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升平经》阿吞吞

22、鲛奴

　　“阿礼？阿礼！儿子！”
　　藏书阁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尘封的纸页气息。
　　玉礼从竹简中抬起头来，四下张望了片刻，一低头，瞧见自家娘亲叉着腰在梯子下瞪他。
　　“阿娘？”
　　“下来下来！”

　　令虞娘娘，东山上下唯一说一不二的存在。上能劝得动昃黎帝君，下能降得住亲儿子玉礼殿，是太铭殿上上下下最心悦臣服的靠山。
　　玉礼时常把他爹能把他娘娶回东山来当作是上三天下六界最难以理解的一桩事情。
　　寻常人家，爹娘絮絮叨叨念的都是当年怎么生下小子的、多么多么艰难；恩爱些的也通常将爹娘初遇挂在嘴边。
　　昃黎帝君同令虞娘娘哪儿能是一般人？
　　他俩最常念叨的是第一次见面是争抢的那最后一块烧饼，以及摊主最后一杯祝馀酒。
　　哦，据说摊主最后也跟着开了灵智，跻身仙界了。

　　此时此刻，令虞娘娘正盯着玉礼老老实实从三四层楼那么高的书架梯子上老实爬下来。
　　令虞出身南山凤族，一头如火般的红发如同燃烧的晚霞，随意披散在肩头，发梢微微卷曲，仿佛每一根发丝都带着自由的气息。身姿挺拔而优雅，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洒脱的气质。
　　深邃的琥珀色眼眸里全是已经长成大小伙儿的儿子，想伸手去把玉礼卷翘又膨胀的白头发都扯平了！
　　那头发太明显就是刚被雷劈过！乱糟糟地翘着，每一根都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倔强地朝天竖着，活像个炸了毛的白毛狮子。
　　纵使令虞见多识广，见过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此刻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嘴里直犯嘀咕：“这臭小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玉礼抬着眼睛无奈盯着自己的脑袋，这么多天怎么浇水都塌不下去！
　　令虞显然是跟他脑袋上的毛较上劲了，手指在他头发上拨来拨去，试图把那几根倔强的发丝压下去，但刚一松手，它们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令虞嘴里还念叨着：“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被雷劈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娘给你捋捋，好歹别像个刺猬似的。”
　　玉礼：“……”
　　他头皮被扯得呲牙咧嘴的疼，可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出来反抗他娘的动作。
　　直到令虞娘娘良心发现，见自己那么大个儿子泪眼婆娑，才松了手：
　　“你这头发，倒是跟你这臭脾气一模一样，倔得很。”
　　玉礼勉强扯扯嘴角，笑了笑。

　　令虞娘娘从他手中抢过竹简，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这一劈，劈得了神君之位，也把自己劈开窍了？终于肯进藏书阁老老实实安安心心看会儿书了？”
　　玉礼无奈至极：“娘啊……”
　　令虞娘娘言之凿凿：“不是吗？你这小子从小只修灵力攒修为，多少理论名家给你请来当催眠用，岑夫子耳提面命要你多看经书你也都不当回事情。闻到墨味儿跟中了毒似的倒头就睡，平生只能看得进去小人书。这破天慌主动来藏经阁……”
　　令虞娘娘纤纤玉手一翻，凤翎停于指尖，抵在玉礼的脖颈处：
　　“说，你是谁？敢夺我儿子的舍也是胆子肥了！”
　　玉礼：“……”
　　他非常冷漠且冷静地推开令虞娘娘毫无威慑力的凤翎：“阿娘，别演了。你这套在我这儿一点儿用也没有，找阿爹去吧。”
　　令虞娘娘扁扁嘴：“生你忒没趣！要是你爹在啊，此时此刻一定会……”她突然转变神情，楚楚可怜地捧着自己的脸颊：“你……竟从未信过我！我不爱你了！”
　　玉礼：“……”
　　他只感觉真真头疼。
　　爹娘这几百年来变着花样玩得各种话本子，他着实一点儿都应付不来。
　　甚至完全无法想象阿爹冷峻面庞作出阿娘此刻脸上的表情。

　　令虞逗他跟逗根木头似的，于是也懒得自讨没趣。目光重新落回到玉礼瞧得入迷的那竹简上，有些惊讶：
　　“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她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扫过，手指时不时在书页上轻轻敲打：
　　“鲛人族，居于溟海深处，善歌，能引潮汐，尾如鱼，鳞如珠，性灵而隐忍，泣泪生珠……”
　　“鲛人？”
　　玉礼凑得近些，问他娘：
　　“阿娘，你游历过的地方比我多多了，可有见过鲛人？”
　　令虞仔细想了想，摇摇头：“真没见过。你爹也没见过，知道的东西也不比你多多少。”
　　玉礼蹙眉：“怎么会这样？”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袖口里藏着的珠子。
　　是阿灼掉下来的那颗眼泪珠子。

　　令虞合起竹简，慢慢踱步到书案前坐下，给自己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回想道：
　　“鲛人族啊……你爹只零星提过一些。自从南坞帝君之后，鲛人族就成了东山龙族名义上的奴，也就是所谓的’鲛奴’。”
　　“奴？”
　　“对，身上有十三道封印枷锁。”
　　玉礼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令虞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具体的原因，娘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南坞帝君还在英水河设下结界，防止鲛人进入山陆内。从那以后，鲛人族的历史和考察就变得少了，溟海这么多年，越来越少见鲛人了。”
　　玉礼问：“那……封印可解吗？”
　　令虞扔开了竹简，道：“不知道，我只擅长画封印，解封印如解十只猫缠绕起来的百米毛线球，烦得要命！”
　　玉礼：“……”
　　令虞道：“你若是对鲛人感兴趣，之后自己去英水河看看吧？”
　　他喃喃着母亲的话：“英水河？”
　　令虞颔首：“对！南山浮山的英水河。”她眼珠子一转，终究还是没忍住：
　　“我跟你爹已经商量好了，如今你虽然不知道哪儿撞来的大运，竟然这把年纪就修得神君之位了，就回头把南山那块儿的龙王庙都划给你管啦！老娘一片心血，就此退休啦！”
　　玉礼：“……娘，您就想偷懒吧！南山精怪众多，我资历尚浅，压不下来的！”
　　令虞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事，你能的。只要你能过了七年后的试剑大会。”
　　“那是小事。”
　　令虞把竹简冲着他脑袋就扔了回去：“什么小事？！那可是龙族一生最重要的！”
　　玉礼侧身躲开：“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前几届的。魁首而已，挺简单的。”
　　令虞正色道：
　　“此次不大一样。”
　　“嗯？”
　　“此次试剑大会……”

　　“娘娘——！令虞娘娘！”
　　令虞话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只见一个龙族小少年匆匆忙忙跑进来，浑身上下都是血，把母子俩吓得不轻，玉礼当即就挡在了母亲面前。
　　令虞娘娘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立刻挥手用灵力探查少年身体状况，却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伤口：
　　“怎么回事？”
　　少年气喘吁吁，整张脸都灰白一片，被吓得还发着抖。
　　玉礼只觉得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自己分外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反而是一股郁结之气直冲胸口，隐隐约约有想哭的冲动！
　　他袖口的珠子滚烫！
　　少年结结巴巴道：
　　“云翊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捉来了一个鲛奴，镇在三珠树下面！那鲛奴身上的封印都快掉没了！现在正发狂呢！娘娘——”
　　令虞心头打鼓，可还没等她开口，玉礼已经如风一般，消失在了原地。
　　令虞心头震怒：“大胆！三珠神树之下怎么能轻易见血呢？！”

　　玉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飞奔。
　　风在耳边呼啸，周围的景色模糊成一片。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阿灼不能有事！
　　阿灼！

　　三珠树位于东始山最高的山头处，树下有一个隐蔽的树洞，平日里少有人去。
　　玉礼远远地看到那棵巨大的三珠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树洞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像是压抑的痛苦。

　　玉礼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猛地一脚踹开树洞的门，沉重的木门在撞击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玉礼完全没有收敛自己暴涨的灵气，这一踹，连三珠树都震了三震！
　　那是东山龙族的神树，东山龙族仅剩的同上天界神缘相关联的事物！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更何况此刻被玉礼直接踹得发了抖！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树洞内一片昏暗，只有阿灼的鱼尾在角落里泛着微弱的银蓝色光芒，像是深海中的最后一点星光。
　　玉礼的目光顺着那微弱的光亮看去，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阿灼被吊在半空中，两条粗重的铁链从他的肩胛骨穿过，锁扣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顺着铁链缓缓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腹间有几处深深的刀伤，皮肉外翻，触目惊心。他的银蓝色长发凌乱地垂在脸侧，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依稀能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鱼尾无力地垂着，鳞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有几处甚至被硬生生剥落，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阿灼……”
　　痛，好痛……
　　玉礼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快步冲上前，伸手想要触碰阿灼，却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阿灼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琉璃般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阿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玉……”
　　玉礼的心像是被刀割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阿灼的身体，另一只手用力扯断铁链。
　　“嗷……”
　　铁链断裂的瞬间，阿灼痛呼一声，身体无力地倒在他怀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袖。
　　而只流了一颗小珍珠。
　　在见到玉礼的时候掉的。

　　玉礼怀抱着阿灼，脸阴沉地可怕：
　　“谁干的？”
　　树洞角落瑟缩着几个少年。
　　树洞门板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其中一片尖锐的木片划过一名龙族少年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便是捉到阿灼的云翊。
　　他望着玉礼的眼神带着畏惧和妒忌，只能硬着头皮道：
　　“大公子，这鲛奴身上的封印被不知道什么手段弄掉了，已经不是奴了！他会发狂的，我们只是……只是替龙族清理隐患！”
　　“清理隐患？”
　　云翊道：“鲛奴没了封印，就不再是奴，这是僭越！东山龙族的这一规矩是南坞帝君立下的，那可是最后一位跻身上神位的龙族帝君！大公子，你不能为了一个鲛奴坏了规矩！”
　　玉礼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月光般冷冽。那光芒在他掌心流转，逐渐化作一条细长的光鞭，鞭身上缠绕着淡淡的龙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规矩？”玉礼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深渊中传来，“滥用私刑，擅闯溟海，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规矩？”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光鞭猛然挥出，鞭影如电，瞬间抽在云翊的身上。
　　云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被鞭子抽得翻滚出去，背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这一鞭子，当时我替阿灼还你！我会将你们交给族中长老，按家法处置。”
　　云翊啐出一口黑血：“大公子！你这也是动用私刑！”
　　玉礼二话不说，又是一鞭竖劈，几乎要将云翊整个人都劈开了一般！云翊直接被抽晕了过去！
　　“我还没打爽！你自去告！该认的我都认！”
　　说罢，玉礼也不再搭理他们。
　　他低头看着怀中阿灼苍白的脸，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化作了无尽的悔恨和愤怒。
　　他该早些放阿灼走的。
　　放阿灼自由，给阿灼安全。
　　而不是希望能看见阿灼……才自私到了极致，留下最后一道封印。
　　其实解开封印的方法，他早就知道了的。
　　阴差阳错。

　　“阿灼，坚持住，我带你走。”

　　英水河河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那是离溟海最近的入海口。
　　玉礼抱着阿灼，快步走到河边，将他轻轻放在河岸的草地上。
　　阿灼的呼吸微弱，鱼尾上的鳞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血迹斑斑。
　　玉礼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阿灼的唇边。他睫毛轻轻颤动，似乎感受到了唇边的温热，微微张开嘴，鲜血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带着一丝腥甜。
　　随着鲜血的流入，阿灼身上的暗纹开始逐渐消散。
　　最后一道封印在玉礼的血中彻底崩解，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空气中。

　　十三道枷锁捆绑数千年的鲛人，元灼是唯一一个重获自由的生灵。
　　彼时的玉礼并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他只以为，从此天高海阔，他的阿灼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也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阿灼的呼吸渐渐平稳，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但他的身体却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了一条小蓝鱼，只有巴掌大小，鱼鳞泛着淡淡的银蓝色光芒，却总算睁开了眼睛。
　　“是我对你不住……每次见你，都在伤你。”
　　玉礼喉咙一片苦涩，艰难开口。
　　小蓝鱼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摆动尾巴，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泡泡出来，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些什么。
　　玉礼深吸一口气，将小蓝鱼轻轻放入英水河中。
　　“阿灼，去吧。”玉礼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你自由了。”
　　小蓝鱼回头看了他一眼，摆了摆尾巴，缓缓游向河水的深处，最终消失在波光之中。

　　那是东山龙族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平生第一回感到畏惧。
　　他生来便没人能看破命格，对上无敬，对下无畏。
　　他不同他人循命格而动，自觉掌控一切，但阿灼和他的未来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自由吧……
　　别再见到我了……
　　我怕……

　　怕你遍体鳞伤，怕你消失不见，怕你离我远去。

　　东山龙族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擅自破开溟海结界、私放鲛奴、滥用私刑，数罪并罚。
　　他自己在三珠树下面躺着养伤都养了七年。
　　按着昃黎帝君的话来说。
　　不只是养伤，也在养一颗心。

　　而七年时光流转飞快。
　　那注定非比寻常的试剑大会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