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从前有座山 ...
-
东山,大荒之极东,溟海之西,一脉大小三百座山头连绵不断,云雾缭绕,仙气灵盛。
东山首山名曰东始,山头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宫殿群,金碧辉煌、巍然壮观。相比起凡尘俗世的糜烂,多了一分古香古色的肃穆浩然之气。给人以莫大的压迫感。这便是东山龙族本宗之地,名曰太铭殿。
太铭殿大小七百多座宫殿,十多处修筑园林。太铭殿以东方向面朝溟海,是族中子弟修习受教之地。龙族族内每年新进三百余名龙族本族弟子进入太铭殿修习三年,再加上外族送来的求学子弟,大大小小师生就有三四千人。
正中是龙族宗族祠堂和聚会议会之地,也是接见外宾之地。
而西边区划,则是本族当代嫡系的住处,大小百余座宫殿坐落其中——其他龙族也各封山头、禀明族长后方可开建私人宫殿。
当代族长,即尚还在位的东山帝君,昃黎君,便是玉礼他老子。帝后令虞娘娘出身南山凤族,便是玉礼他老娘。
这一代龙族嫡系子息不旺,除了玉礼一个儿子之外,令虞娘娘也曾怀过一胎,只是保胎时一时不慎,竟让那孩子没了。于是乎,大公子玉礼竟没有了一个兄弟姐妹。为此,令虞娘娘多年来被族人在身后非议不断,但好在儿女多没用,一个能用到上天入地的才是真好用——便在于玉礼争气。
尤其是在他龙骨形化之后,更进一步。
从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一跃而起,甚至隐约有超过昃黎帝君的苗头。
玉礼出走族中后,族中后辈大多平平无奇。
这百年来,唯一有几分当年玉礼神采的,也就三公子即墨。
那个从三珠树上掉下来、没爹没娘的珠胎。
说是那日,欢舟姑姑领了太铭殿二十七位夫子,长途跋涉到南山浮山请回了东山龙族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
迎大公子回山的那日,太铭殿上上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上到夫子族老,下到学徒儿童。
都迫不及待一睹大公子英姿风采!
说是这么说,看笑话的也不少。
那一位当年闹的事情轰轰烈烈,一身几百年的修为说丢就丢,龙丹说不要就不要,一意孤行就下了凡!
腹中还揣着鲛人的珠子!
可谓一个离经叛道了。
结果竟是白白从早等到晚,愣是连那大公子一片衣角都没瞅见!
有人不死心,继续等了三天三夜。
别说人了,东山上的云都三天没动静的。
于是灰溜溜地被夫子拎回去习课。
哗——
玄色长剑划过,满地落叶尽数飘至半空!再纷纷落下之时已尽数被劈成两半。
月盈之日,满地华光。
汗滴顺着脸颊滑落,即墨握着长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今日……已练至极限了。
可他体内的鱼尸毒还有残留,最后一点儿竟是使劲了浑身解数都逼不出去。
这样下去,必然不能饱满应对试剑大会。
即墨心烦意乱,虽知力竭,但仍不愿停下。
他咬紧后槽牙,再一次提起剑柄,右手竖起两指捏诀,左脚划开半圆,正欲出剑——!
“步子虚了,腿都在打抖。中了毒就别那么勤奋了。”
骤然被人打断,即墨膝盖一软,单膝就跪倒在了地上。
他抬头,自己屋子的房梁上坐了个人。
“大公子——”
他轻呼出声。
归山之后,玉礼那身破布烂衫就被欢舟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了。
如今的大公子虽懒懒散散坐在房梁上,一身玉白色的长袍曳地,衣袂素端。散落肩头的发已不再如初见那般卷翘,发尾处泛起银白鳞鳞光点,一根墨色的发带松垮垮束住发尾,垂在一边的胸口处。
跟端正八竿子打不着边,但骨子里的贵气可算是能出头了。
多少有点儿做龙族大公子的模样。
不过即墨想起那日归山,大公子提着鞋绕开围观得山呼海啸的众人,从后山犄角旮旯的山洞里钻回院子的模样,不由得摇摇头,无奈笑了笑。
“笑什么呢?”玉礼歪头不解。
即墨连忙收剑摆手,不想失了礼数:“无他。”说罢又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大公子安!”
玉礼十分不满:“你这小龙,谁给你养成这般古板木讷的?!”
即墨维持着行礼的姿态,抿了抿唇:
“大公子,我没爹没娘,蒙帝君和娘娘不弃,养我成人。”
这回换玉礼不说话了。
欲言又止、嘴巴张了三四回愣是一点儿响都没发出来。烛阴神君素来好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飞身从房顶上纵下,抓起即墨的衣领,一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即墨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早不在原地了,低头一瞧,再往前一步就是断崖!海浪滚滚拍打着崖壁,如深渊巨口嗷嗷待哺、等待他这个猎物入喉头!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抓着玉礼的衣袖,嗓子发抖:“大公子……”
玉礼深吸一口气,难得正经,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远处一片漆黑的海子和海上那轮唯一的如宝石般的圆月。
“你……”
“哇——!”
他根本来不及说话。
即墨一低头就吐了个干净。
玉礼:“……”
妈的,他为了来见这个小混蛋打了多久的腹稿!!!
为了带这个小混蛋到这儿来费了多少心思!!!
“你吐什么啊?!”
即墨头晕眼花,看面前的玉礼足足有五个,打着旋儿地来回晃。
“大公子……你脑袋会转诶!”
玉礼:“……服了,我真是服了!”
谁知道这小混蛋连瞬移术都扛不住啊!
还是欠打磨、欠历练!
玉礼闻着那味儿,顿时一阵阵上头,在自己也忍不住去吐之前,他直接纵身一跃就往悬崖奔去,愣是一点儿机会都没给即墨,水灵灵就跳了下去。
即墨吓坏了:“大公子——!”
他就这么跳下去了?!
即墨追到悬崖边,趴在地上看!
哪儿来的什么人影啊?!
即墨慌了神,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地方。东始山上下,太铭殿里外,他从小四处跑着长大的地方,竟根本没见过此地!
小黑龙深吸一口气,放不下心中对大公子的崇拜以及那点儿微薄的责任心,正准备给自己心里打气好跟着一块儿跳下去。
没事,只是水!
跳下去就化形!
这么高怎么了?!
这么高也就风大点儿……
我跳!闭着眼睛跳就好了!
万一大公子真出事儿可就亏大发了!
收藏的手册都还没有找他签过名呢……
跳!
就闭着眼睛跳吧!
三、二、一——!
跳!
他脚步离地,刚想蹦下去的时候——
整条龙忽然停在了半空中!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这个地方还有别人?!
那提着他衣领的人缓缓走来正面,歪脑袋看他。
即墨结结巴巴:“夫、夫人……”
元灼精致得仿佛一个瓷娃娃,整张脸无不显示出造物主对他无尽的偏爱。
那一双澄蓝色眼眸尤其深邃,只消一眼,谁都能陷进去。
元灼轻轻提着他的衣领,把人放到地上:
“你追他做甚。”
“他只是洁癖犯了,要去我那儿洗个澡。”
即墨:“……”
信息量有点太大了,他好晕。
元灼没再说话,从他身边安静走过之后,坐在了崖壁边上。
他今日穿着长袍,敞着胸襟,露出玉白色的胸脯,随便套了一条罗汉裤,露出修长的脚踝,半悬在空中。单手拄着下巴,望向正对着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即墨对他好奇颇多,敬畏也颇多。
上次徐家村,承蒙他出手救命,便更多了几分亲近感。
可……着实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他是玉礼认的妻,却不是东山龙族认的夫人。
他是族谱宗册上除却姓名的符离神君,是……
是一只鲛人。
元灼拍了拍他身侧,示意即墨坐过去。
小黑龙乖乖听话,但拘谨得很,整条龙恨不得缩成一团。
元灼掌心一翻,一颗小水珠就轻飘飘浮在了他的掌心:“吃了它吧。”
即墨听话,一口就吞了下去。泉水甘甜,半分药的苦味都没有。
元灼伸手搭住了他的脉搏,聆听一会儿,颔首:“暂时没事了。”
即墨拱手:“多谢夫人!敢问夫人……我能要一份药方吗?”
“做何用?”
“鱼尸来源蹊跷,我想将应对之法交给岑夫子,若族内有人再次遇见,也有应对之法。”
元灼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他,随后摇了摇头:
“不是不给你,是这毒只能从根源上解,灵丹妙药都是托词。”
“什么?”
元灼道:“我给你的解药,也只能暂时压制。但……你不必担忧,我和阿礼会解决的。”
即墨于是没再说话,只是感觉自己胸口被石头压住了一般,有些难受。
元灼看出了他的害怕,于是还是开了口转移话题:
“来过这儿吗?我是说你小时候。”
即墨摇摇头。
元灼:“这儿算得上是玉礼自己劈开的一处空间,直接连通了溟海深处,便是我的家。”
即墨小心翼翼:“是……大公子特地为了方便见您建造的吗?”
元灼:“怎么可能,那混身蛮力的蠢货修炼的时候直接一招劈开了东山与溟海的结界空间,劈在了我脑袋上!”
“……”
“为了怕族内追究,还把这空间补得破破烂烂跟狗啃过似的。不奇怪你吐了!”
“啊……我、……”
元灼越说越生气,秀眉紧簇,耳朵都气红了,歪过头就扒开头发凑到即墨跟前:
“你看!那一劈让我这儿的头发现在还少了八根!八根!怎么长都长不回来的八根!”
即墨:“……”
他抬起双手掌心朝外放在胸口,几乎快哭了。
已老实,求放过。
倒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原以为元灼君会是个正经的冰山美人。
这才不过第二次见面。
便什么冰山啊、清冷啊,全都喂了狗被吐出来继续补玉礼少年时破开的那个结界漏洞了。
想着想着,即墨就笑了。
难得孩子气地笑了。
元灼望着他,终于松了口气。
“可算是笑了。”
即墨笑容停住了。
“夫人……为何这么说?”
元灼摆摆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以后不用叫我夫人,要是愿意,随玉礼叫我阿灼也行。”
“那怎么可以……!”
“你对玉礼是怎么看的?”元灼没等他讲那么一长串长幼尊卑有序的教条,直愣愣打断了。
一双眼睛还望着远处的海面。
即墨随着他的眼神望去,那寂静如镜的海面跃起一条银白的长龙!那龙嬉戏水间,月光如练,水滴如珍珠,崖边人如幕中星。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玉……啊不、大公子。我自小敬仰大公子。”
“敬仰他什么?他有什么好值得敬仰的?”元灼嗤笑一声。
即墨回道:“我自小便听大公子的事情长大。族内长辈虽对他颇有微词,但……我不知为何,总想要亲近他。虽未曾见过,依然仰慕已久。”
元灼喃喃问:“他们是如何说他的?”
即墨吞了口唾沫,才慢吞吞道:“东山烛阴,破中岳、封吉神、化龙骨……踏血登云梯,剖丹换鲛心。”
元灼心脏猛得一震!
他:“那你呢?”
“什么?”
“你如何看他?”元灼转过头来,凝视着小黑龙。
小黑龙又将自己蜷成一团,把脑袋藏了大半张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懵懂的眼睛,凝望着那一片海上明月夜。
银白的龙腾跃出水面,在月盘银辉的映衬中展露片刻,又潇洒一仰头,坠回那一汪深不见底的渊。
即墨鲜少会露出这种表情,羡慕、敬佩又好奇,像是一个小孩子。
他答元灼:
“我对大公子有些好奇。”
“好奇……他曾经在书册卷轴中诉不尽的风姿,好奇是什么让他如今大不相同。”
元灼转回头,同他一同看那烛阴白龙于溟海深邃处戏水的景光。
“你大抵是不会喜欢那时候的玉礼的。”他低头,嘴上说着嫌弃话,可眼眸星尘荧光细碎流转,有些揶揄,最终也不知回想起了什么,低低笑出声。
即墨偏头看他。
元灼:“木头桩子一块,没什么生趣。如今闲散三百年,养出几分活泼也是难得。”
“您……欢喜大公子如今这样吗?”
元灼:“他什么样子我都见过,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即墨耳朵又红了,抿唇踌躇之后,又问道:“夫……阿……”他似乎怎么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元灼合适,于是还是叫道:“符离神君,您是在三百年前的试剑大会上认识的大公子吗?”
元灼撩了撩散落在鬓角遮住视线的发丝:“或许更早吧。”
即墨眨了眨眼。
元灼却一眼就看出来:“此非你之惑。你是想问,玉礼变成现在这样散漫无状,是否跟我有关,对吧?”
“啊……”即墨有些不好意思。
元灼却非常坦然,勾唇一笑:“对,有关。就是为了我。”
语气间自然流露出几分得意和骄傲。
“他做任何改变,都是为了我。”
即墨放松手脚,盘腿坐在他身侧,眼眸中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真好,大公子和符离神君。”
元灼也不害羞,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祝福。
“你还有疑惑,说出来,这回我来试着解一解。”
上一次是玉礼循循善诱,领着他解开了徐家村那一桩怪事的前后关巧。而这一回,换成了元灼。
即墨好学,自然也不肯轻易放过这么个绝佳跟随符离神君元灼学习的机会,于是也不再多说场面话,直入主题:
“我确有迷津未解,烦请符离神君指点。”
“嗯?”
“符离神君为何当时会在大公子废弃的龙王庙中?大公子说您此前踪迹不明,是有人故意将您藏过去的吗?”
元灼转头看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似是没想到他心思竟这般细。
“你的猜测呢?”
即墨吞了口口水,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他知道此时此刻擅自揣测前辈们的私隐算得上大不敬,要是被岑夫子知道,多少都要挨手板的。但瞧见元灼并无责怪之意,更多是鼓励,于是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大公子龙骨形化之时,万雷滚滚、劫起劫落,想必分身乏术,让人有了可趁之机,将您掳走的。三百年前大公子被逐出东山、贬归凡尘,他的龙王庙便也不归族内打点。俗话说灯下黑,落魄之后,正是藏身佳所。”
元灼欣赏地点点头:“继续。”
“大公子之所以会前往徐家村,同样是听闻锦瑟阿坤夫妻轶闻,得知锦瑟是鲛人一族,便希望由她做指引,寻得符离神君踪迹。只不过……”即墨的眸光沉静,“还有另一人,同样希望借锦瑟,引出大公子。”
元灼肯定道:“不错。”
即墨越说信心越足,渐渐兴奋起来:“那人如此大费周章,定是要害您二位!他甚至拿走了锦瑟的鲛珠,又在徐家村大造杀孽。此种手段不留余地,所图之事必然危险万分!即墨以为……需上报族老。”
元灼却轻轻笑了起来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即墨的脑袋,抚顺了他被海风吹乱的发丝。
“你这大小的年纪,能有这般沉稳缜密的心思已是难得。你所言皆是,只有一件略有偏差。”
“什么?”
“阿礼非是不知我在哪儿。”他又将目光转回去,望着那深邃的溟海。
玉礼已重新幻化人身,漂浮在海面之上,背对二人凝望着明月。
元灼声音飘散在海风之中:“他有我的鲛珠,无论我在哪儿,他都能找到。”
咚咚——
即墨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东山大公子胸口存着鲛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陈芝麻烂谷子的丑闻,是谁来了都能踩一脚的“东山养出来的好天才”。
可这事儿被他们二人坦坦荡荡说出来,却倒显得旁人庸俗迂腐了。
即墨恍然大悟:“所以,前辈们是故意做这一场局,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元灼苦笑一声:“是、也不是。龙骨形化比我们想象中的都要痛太多,阿礼受劫之时已自顾不暇,不然……是不会纵容徐家村出那么多人命的。我们此番筹谋,确实为了验证暗中之人之所在。但……也有另一个理由。”
即墨眨巴眼睛:“为何?”
元灼轻笑。
“阿礼想见见你。”
“见……我?”
说完这句,元灼就此打住了话题。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海风呼啸着吹起他的长发,露出他耳后透明的鳍片。
“好了,睡前故事结束了!”他轻轻道,“好好准备试剑大会,但也别将自己逼得太紧。去吧!”
即墨本还想说什么,却只见下一秒钟,元灼也学着当时玉礼的模样,扑通一声跳下悬崖。
海那边的玉礼早已悄无声息、无影无踪了。
即墨无奈,只得起身,面朝溟海躬身行礼之后,顺着方才玉礼带他来的通道,默默走了回去。
玉礼只捏了一遍,他便记住了。
确实是个聪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