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虚妄、虚妄、皆是虚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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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啊……”
“闭嘴！”
“明儿……别凶了，跟我多说说话嘛。”
“不说。”
“明儿……”
“……”
无痕越走，身子越虚弱。
他现在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谢明的身上，脑袋搭在谢明的肩窝处，鼻息扫过，谢明耳朵都是红的。
幽浮有毒。
这是罗衣之前也不知道的。
无痕笑着跟她说：
“放两百年的酸腌菜都能成精，这飘了两百年的幽浮也得发发酵啊！”
谢明二话不说，把他的胳膊拎到自己肩膀处，架着他就往前走。
越走，无痕的重量就越轻飘飘地，跟谢明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他胳膊被罗衣给的符文束住，符文以下的部分已经全是乌黑一片，就连符文都在一点点被侵蚀着。
罗衣跟在二人身后，默默观察着。
隙谷是大地的裂痕，深不见底，两侧的山壁陡峭如刀削，直插天际。
谷中的光线昏暗而扭曲，时而明亮如昼，时而漆黑如夜。
三人踏入隙谷的瞬间，脚下的地面仿佛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的坠落感。明明他们是在向前走，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深处坠落。
四周的山壁越来越窄，仿佛要将他们挤压成碎片。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低沉的呜咽声，仿佛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
谢明终于拗不过无痕，开口问他：
“你为什么要答应大公子？”
无痕坦然道：“大公子多好啊。”
“……”
无痕道：“你看大公子，天赋又高、为人也善良，他不用挑灯夜读就学识渊博、不用悬梁刺股就得封神君，我要有大公子一半的天赋就好了。”
就好了。
无痕有些落寞。
谢明却道：“你嫉妒吗？”
“嫉妒什么？”无痕歪头看他，掐了掐谢明的脸颊：“明儿！别吃醋哈！”
谢明一本正经：
“他父母双全，自己天赋傲人，又是一个看不透命盘的存在，上能不敬天，下能不畏命，身边还有一个符离神君。谁见了都会嫉妒的。”
“明儿。”无痕叫他。
“……又叫我做甚？”
“你是真醋了。”
“……”
谢明“我”了两回，愣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后面的话。
无痕低低笑出声，肩膀颤抖。
谢明停下脚步，故意侧头看他。
无痕又捏了一下他的鼻尖，道：
“我不是答应大公子来的。”
“我是自己要来的。”
“看把你能耐的！”谢明嘟囔了一声，这才肯继续往前走。
无痕突然收紧搭在谢明肩膀上胳膊，咬住了他的耳朵尖，道：
“我又何必嫉妒大公子呢？他有符离神君，但我有你啊。”
谢明只感觉浑身上下气血逆行，直冲天灵盖！耳朵红得、烫得几乎要掉了下来！
无痕咬的不重，但虎牙尖利，轻轻刺破，淌了一颗血珠子出来。
呼——！
呼、呼——！
骤然之间，隙谷之内横风骤起，几乎吹得三人站也站不住！谢明牢牢扣紧无痕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护在怀中，自己努力顶着风去睁开一双眼睛！
可无痕却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无痕——！你做什么——！”
无痕看着自己那只被谢明牢牢扣紧的手，半截小臂上已经漆黑一团，符文束带已经被侵蚀了小半有余。
他无知无觉，只是那十指还扣紧在谢明掌心。
没什么感觉了，手掌。
只有温烫的温度，从一片须臾里，传回心口。
是谢明的温度。
无痕道：
“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到了隙谷就想起来了的。”
“爹娘同我讲过博山炉。”
“博山炉能看破虚妄境，而反过来想，要找到博山炉，就必须破除虚妄境。”无痕难得认真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刮散了。
“这儿的虚妄境同外面溢散的不一样，只能允许游魂进入。换句话来说，我必须去虚妄境里，去重新搭起虚妄境里的因果链，才能破得开！”
谢明完全听不见无痕在说什么，风太大了，刮得他只能听见破碎的只言片语，只能隐约看见无痕的嘴唇翕动。
别说了！
我让你别说了！
把你的嘴堵上！
无痕！把嘴堵上！
谢明几乎咆哮着，怒吼着，想要去抓住无痕。
可这风似乎就是奔着带无痕走的，谢明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几乎拼尽了全力，脖子处青筋暴起，可依然能感觉到无痕的手在一寸寸地脱开自己的掌心。
无痕望着他笑，又笑又流泪，鼻涕都被吹了出来，狼狈又搞笑。
和谢明记忆里面第一次见到无痕的模样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两百年前的小奶龙一只，扑在自己的怀里，哭得稀里糊涂，不肯放自己走，又几乎是出于讨好他的想法，仰头冲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扭曲到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
“我只有你了。”
小奶龙闷头索在他怀里，对他这么说。
“我只有……你了。”
谢明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朦胧，水汽蒸腾。
他把初见的时候的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无痕。
他落了泪。
无痕松开了手，抬起剑斩断了自己那支腐坏了的胳膊！
“无痕——！”
谢明尖叫道。
无痕整个人被风裹挟着，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隙谷之中，一道紫色的光闪过，被虚妄境吞吃干净。
“无痕——！”
或许留下了只言片语吧。
在狂风不再侵吞谢明的听觉、终于仁慈地放过他了的时候，他才听到山壁处隐隐约约回荡着的声音：
“明儿……”
“我怕……”
无痕这么多天来说了很多很多大话来给自己壮胆。
父母的仇恨重新被放在面前、模糊被蚕食的记忆逐渐苏醒、骤然出现的真凶、委以重任的嘱托……
好重、好重。
不敢懈怠、不能懈怠。
或许是真的没力气了。
他也只敢在谢明面前，弱弱地说一句怕。
只敢在谢明面前。
谢明记得那时候刚在太铭殿养好伤的小奶龙，腿发着抖，提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学子剑，呼哧呼哧就要学着打打杀杀的模样。
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西下，那柄沉重的学子剑在小无痕的手上纹丝不动。
等学子们都散开的时候，无痕才扑到谢明怀里，嚷嚷着哭喊着说胳膊疼。
无痕从小就勤奋努力，只是……有一点点笨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在鹊山大火里受了伤的缘故，他总是比同龄人学得慢一些、再怎么努力用功，都还是慢那么一点点。
平日里他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没事、天赋就到这里了，晚上又会偷偷摸摸去看大公子在庭院里百无聊赖耍剑玩儿的模样，偷偷记下来偷偷学。
他跟谢明说，大公子学得很快，多跟大公子走走、亲近亲近，他也能学得很快。
谢明说，玉礼是天生的。
无痕说，那我就后天的。
当然，也不总是这样。
也有那疼到直不起身子、酸到提不起剑，无数次努力之后，还是原地踏步，而大公子轻轻松松得封神君时候的挫败感扑面而来，几乎窒息。
无痕就拉谢明去喝酒了。
喝酒喝着喝着，就偷瞧见了那位鲛人族的符离神君。
瞧见了原来大公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也并非无懈可击。
瞧见了，越努力、越无能的虚妄境之下，自己早已经不知道走过了多远的路。
所以……要不再试一试？
谢明望着自己掌心的断臂，问罗衣：
“这就是……死局吗？”
罗衣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仿佛是个局外人，就这么冷眼旁观着。
听到谢明这么问她，她才颔首，道：
“是……”
谢明低低笑了一声，跟罗衣确认了第二遍：
“可活？”
罗衣又点了一次头。
谢明终于放心。
“你要寻的答案，我现在便给你吧。”
“谢明！你要做什么？”罗衣心下一惊。
谢明掌心那无痕的断臂在缓缓消散，原本漆黑一团的腐肉枯骨从边缘处被金色的火焰逐渐吞吃，慢慢消散化成金色星光点点，逸散在忽明忽暗的隙谷空间之中。
而谢明的掌心被烫出了一片黄金色的窟窿眼！
谢明的身体猛然一震，一股强大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发出来。他的衣衫无风自动，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他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仿佛有无数符文在他的皮肤上流转，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眼中闪过一丝金色的光芒，照在罗衣身上的一瞬间，一些朦胧的画卷便铺开在了眼前——
那是出发前的一天，东始山上面一片乱麻，大公子玉礼被拖回藏经阁关禁闭之后，无痕深夜故意绕开谢明，偷偷去见了罗衣。
“北冥仙子，临行之前……我有一事相问。”
罗衣袖中的仪盘发着悠悠微光，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无痕会来。
她轻抬眼眸，望着无痕，等他开口。
无痕喉结滚动，艰涩开口问：
“此一去，可是死局？”
“是。”罗衣没有隐瞒他。
无痕对这个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是激动地问她：
“那！可有解？”
罗衣遗憾地摇摇头：“无解。”
无痕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失落。
他踌躇半晌，才又开了口：
“那……可活否？”
罗衣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问得一愣。
无痕又补充道：
“明儿……谢明，可活否？”
仪盘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震动异常。
罗衣发了会儿呆，才点头：
“可活。”
而无痕像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又欢天喜地地跟北冥仙子道了谢：
“多谢仙子！”
罗衣不明就里：“怎么……那么开心？”
无痕挠挠头，坦率地道：
“我知道，我救不了苍生。说着大话，算是给自己壮壮胆子吧。”
“我只想……若真的掉进虚妄境，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再救一次我爹娘。”
“虽然、可能……还是不太能做得到吧！”
“但我想试试。”
“这回……谢明就不要再跟我吃一回苦了。”
他说完这话，就蹦蹦跳跳地去收拾行囊了，还得趁谢明没发现之前，悄悄咪咪逃回去。
罗衣望着无痕的背影，愣了很长时间。
画卷再被金黄色的火焰烧得只剩飞灰，露出了谢明的面庞。
那青逸俊秀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那文字古老又莫辨，流转不息！
罗衣呢喃地叫出他的名字：
“博山……”
谢明瞥了她一眼。
从第一次见面，罗衣就认出来了。
博山炉没藏在隙谷。
当年鹊山龙王夫妇出事，博山炉就被一通藏在了他们小儿子无痕的泥洞当中。
昃黎帝君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小鹿莜莜同无痕，并未见得博山炉。
但……有一个叫谢明的，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无痕的身边。
罗衣焦急万分，怒吼问：
“天命将至，仪盘所现！吉神泰逢必将重临，苍生劫难，无可避免。然万万机缘之中，唯有一丝神缘，可逆天改命。
“是从了万万机缘，冷眼旁观，还是入局改命，等那一缕神缘得正天下？
“博山！汝当如何？”
博山当时那么处心积虑藏在无痕身边，就是不愿入局的。
仪盘能窥见未来，却不能察觉过去。
她不知道当年鹊山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博山如此心狠决绝，宁愿放任虚妄境吞吃鹊山两百年而不管。
罗衣来想谢明要一个答案。
同为器灵，要不要入局去救一个苍生？
一个在万万种可能中、唯一不同的苍生。
谢明神色淡然，目光如古井无波。
“算了。”
罗衣心脏一停。
谢明凝视着自己的手，道：
“入吧，试试吧。”
“你看那么笨笨的无痕都不怕，都勇敢地想试一试。”
“结果千种万种，但自己只能是自己。”
谢明话音刚落，身体就猛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身形逐渐模糊，化作无数金色的符文，在空中流转。那些符文逐渐凝聚，最终化作一尊古朴的青铜炉鼎。
炉高九寸，通体玄黑如夜，却非金铁之冷硬，反而似凝固的云雾，表面流转着若有若无的靛青色流光。炉身层峦叠嶂，雕着十万大山绵延之形，峰顶积雪处嵌着细碎的星砂。
便是博山炉！
“博山……”罗衣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但她知道，此刻已无法阻止他。
博山炉猛然一震，炉身上的符文猛然亮起，一道金色的光芒直射虚妄境的深处。
炉口大开，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炉中爆发出来，仿佛要将整个隙谷吞噬。
隙谷的黑暗在博山炉的光芒下逐渐消散，虚妄境的扭曲与混乱在炉光的照耀下逐渐被压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
“炼！”谢明的声音从博山炉中传出，低沉而威严。
炉心中的火焰猛然升腾，金色的火焰如同一条巨龙，席卷整个隙谷。
虚妄境的黑暗在火焰的灼烧下逐渐崩解，化作无数黑色的烟雾，被炉口吸入其中。
在那一片火焰灼烧之中，谢明并未停下。他的神魂从博山炉中分离出来，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直射虚妄境的深处。
“无痕，我带你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虚妄、虚妄、皆是虚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