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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鲛人有泪 ...

  •   海风徐徐,浪拍白沙的那一日,年轻的渔夫出海归船时在岸边捡到了一条美人鱼。
      鲛人遍体鳞伤,已然奄奄一息。
      渔夫惊叹于她的美貌,怜惜她的伤势,于是瞒着村里上下,用一张渔网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就一同带了回去。
      渔夫阿坤手忙脚乱想给新到的姑娘织一床被子,指头扎破了七八个,弄得自己一手血,也愣是没有将线头塞进针孔里。
      于是姑娘盖被子,他睡地板,什么也不盖。
      就这么过了小半月,阿坤收好晒干的渔网,准备跟村里再出海的那天晚上,姑娘醒了,一双尾巴也褪了,露出了双腿。
      阿坤吓呆了,姑娘一脚将他从茅草屋里直接踹飞了出去。

      阿坤受伤了,出不了海。他跟村长说自己跌了跤,要独自在屋头养养,没说姑娘的事。
      村长正忙着给村里唯一的书生准备乡试用的盘缠,没空搭理这孤儿阿坤,胡言乱语两句当慰藉,也没再搭理他。
      茅草屋简陋,只剩阿坤和被捡回来的姑娘。
      阿坤问姑娘,从何而来,到何处而去。
      姑娘答,从海里来,回海里去。
      于是阿坤偷偷划着木舟,带着姑娘到了大海深处。
      那黑夜之下,群星璀璨,姑娘一跃而下,就这么跳进了海里。
      阿坤双臂因长时间划动船桨,肌肉都发酸、小臂都发抖。
      见姑娘回去了,他也就回去了。
      后来几天,他也没能出去找那姑娘。那几天电闪雷鸣、雨下得猛,海浪翻涌,不平静。
      可村长说,还要多打渔。村里几十年了才出了徐书生一个秀才,就算是倾全村之力都要将他送去乡试。
      雨停后,阿坤便立刻出了海。

      在海上漂了小半月,却几乎颗粒无收。一船的汉子都蔫了精神,围在一起商量片刻,决定还是返航了。
      这决定刚下,阿坤收网时就收了个大的。
      他又把那个姑娘捞上来了。
      姑娘没添新伤,旧伤结了痂。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化出鱼尾,那一双腿只剩下了斑驳的纹和凸起的疤。
      一船的汉子都欣喜万分,阿坤把她挡在身后,只能借口称这是他的妻子。
      船老大问,你妻子怎的在海里漂了那么久,还能喘气?
      阿坤不敢答。
      船老大又问,你何时娶的妻?
      阿坤答不上来。
      船老大叹口气,并非存心为难他。只是警告道。
      大坤,海上漂来的美貌女子,大半都是鲛人。那是海妖,会带来灾厄、诅咒,会带走你的性命。
      阿坤思考良久,摇头。
      他倔强得厉害,一船人不好当面说什么,回村之后便都传开了。
      阿坤娶了鲛人回来,徐家村要大难临头了。

      姑娘在上岸前一日醒的。
      阿坤还问她。
      从何而来,到何而去。
      姑娘止不住泪流,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在阿坤手心写字。
      无处可去。
      只可惜,阿坤不识字。

      姑娘那一捧泪算是凑齐了徐书生最后的盘缠,村里人敲锣打鼓送徐书生去了乡试。
      书生走后,阿坤出了第三次海,当作惩罚。
      徐家村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过阿坤的茅草屋格外热闹。
      徐书生走后的第一个月,村长媳妇来找哑女学织布。
      哑女教了半个月,又自己一个人织了后半个月。她的布织得极佳,卖的也最好。
      见村里人欢喜,哑女便卖力织,点着灯、熬着油,整宿整宿地织。只等村长媳妇来夸她,然后给了她两个铜板说是酬劳。
      她用两个铜板给阿坤换了新的蓑衣。
      村长媳妇问,哑女,你天天点灯熬油,怎么就不见这烛火熄灭呢?
      哑女指了指自己腿上的伤疤。
      徐书生走后的第二个月,村长来找哑女,让她哭一哭,哭出珍珠泪,能给阿坤换大船。
      哑女哭了,哭得眼泪都干了,哭得珍珠都小了。

      阿坤从海上回来的那日,徐书生高中了举人的消息也传回了村里。
      村里从没那么热闹过。家家户户高高挂起红灯笼,男女老少都穿上了新衣裳,少女们涂脂抹粉,打扮上了县城时新的珍珠妆。
      破旧的茅草屋摇曳着长明的烛火,阿坤推门而入的时候,只见自己的妻子已瘦得皮包骨头,身上旧肉长在新疤里、不成人样。
      阿坤吓坏了。
      哑女眼睛肿得厉害,看什么都看不清了,又哑又瞎。
      她连比带划问丈夫:
      今天好热闹,村子里面有喜事吗?
      大伙儿为什么不叫我,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阿坤抱着妻子痛哭不止。

      第二日天还未亮,阿坤就收拾东西,要跟妻子搬离这个村子。
      可村子的大门头被堵了。
      堵住大门头的,是一具晃晃悠悠的鱼尸。
      那鱼尸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被剁下来的鱼尾,腰部被粗糙的织渔网的线缝起来。
      风一吹,鱼尸晃晃悠悠转了一圈,露出了上半身人脸的面容。
      阿坤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张脸,是船老大。
      哑女颤抖着抓住丈夫的肩膀,摇着头。
      只有她能看得出来,掉在村头的鱼尸,是一种警告,莫名的结界已经树在大门。
      走不了了,躲不开的。
      他们要是踏出村子一步,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鱼尸被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放了下来,人心惶惶,无数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哑女身上。
      谁人会如此恶毒?!
      谁人会如此残忍?!
      连尸身都折辱成半人半鱼的恶心模样?!
      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那晚上,火光冲天,村里男女老少举着火把简陋的茅草屋团团围住,要阿坤交出灾星。
      阿坤端着鱼叉,已经跟人打了好几场,浑身都是伤,就是不让人进屋。
      村长怒吼,怪罪他带了灾星,之后只会后患无穷。
      阿坤只说那是他的妻子。
      村长痛心疾首,说他执迷不悟、被美色迷了心窍。
      于是手一挥,无数根火把如满天流星,往破草屋冲去。
      轰——
      结界张开,火把被弹得四散飞去。
      再无人能靠近这个小小的破房子。
      村里人白了脸,纷纷吓跑了。
      阿坤冲回到房间,哑女一手握着木梭子,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她从自己肚子里掏出了一个晶莹透亮的蓝色宝珠,用模糊的血肉捏成了一根蜡烛,又把珠子藏了进去。
      被阿坤抱在怀里时,她虚弱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谢谢你救我。

      后来,鱼尸依然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徐家村。那一次出海跟阿坤一同捞到哑女的所有人都被做成了鱼尸!死得早的、尾巴就短些,被塞进了死的晚的、尾巴长的人肚子里面。村子里头丢一具鱼尸,第二次出现的鱼肚子就多揣一个!
      村长和三老商量之后,开坛作法,请了仙君来查探。
      再后来,即墨成了唯一一个能进哑女结界的人。

      涟漪再起时,景象已全然涣散。
      龙王庙内寂静一片,奇渊已经泪流满面,“哇”得一嗓子终于嚎了出来,在这万籁俱寂中格外刺耳。
      他一手抱着哑女、一手拉过地上昏迷得不省人事的汉子:“啊——!天底下怎么能有那么欺负人的事啊!呜呜……我、我!我要去帮你们报仇!我定不放过那群贪得无厌的小人啊——!”
      哑女被他搂着,轻柔地闭起眼睛来,反而拍着奇渊的背安抚起这条脆弱无比的小青龙。
      即墨觉得这短短一晚上,要将自己前小半辈子的眼泪都淌一遍了,此时此刻眼睛都发疼。他轻轻拽了拽钓鱼佬的衣袖:
      “前辈……”
      钓鱼佬一边用指腹轻轻拭去自己老婆脸上残留的泪水,一边用近乎惊悚的眼神望他:
      “你不会跟小变态一样也一嗓子嚎出来吧!”
      “……我不会。”
      “当真?”
      “真的。”
      “我不信你,你哭一晚上了。从见我老婆开始就在哭了!”
      “……”
      钓鱼佬收回从夫人眼睛里流出来的那颗珍珠,在手心摩挲了片刻,才叹口气,道:“那你想说什么?”
      即墨的眼睛落在他怀中的那个叫做阿灼的鲛人身上,阿灼似乎比刚才好受了很多,眉目微微舒展开来。
      即墨凝望着阿灼的面庞,道:
      “此事还有些蹊跷。”
      钓鱼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奇渊狠狠地吸了鼻子:
      “还能有什么蹊跷?!就是村子里面那帮人渣干的!我这就报了族里,我要给他们讨个公道!”
      即墨摇了摇头,见哑女的目光也向自己投来,心口微痛,声音更柔缓了几分。
      “不说蹊跷,只是我不解的地方,有些多。”
      钓鱼佬:“你说说,看看我能答多少。”
      哑女也鼓励地冲他点点头。

      即墨这也算得上是头一次从族中被派出来做任务,也是除了课业之外头一次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问,不免有些紧张。
      东山三公子珠胎圣体,天赋异禀,害羞只红耳朵不上脸。于是此刻耳朵仿佛被煮熟了一半,还故作镇定自若。
      “一来,是村长。”
      即墨深吸一口气,将钓鱼竿抱在怀里:“我曾在东山藏经阁中有看过当年大公子留下的手稿:鲛人无论男女,皆貌美非常,泣泪生珠,巧手为布,膏脂成烛,明灯万年。”
      钓鱼佬没啃声,收紧了几分抱着阿灼的手。
      奇渊问:“大公子的手稿?”
      即墨颔首。
      奇渊了然:“也难怪,毕竟即墨君一向对大公子推崇备至,连他那么多的手稿都是全部看完了的!可、大公子为何要记鲛人一族之事?”
      即墨道:“许是查缺补漏,学问所求。按大公子的记载,鲛人身上的哪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顿了顿,看向哑女:“不过……也因此给鲛人一族惹来了不少祸事临头。如今即便在溟海,也少见鲛人了。”
      哑女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颤抖。
      即墨拱手对钓鱼佬:“村长起先并不在意哑女,后见她心思单纯,便屡次三番剥削于她!后来有鱼尸的出现,村长着了急,不待仔细调查便想将罪名扣在哑女的头上,甚至故意请了我们来探查一二。即墨不解,为何他不自己直接动手?”
      钓鱼佬唇边勾起一抹赞赏的笑容,道:“无能,想借刀杀人罢了。”
      即墨一愣:“什么?”
      钓鱼佬道:“你们就是那把刀。村长本先欲快刀斩乱麻,可没想到阿坤夫妻皆拼死护住对方。他不得已,只能假借做法请愿,引你们二人来探查之后,再杀了哑女。”他嗤笑一声,“你若真老实在村子里继续探查,确凿的证据就跟不要钱的饭一样,人人都来抢着给你送。”
      “村长……不对,是凡人们无法伤害到哑女?”即墨恍然大悟,“难怪!哑女的伤都是自己造成的,凡人伤不到她!可后来看到阿坤也受伤,哑女为了护他,从怀中还……”
      钓鱼佬接下了话茬:“剖出了她的鲛珠。”
      即墨瞳孔微缩。

      鲛珠。
      鲛人的珠子。

      他不见得真的知道鲛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效、对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他清楚地记得,在东山藏经阁中对龙族族人的记载列传中,唯有一人,生却入册。

      昃黎帝君年间,大公子玉礼丹碎,以鲛珠代之,遂逐出太铭殿。

      他被昃黎帝君和令虞娘娘抚养长大,可二老也对他们这唯一的儿子、东山龙族曾经的大公子玉礼三缄其口。
      虽并不忌讳提起他,可从来也不愿意细说。
      他问起,昃黎帝君就将他扔进了藏经阁,说那里有关于玉礼在族内的一切。
      即墨对他好奇非常,于是在藏经阁住了一年有余,将犄角旮旯都翻遍,拼拼凑凑找齐了这位大公子存在的只言片语——从他小时候练字的帖子,到少年时期胡说八道的所谓苍生大道,再到试剑大会的横空出世,到落荒山封印吉神、刻碑立功,最后……却没了任何结尾。
      这人寻常出生、惊艳长大,最后销声匿迹。
      所有记载的最后,也只剩下了方才的那一句。
      丹碎,鲛珠代之,逐出。
      即墨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敬佩,到惋惜。
      好奇此人何等风采,敬佩此人丰功伟绩,惋惜此人潦草收场。
      这一切的转变都离不开那件东西——

      即墨颤着声音问:“前辈,鲛珠是何物?”
      钓鱼佬顿了顿,语气平静:“并非所有鲛人都有机缘结成鲛珠,你可看作……是他们的心脏。”
      即墨胸口砰砰跳,肋骨被撞得生疼:“是它……撑起的茅草屋结界吗?”
      “是。将鲛珠藏进血肉做成的人鱼烛内,烛火不灭,鲛珠不息。”钓鱼佬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沉重,“不过鲛珠的法力对凡人来说过于凶猛,即便是受其庇护的凡人也难逃反噬。这就是为何阿坤会高热不醒。”
      “我当时……施法想为他缓解一二,可为何无用?”即墨难过地蹙起眉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懊恼。
      钓鱼佬没有回答他。
      可即墨到底是个聪明小龙,于是自己试探:
      “是……蜡烛已燃尽,鲛珠也……”
      他记起来,当时在阿坤房内探查的时候,那蜡烛早已熄灭,并未发现鲛珠。
      钓鱼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只纠正了一点:
      “不过,鲛珠没有消散,只是被人趁火打劫,顺走罢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一日,她们俩都会没命。”
      奇渊听完越发搂紧了哑女夫妻,仿佛这样能将他们护得更牢些:
      “剖心啊!这得有多疼!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哑女的性命?!难道已经把人都折磨成那样了还不够吗?!”
      钓鱼佬:“那必然是有比金钱利益更好的交易!奇渊,你猜猜看。”
      奇渊摸了一把鼻涕:“那还有什么!对凡人来说不就是钱吗?!凡人还会在意什么啊!钱啊、权啊这些俗气的凡人玩意儿……凡人?!”
      他一边说着说着,语速慢了下来,情绪也稳当了下来,再惊讶抬头时,终于见到了钓鱼佬夸张做作的快要欣慰地抱着他喊“绝世天才”的那副表情了。
      奇渊不可置信地大喊出声:
      “他们想飞升?!”

      钓鱼佬举起阿灼的手,轻轻抚掌:“不错。别忘了徐家村为何叫徐家村。”
      即墨提醒道:“几百年前,徐家村出了个为皇帝寻仙境的官人,是可能有仙缘的!”
      奇渊:“他们疯了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能凡人升仙的?!谁给他们忽悠得一套一套的啊!”
      钓鱼佬:“诶,我发现小变态虽然有些没见过世面,但脑子倒是个机灵的!说到点子上了!”
      奇渊大怒:“你方才叫我名字了的!你是知道我名字的!不要再叫我小变态了!我不是变态!”
      钓鱼佬摆摆手,表示毫不在意。
      即墨又沉思一番,突然脑子灵光一现!他惊喜转头,正好与哑女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他们都猜到了!
      哑女激动地抱着丈夫,嘴里嗯嗯啊啊叫着些什么。
      即墨替她把答案说了出来:
      “哑女的记忆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村子里所有的变故,皆因其所生!”
      钓鱼佬挑眉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即墨心绪难平:
      “村子里砸锅卖铁、家家户户拼钱凑财,只为了他一人。
      “为他凑足了路费盘缠,送他科举。
      “是那个徐秀才!”

      钓鱼佬:“不错,你们可还记得,村长起初并未想要哑女性命,可后来,他不仅想要哑女一家性命,还想要得名正言顺。”
      奇渊立刻反应过来:“秀才考上了乡试的那天!”
      “传回来的消息不止村子里出了个举人,还有村子能集体登天升仙的法子!”
      钓鱼佬合掌:“这便是第一具鱼尸的由来。那个劝了阿坤、知晓哑女鲛人来历的船老大。”

      即墨打断道:“可那徐举人也不过一介凡人,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钓鱼佬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道:“即墨,你方才说你有多个疑惑。如今我已解答了大半,你可还有最后一个?”
      即墨微愣,思索片刻后点了头:
      “还有一个。”
      “你说。”
      “村长为名正言顺杀哑女一家,所制鱼尸皆为当年出海一船的汉子。可为何这龙王庙里的鱼尸,有男……亦有女?”

      钓鱼佬刚想开口作答,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炽白的光照得龙王庙一览无遗。
      鱼尸林被掀起的风刮得胡乱摇晃,刷拉拉得作响。
      下一秒钟,鱼尸的脸上都整整齐齐做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们嘴角咧得巨大,几乎要翘上了眉梢,眼睛也眯了起来。
      鱼尸们各异的笑响了起来,在龙王庙殿内传出了回音。
      他们异口同声:
      “因为……都是傀儡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鲛人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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