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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符离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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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尸啸笑,月上中天,一览无遗。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奇渊惊叫,站起身来抽出佩剑,挡在了哑女夫妇面前。
钓鱼佬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龙王庙的门口,凝视着中庭被闪电劈得摇摇晃晃的枯树。
枯枝败叶落了满地。
即墨警惕地环顾四周:“前辈!”
钓鱼佬没吭声,这一次却转身把阿灼放到了哑女怀中。
哑女背靠着丈夫,手牢牢地抱紧阿灼的身体,双目含泪望着钓鱼佬。
钓鱼佬伸手轻轻拂去了她的眼泪:
“锦瑟,这个是你的名字吧?”
锦瑟点点头。
钓鱼佬说:“苦了你了。”
锦瑟将自己的脸颊贴着阿灼的睡颜柔柔蹭了蹭,肩膀微微耸动着。
“很疼吧,剖了自己的鲛珠。还被别人抢了去。”
奇渊:“抢?!谁抢走了?”
钓鱼佬道:“闯出徐家村的时候自然得有一番周旋,不然锦瑟也逃不到龙王庙来找阿灼结愿。”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鲛人之间总有特殊的感应,她知道阿灼在这儿,有阿灼在,没了鲛珠也会有救。”
锦瑟忽然伸手,抓住钓鱼佬的衣袖,哀求地摇摇头。
她嘴唇翕动,仿佛在说:
“公子,别去追了。”
钓鱼佬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站起身来。
“你没有错,别自责。”
“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得替你拿回来的。”
锦瑟泪眼婆娑望着他,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对她说的,还是对别人说的。
即墨上前,把钓鱼竿交到他的手上:“前辈!多加小心!”
钓鱼佬扫了一眼,却没接过去,只是轻笑一声:“拿着吧,收拾那东西还用不到它。”又揽过即墨的肩膀,在他背上用力拍了拍:
“照顾好我夫人和锦瑟他们,你们这儿也不会太平。等我回来。”
即墨郑重地点头:“是!前辈!”
钓鱼佬说罢,便一脚跨出门槛,随意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微微动手折了折,看上去还算满意,便挥剑起势。
“恶心了三百年,这是没完没了了!”
下一刻,即墨甚至没来得及眨眼,中庭内已不见钓鱼佬身影,只余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再一次照亮了整个殿堂!
他来不及多想,鱼尸们又稀稀拉拉地诡笑起来,可这一回,晃动得格外厉害,房梁几乎都要被他们晃塌了!
奇渊贴到即墨身后,同他一道抬头:
“三公子!”
即墨皱眉:“要来了!”
他话音刚落,鱼尸如落雨一般纷纷扬扬全部都落到了地上!一到了地上仿佛捡回了灵魂一般,面色依旧青灰一片,可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锦瑟和她怀中的阿灼身上!
即墨低声下令:
“奇渊,杀光这些傀儡!”
“乐意奉陪!”奇渊咧嘴一笑,此前的惊惧被此刻少年人一往无前的中二精神压得影子都见不着了!
鱼尸们扑了上来,行动依靠着扭动的鱼尾,每一步都带来一阵诡异的湿滑声。
奇渊即墨一人一边,迎着鱼尸便冲了上去!剑光如花影,凌厉致命!
往常在太铭殿一板一眼的招式在此时此刻化作了肌肉惯性,每一次出招都直击要害、瞬间毙命!
三公子天分过人,奇渊也是族中翘楚。
两条小龙虽年轻,却不是怯战的!
锦瑟努力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搂紧了丈夫和阿灼护在怀中,担忧地看着两个少年。
他们确实有着超过同龄人的实力,不过一会儿庙内地面上边布满了腐烂的尸体和断裂的鱼尾。只不过——
太多了!鱼尸太多了!
以一敌百尚且够呛,更何况以一扛千?!
即墨奇渊以三人为心护成的小小半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又缩了小半圈!
奇渊喊:“三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迟早会被拖死的!”
即墨咬牙,一手持剑捅穿了扑上来的鱼尸的头颅,另一边单手捏诀画印,口中念念有词,用力挥之空中——
火光瞬间烧了起来,将源源不断的鱼尸都拦在了火圈外面!
他双手皆动,原本夹住的钓鱼竿只得落了地,咕噜噜转了两圈躺在了地上。
奇渊从一鱼尸腰腹处抽回佩剑,赞叹道:
“单手结印!即墨君你竟已修炼到这种地步!太厉害了!”
即墨抿唇笑了笑算作回礼,下一刻还是老老实实地双手重新结了一个加强的印诀附在上面:“被逼无奈罢了!只是这也拦不住太久!我们得想别的出路。”
鱼尸们见火光冲天,龇着利齿不敢靠近,在火光照耀下面容愈发恐怖!
奇渊道:“难不成……我们还真只能等爷爷前辈回来吗?!”
即墨刚想答话,可瞳孔骤缩:
“奇渊!身后——!”
一只鱼尸飞身而起,突然用鱼尾直接跃起跳过火圈,借力就要用尖利的爪子划破奇渊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即墨瞬间闪身上前拉开奇渊,替他结结实实挡下了这一击!鱼尸利爪直接划开了他的左臂,伤口几见森森白骨!瞬间鲜血就喷涌而出,甚至有几滴都撒到了锦瑟他们身上!
“三公子——!”
即墨咬紧牙根,拼命压住那痛楚。他发出一声怒吼,剑花旋转,反手插进了那鱼尸的腰腹之中,再利落干脆地直接抽剑!
鱼尸应声倒地。
他大口喘息着,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上,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
奇渊扶着他帮他捂住伤口,整个人都吓傻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喊他名字:“三公子!三公子!即墨君!”
即墨艰难咽了口口水,缓缓撤退到锦瑟身前。
而那些鱼尸在火圈外虎视眈眈。
一旦有了一只能闯进来的,这里的所有都能闯进来!
偏偏还在这个时候受了伤!?奇渊深知此局难破,不由自主又红了眼:“是我大意……”
即墨宽慰道:“非是你之过……不用自责。”
奇渊咬牙:“我立刻给族里传信!”
即墨默许了,看着奇渊双手起印。很快,一道青绿色的光芒自他指尖流出,在霎那间就直冲天际,炸了个火树银花!
传信之后,二龙稍稍安心下来。奇渊将他放到锦瑟身旁,转身持剑:“我还能再撑!我一定护你们到爷爷前辈回来!”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是不住打鼓。
奇渊拧紧眉头,面对尸群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火势随着即墨的受伤微微有所收敛,微风刮过,火圈势矮的一瞬间,鱼尸便冲了三五只进来!
奇渊一脚踹了一只进了火堆里,瞬间腐臭的腥味便充斥了整个庙宇!他身形移动从未有过那般迅速,三两息之间便又撂倒了两只!
小青龙杀得汗水都糊住了眼睛,待他回头,只见一只鱼尸竖着尖牙、扬起利爪,不知何时趁他不备,已然飞身到了锦瑟即墨等人的身前——
不好!
他这一爪下去——
是真的能要了命的——!
奇渊只觉自己的血都在倒着淌,骨头都凉了三分!
“三公子——”
哗——!
轰、轰轰——!
一道银白色的光横劈闪过,那锐气冲天而起,整个龙王庙又震了三响!尘土飞扬,鱼尸皆被这一道利风掀得飞出了殿外!离得近的,更是直接被拦腰斩断!
就连奇渊都被震倒在了地上,被积灰呛了一头一脸!
“咳咳……咳……”
细碎的灰尘微微闪烁着银蓝色的光芒,纷纷扬扬缓缓落了地。
只见一人一手撑地,一手持剑,长腿划开,如蓄势待发的野兽,立于龙王殿正中央的位置!那人身上衣着简陋至极,只有一件亚麻长外衫罩着,腰间系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红色麻绳;那外衫下半截更是破破烂烂。他露出的腿肌肤光洁,却布满了银蓝色的鳞片,晶莹剔透、精雕细琢一般附在他的皮肤上,越近双脚、鳞片越黑!
那人轻轻抬眸,终于是露出一双澄蓝色的眸子,如海上生明月!
美丽至极!
奇渊看呆住了。
即墨被锦瑟护在怀中,凝望着那人的背影,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这个人……是谁?
一招而已,这剩着的成百上千的鱼尸,都几乎没了!
好强!
只见那美人动作轻缓直起身子,手上握着的长剑转出剑花,垂于身侧,又一道银光划过留下残影。
他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望着四周一地的腥臭尸体和断尾,嫌恶地道:
“恶心了三百年,这是没完没了了!”
即墨这才看清楚了他手上握着的剑。
那剑通体银白,锋刃恰到好处,宽窄得当!更独特的在于,这剑身被铸造成一截一截拼起来的模样,仿佛是……脊骨!
上品!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剑!
可……这把剑怎么莫名其妙有些眼熟?
那不是钓鱼佬的钓鱼竿吗?!
那人单手持剑,回头冷淡地瞥了几人一眼:
“没事了。”
众人呆呆望着他,根本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美人见无人搭理他,心下略有些烦躁,于是低头查探一番。
这一探不要紧,偏偏一转头就让美人瞧见了些不该瞧的东西,眼尾“刷”得竟就红了!
众人吓得一激灵!
只见美人干脆利落地扔开手中长剑,轻跪到了地上,捡起碎成两半的龙王像的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我不过是……你怎么就、就没了呢?!连头都被人劈成两半了!”
他悲恸欲绝,纤长的指头都在打抖着拼凑两半龙王头,泪珠垂落下来,砸在裂到再无力修复的龙王头像上,化作莹白饱满的珍珠,比方才锦瑟的更为精致优美!
奇渊抬着双手举在胸前,嘴巴开开合合想解释些什么,但根本无从说起。
靓仔啊!这就是你方才出来的时候自己劈开的龙王像啊!
不对……好像不是他自己劈开的。
奇渊看向即墨。
即墨更是几番欲言又止。
他倒是猜出了眼前这个长腿美人是方才还在昏睡的尊夫人阿灼!
可看他夫人那副痛不欲生的真情实感。
即墨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可龙王像……
“你夫君我脑袋挂着好好的!没事儿!”
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龙王庙大门口一人缓缓走来,脚上蹬着草鞋,身上穿着破烂简陋。他闲庭信步,右手还提着一个人形的物体。
奇渊大喜过望:“爷爷前辈!”
即墨也彻底放下心来:“前辈!”
仿佛只要这个人在,他们就能安心!
等钓鱼佬步行至月下,在清晖中慢悠悠抬起脸,几人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钓鱼佬的面容似乎变了,可又还是那副英姿勃勃的俊朗模样。他那一头卷发垂在一侧,发梢处已经全白了!
最大的不同,兴许是他的额头处,已经开始冒出了银白色的鳞片。鳞片通体洁白如玉,闪烁非常,并没有跟即墨、奇渊的小龙角一般出现渐变的色彩。
即墨的直觉没有错,钓鱼佬跟东山龙族的关系匪浅。
他将手上的人随意地甩到庭院的那棵枯树下,嫌恶地拍了拍手清理灰尘。然后转头梳了一把头发,咧着嘴笑对他夫人:
“阿灼,过来。”
奇渊眼珠子转过去看他夫人。
他夫人见到阔别已久的丈夫,先是非常正常地愣了一下,然后二话不说,就高高地举起怀中好不容易拼得有几分神韵的龙王像脑袋,直接冲着钓鱼佬砸过去: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砸谁的庙都别砸你自己的!你个败家玩意儿——!”
钓鱼佬精准闪避开来,那颗脑袋砸在被他捉来的人头上,昏得更死了。
奇渊默默捂住了即墨的眼睛:“三公子,家庭暴力小孩子看不得,别给你教坏了。”
即墨:“……啊?”
奇渊:“我爹娘吵架时候就这般,吓人的嘞!”
那边俩完全不顾什么形象的大人打得更起劲了。主要是他夫人单方面发泄怒火,甚至一脚踹飞了好几个鱼尸想砸死钓鱼佬。
钓鱼佬完全没有还手的意思,身法灵巧地挨个都躲了过去。
他夫人气急,直接提起手上的剑就想劈过去——
下一刻,钓鱼佬一个滑跪冲进了庙里,牢牢抱紧了他夫人的双腿,虔诚求饶道:
“夫人!我知错了——!”
他夫人高举在头顶的剑没有落下来。
众人屏息凝神,锦瑟快要被感动到哭出来了。
而钓鱼佬则是仔仔细细整理了他夫人的衣摆,又偷腥似的在他夫人大腿处亲了一口,喃喃自语:
“再打下去真要走光了。”
轰——!
银光再次闪过,利刃几乎要将空间都一分为二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钓鱼佬要交代了的时候,却见他抬手稳稳接住了他夫人劈下来的剑刃,难得正色道:
“阿灼,还有正事。”
他夫人:“……”
面色十分难看,可还是收敛了剑。又摸了摸他那一头卷毛,柔声道:
“阿礼,别再弄丢我了。”
钓鱼佬埋头进他的怀中,压抑下自己所有的情绪。然后默默将自己怀中藏好的一颗珠子递还到他的手中。
另一边,即墨则拉下奇渊覆盖着自己眉眼的手,扶着肩膀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旁,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拜见大公子!”
奇渊人彻底傻了。
“三、三、三公子……你在说什么啊?!”
即墨神色未变,依然保持躬身的姿态:“奇渊,不得无礼!”
“啊?!”
钓鱼佬跟他夫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察觉到了一样的决定。
钓鱼佬放开抱着阿灼双腿的手,从夫人那儿拿过了剑,站起身来,面对小黑龙:
“总算是猜到了?”
他的语气没有责怪,也没有调侃,平平淡淡如英水河淌过岁月,竟莫名多了些沧海桑田的味道。
即墨抿唇:“此前多有得罪,还请大公子原谅!”
钓鱼佬、不对,东山龙族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仰头长叹一口气:
“究竟是谁给你养成这一板一眼的模样的啊?”
即墨没有答话。
奇渊还傻愣在原地。
“你……你真的是大公子?!大公子不是已经几百年都不回族内了吗……”
玉礼回道:“这不得多亏你给族内发了信嘛,这回都找不到理由搪塞咯!你们是不知道,这几百年我绞尽脑汁想由头啊,上三天下六界所有的理由都给用过一遍了!”
“……”
即墨低垂着眼眸,还在思索着。
他阅读过关于大公子所有的典籍记录,并没有任何一条提及大公子已经婚配的事情。
可……他确实称呼一个鲛人为夫人,还叫他阿灼。
阿灼……阿灼……
是谁呢?
他夫人阿灼没理会小孩儿们跟玉礼的交流,而是走到锦瑟身旁。
锦瑟见他,心绪难平,强撑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就想要站起来去迎他,被阿灼拦了下来。
“身上有伤,就不要乱动了。”
他声音温和,用手轻轻覆盖锦瑟的脖颈。一道蓝光化作绸缎,轻轻包裹住。
阿灼无奈又悲伤的声音响起:“傻姑娘啊。”
锦瑟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的整个手掌放在脸颊轻轻蹭着,嘴唇颤抖,艰难地想要叫他的名字,可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话。于是抬头看他。
阿灼澄澈的眸子映出她狼狈的模样:“哪儿有那么快。此番折腾,你需要修养很久的。”
锦瑟苦涩地笑了笑,又拉过丈夫,垂眸请求阿灼为他们赐福。
阿灼没有第一时间看那个汉子,而是在掌心拖举起了一颗珠子。
方才玉礼给他的那颗。
那珠子呈墨蓝色,还十分的小,大抵也就一个指甲盖那么大。
锦瑟愣住。
“你的鲛珠,切记收好了。”他将鲛珠塞到锦瑟的掌心处,“那是你的心,不能够轻易地剖出来,更不要轻易地给别人。”
“记住,锦瑟。你不必讨好任何人的。”
锦瑟闻言,沉默良久。
她轻轻拉过阿灼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我欠他良多。”
阿灼微微蹙眉:“你当真喜欢他吗?”
锦瑟思索片刻,诚实地写道:
“不知道,可我欠他。”
阿灼最终还是只叹了口气。
“鲛珠难修成,情缘不易得。我左右不了你的选择,我只愿你能清醒着幸福。”
他将掌心覆盖在锦瑟的额头处,口中轻念咒语之后,只见锦瑟微微阖眸,整个人逐渐变得透明。无数的光点细碎地萦绕在她的身体周围,最终消散殆尽,只余下阿灼掌心内悬浮着的一个小泡泡里,藏着一尾金色尾巴的小鱼苗。
在消失的最后,锦瑟喃喃自语:
“符离神君……您,何时才能归家呢?”
阿灼没有给她一个答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即墨看见了锦瑟嘴唇翕动的形状,终于对大公子夫人的猜测有了些许苗头。
符离神君。
这个名字只出现在东山典籍中两次,少得可怜。
一次,是试剑大会与大公子的一战。
那一战酣畅淋漓。
站至平手时,符离神君却主动认了输。
还有一次,是落荒山封印里,那四方来少年的,其中一位。
符离神君,元灼。
就这么寥寥几个字,没有他的任何生平、相貌、族群等等。
这人昙花一现,似乎无关大局。
明明战功赫赫。
但却更像……被人故意抹去的污点。
玉礼走到元灼身旁,问:
“他们……你打算如何?”
元灼回道:
“洗去阿坤的记忆,再送他们去蓬莱。那儿清净,他们可以慢慢来,重新……好好地来。”
玉礼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