一茬。
      三十三万年前,东山一族最后一位得神缘跻身神班的南坞帝君亲手种下三珠树后,龙族便再无后人能追随先祖脚步、跻身上天界。是故,族中长老一合计,便设立了这么一个代际相传的族内盛会,来着力培养得力后生,只为有朝一日重铸龙族昔日荣光。
      名曰,试剑大会。
      自此,成就龙族数万万族人最瞩目的大事。

      试剑大会为期三月,最重要的大抵也就头三日和后三日。头三日主要行礼节,有些族内大大小小各路亲戚不知道多少年不见面了,借此时机多多交流交流感情、联谊相亲……啊不是。中间就是少年英才们打打闹闹、打打杀杀、相互切磋切磋,看看后生小辈里有没有可塑之才、骨骼轻奇的,黑马还是黑驴都得拉出来遛一遛。最后三日便是瞧瞧最终魁首和排个名标个价,以后江湖上有什么棘手悬赏就照着这张表付钱就好……啊也不是。
      以上便是东山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的解释。
      这么长日子里,最关键的便是首日的启封祭典和末日的赐剑大典。
      首日的启封祭奠通常是由东山帝君亲自主持,也不烧香也不拜神仙,大抵就是拿着自己的剑上去跳支舞,找些个人假装邪魔捅一捅、演一演就好了。这么些甲子来来去去,其实昃黎帝君风姿是最引人注目的。不过也非是昃黎帝君有多么能打——虽然他确实是东山这么几万年里最能打的了,而是……一般同他对打的,主要都是令虞娘娘。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感情不变你以为靠什么?那当然靠天天演不同话本、扮各种人设增添意趣啊!
      于是通常最后的打架戏码都会变成满天飘花瓣的双人舞。
      以上便是东山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他夫人,符离神君元灼的解释。
      不过这些都只是私下里耳鬓厮磨的吐槽,即墨和奇渊以及广大第一次准备参加试剑大会的、刚过两百岁的孩子们学到的都是从太铭殿庄严肃穆的夫子们谆谆教诲里学到的。
      格外正经。

      太铭殿今年试剑大会前格外热火朝天。
      只因那一日,太铭殿书院的夫子通知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
      听闻那日,公鸡早早打鸣,朝霞绵延数千里,橙红色的霞如海浪铺开数千里,祥和之气冲天蔽日!
      夫子捋着胡子,晃晃悠悠地走进堂中,众学子行礼之后方才注意到夫子的脸色有些潮红,激动地像颗放在火上烤红了的核桃。
      听他老人家清了清嗓门,正色道:“诸位学子想必知道,试剑大会距今已经不足一月,诸生可准备妥当了?”
      低下一个小子嘀咕道:“天天背书,实战课又老排不到,你说可妥当了?”
      他周围的一小圈一起附和:“就是就是!”
      得亏夫子耳朵不大好使,继续道:“太铭殿宣,昃黎帝君令,本届试剑大会,由东山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主持——”
      所有人都懵了一头。
      “你们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此番可以亲眼目睹玉礼殿启封龙骨形化之器——白条剑为先祖祭祀,是万万年不遇的机缘啊!”
      “谨遵夫子教诲!”
      “白条剑!那可是白条剑!”
      “大公子!那可是大公子啊!”
      “龙骨形化得多难啊……”
      “哼!若不是龙骨形化,他早被逐出东山,又如何回得来?!”
      “你少说几句……”
      “要是此生能被龙骨形化的剑劈一回,也死而无憾了!”
      “呃……”

      东山龙族本族东始山山头有几大闻名四海八荒内内外外的传说。
      其中这几代各路神仙耳朵里最负盛名的,便当属“东山家那位”行事作风十分随性自得、作天作地、一身反骨却偏偏天赋惊人的烛阴神君。
      不过再往上数几代长辈,却有另一位传说。
      那一位传说,名震四方还能再波澜好一阵。东山龙族万年的正面名声还能屹立不倒,便多亏得那一位撑着。
      所以玉礼现在格外头大地跪坐在书案的对面,“传说”顶着光秃的头顶——还挂着玉冠——玉礼很想知道是怎么梳上去的——坐在他对面。
      玉礼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老师。学生不孝。”
      传说十分冷淡:“不孝在哪儿?”
      “多年不曾回来给老师上香……不对不对!是上茶!上茶!”玉礼一个哆嗦,险些把茶杯都给抖翻了。
      传说姓岑,人称岑夫子,是几万年来龙族上上下下活得最久的老头儿,实力排不上一顶一的,但为人行得端、坐得正,教书育人更是着实了得。
      岑夫子活得那么长的年岁当中,带出了两个帝君和无数名震四海的弟子。
      两个帝君一个是玉礼他爷爷丞灵帝君、一个是玉礼他爹昃黎帝君。
      无数名震四海的弟子包括一个玉礼本人,以及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小珠胎,便是即墨。

      玉礼小时候第一次见岑夫子就问了一声:“夫子,你是我家传家宝吗?”
      敢情是家族专用座师。
      岑夫子要想收个徒弟那门槛可是高的不行——其实只有一个,就他老人家看得顺眼。
      很显然,玉礼家一家在岑夫子眼中的颜值可以算得上顺眼。
      入门第一件事跟夫子比试一番,输赢全按他老人家的心情去算。
      赢了的进门,输了的滚蛋。
      不少人感叹:“倚老卖老的臭光头!”但还不得不佩服此人厉害之处。
      当年送玉礼来此地,昃黎帝君可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一边巴结着老师,一边给小玉礼无限灌输他爹本人是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勤奋、如何如何有天赋才有幸拜到岑夫子门下的,告诫儿子一定要谨言慎行、小心伺候。
      小玉礼对他爹的话从来都是不听不听哑巴念经。
      可这哑巴也是焦虑过度,聒噪得厉害。
      在昃黎帝君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儿子从岑夫子的院门口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儿子是从一边的墙翻出来的,手指上还有不少灰色的墙灰。
      小玉礼:“爹……你蹲门口干嘛?!我就说推半天推不开刚想踹来着。”
      昃黎帝君:“……小子,你怎么出来得那么早?”
      小玉礼:“不是上完香……不对,上完茶就能出来了啊?”
      昃黎帝君差点背过去一口气!
      老人家是年纪大!!!但还不至于上香!!!他儿子说了这话可不是要他的老命了吗!!!混蛋啊!!!
      正在昃黎帝君琢磨着要不要重新生一个把这个小混蛋埋了算了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上完茶了?”
      “嗯。”
      “拜完师了?”
      “嗯。你看我裤子膝盖上还有灰呢。”
      “……那么快?”
      “不然呢。”
      “……儿子,”昃黎帝君蹲下来,与小儿子视线齐平,温声道,“岑夫子脾气古怪,这次没有收你也不用如此难过编谎话来骗爹欢心,你娘也不会怪你的。乖,爹会给你找更好的老师的,好不好?”
      小玉礼愣了一下。
      昃黎帝君摆出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做派让小玉礼十分无语凝噎。
      “……爹,我拜完师了。岑夫子说明天就从太铭殿书院搬出来去他院子里习课了。”
      “……”昃黎帝君不死心,“你方才做了什么?”
      “给了岑夫子一颗糖,他说他想吃甜的,我正好带了。”
      “……”
      昃黎帝君捶胸顿足,恨自己当年不得精髓!
      “我记得你从来不带糖在身上的。”
      “哦,我本来今日要去看莜莜的,就带了一颗。”
      莜莜,是玉礼的坐骑。
      昃黎帝君险些又背了一口气过去。

      想起这些往事,玉礼摸了摸鼻子,他记得,那是一向高冷严肃的父亲唯一一次被他气得露出了跟他娘平时一样的表情。
      那已经不能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了。
      那应该叫做“恨铁不成锅碗瓢盆千军万马四海八荒天上地下”。
      玉礼:“……”

      岑夫子听他这话,笑了一声,道:“你小子,只怕压根儿没打算给我回来上柱香。”
      玉礼打着哈哈:“这不是没得空吗……不对不对没得机会吗……呵呵……”
      岑夫子瞪了他一眼。玉礼十分实相地从袖中中掏出了一个白包,推到岑夫子面前:“喏,浮山的糖糕。我没给你带酒,年纪大了少渴酒。”
      岑夫子:“老夫……”
      “宝刀未老老当益壮老谋深算老气横秋。”玉礼笑着把白包打开,“好了老师,真的少喝一些。”
      岑夫子一吹胡子,别开眼睛:“……什么都没有!”
      “哦,那我就一会儿把你书案下的祝馀酒拿走了啊。正好最近口干。”
      “……臭小子。”岑夫子见着他就喜爱,吹胡子瞪眼从来都是玩笑话。只在一件事情上当真——
      “你媳妇儿呢?”
      玉礼虚握拳头,轻咳两声。又不动神色地取了一个新茶杯,倒了些清水进去之后,才从自己的衣襟胸口处掏出了一颗小小的泡泡。
      晶莹剔透的泡泡里面沉睡着一尾小小的蓝色鱼苗,兴许是外面不如胸膛温暖,小鱼苗不安地甩了甩尾巴。玉礼连忙把鱼儿放入茶杯之中,又唤风从窗口递来一枚新鲜的竹叶,给小鱼苗当个床铺。
      蓝尾鱼苗在茶杯中轻轻摆动身子,寻到竹叶,便趴在上面不动了。
      玉礼干笑两声,解释道:“昨日稍微,玩得过火了些,人不大醒得过来。”
      岑夫子:“……你没必要到老夫面前来炫耀。”
      玉礼陪笑。
      岑夫子凝视着那茶杯中唯一一抹绮丽到有些梦幻的蓝色,眸光怜爱万分:
      “世人都说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胡说八道,明明是小阿灼最得我心!”
      “是是是。”
      他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小鱼儿好一会儿,悲伤却如迷雾一般又慢慢笼罩了上来:
      “唉……若是当年……”
      话到嘴边,又摇了摇头,不愿再提。于是岔开来:
      “小子,此次来找我,可是为了此次试剑大会?”
      玉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只瞧见岑夫子如临大敌般默默往后挪了挪坐垫:“先说好了,老头子一把年岁,那什么启封祭典我才不去!”
      他胡子都翘起来了。
      玉礼:“……”
      玉礼:“知道,您不是今儿个一大早就把我的大名跟太铭殿上上下下都叨叨了个遍吗?!”
      岑夫子深知自己这把先斩后奏定让玉礼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于是十分满意地又挪了回来,道:“你就乖乖从命吧!你爹故意挑这个节点逃跑……不、替你去寻东西,是有他的道理的!”
      玉礼:“……你已经把实话说出来了你知道吗?”
      小蓝尾鱼苗吐了颗泡泡,悠悠扬扬飘到岑夫子面前,炸出了一个小水花。
      玉礼:“连阿灼都看出来了!”
      岑夫子:“……那你还为了什么来?!小黑龙?”
      玉礼双手合掌:“正是!”
      岑夫子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若是连他的来历都想不到,那你可真的能一头撞死在祖宗牌位前面了!”
      “他……真的是三珠树上落下来的珠胎吗?”
      “你自己说呢?!”

      上古有传曰:东山有树,覆广千里,其上百年得一花,再百年得一果,又百年,果谢,珠见。名曰三珠。
      三珠树百年得一花,两百年得一果,三百年出一珠。是为三珠树。

      岑夫子道:“三珠树每三百年出一珠胎,但大多福薄命浅,婴孩之时就没了。即墨算是个稀奇的,健硕得很,这么些年大病一场都没有,落地的时候哭得可响亮了,长得又快。族中便有人传,说他能替你,成下一代天骄。”
      玉礼跟着笑出声来,眼眸却有些哀伤。
      岑夫子想要伸手去碰碰盏中小鱼,指尖落到杯盏边沿之时,却又停了下来。他早已不再年轻,甚至从天地规矩来说,早已是破了寿数的。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沟壑纵横,如山水河川,是属于时间的印记。
      他收回手,抿了抿唇,道:“孩子,我为你骄傲。龙骨形化,你早已是东山一族万万年不见的机缘了。”
      玉礼难得老实没有回话,没有嬉笑,端端正正坐着。
      岑夫子有些惘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在同谁讲话。
      如今的玉礼,还是三百年前的玉礼。
      “昃黎此番命你去做这场祭典,自有他的用意之所在。你爹娘子缘淡薄,虽你走之后有小黑龙陪着,但到底对他愧多于情。对谁都不是好的。”
      玉礼低头:“是玉礼不孝。”
      岑夫子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云腾千里,龙鸣九霄,孝行大道,非枷锁也。”
      他摇了摇头,拿了一块糖糕放入嘴中,道:“三百年前的事,不必耿耿于怀,命由心神,非天道所能企及。徐家村的事情我已知晓,带着小阿灼躲躲藏藏那么多年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没做完的事情也要有个收尾。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去做,有始亦有终,太憋屈的话反而不想我的学生了。”

      玉礼良久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起当年自己那回试剑大会。总觉得,中岳自上一次封印之后便可安稳千年,没有必要让这帮孩子也当家家酒一样去玩一次反而送了命。”
      岑夫子认同他说的,于是道:“你可放心,自那之后,便再没了所谓前五名去加固封印的试炼了。四海八荒,能历练的地方有很多。北冥、南山、西山,甚至是溟海,都是他们的去处。”
      他叹了口气,思索片刻之后道:“终究当年,是我们心急了些。这事儿上,东山对不起你们良多,孩子。”
      玉礼不敢受他的道歉,只是很是郑重地给老师磕了一个头,很久都没有起来。
      茶盏里的小鱼依然趴在竹叶之上,默默又吐了个泡泡。

      “哦对了。”
      岑夫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渍。
      “什么?”玉礼抬起头。
      “你爹叫了人来给你撑场子。”
      “谁啊?”
      “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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