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升平经》阿吞吞

15、烛阴殿夫人

　　等即墨悠悠转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回了三珠树下。
　　三珠树藏于东始山阳处最高的峰峦处，树干巨大无比，几乎触及云霄。树冠铺天盖地，树枝如盘龙般蜿蜒交错，枝叶繁茂，宛如一片绿色的海洋。每一片叶子都呈现出奇异的光彩，泛着微弱的银光，即使在夜幕中也能照亮周围的黑暗。
　　这便是东山龙族代代供奉的神树三珠，也是即墨诞生之地。
　　三珠树周围灵气充沛，温和光泽笼罩着树下修炼之人，皆能有所裨益。

　　即墨伸手，与那斑驳的树皮触碰在一起。
　　他们之间连接着莫名的命脉，三珠树感悟到他的温度，微微摇曳，连周身灵气都更温暖了些。
　　即墨抿唇，浅浅笑了起来。
　　应该是莜莜又奉了大公子的命令将他送到此处养伤调息的吧？

　　一道阴影笼罩在即墨头上，他抬头看去。
　　青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声也不吭，就这么盯着他。
　　即墨一愣：“青禾师姐……”
　　“即墨君！”
　　奇渊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即墨被人一把拉到了身后！
　　奇渊挡在他身前，恶狠狠瞪着青禾：
　　“你想做什么？！别趁人之危哦！”
　　即墨：“……”
　　青禾：“……”
　　青禾伸出指头指了指奇渊，问即墨：“你养出来的？见着人不分青红皂白就乱咬可不是好狗哦！”
　　即墨细眉微蹙，并不赞同她这么说奇渊出声警告：“师姐！”
　　青禾从袖中掏出水壶，晃了晃：“欢舟姑姑让我给你们带水来了，你俩睡得太久，还喝不喝了？”

　　三条小龙都盘腿围成一小圈坐在三珠树下，各自对了对昨日发生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才拼凑完整。
　　青禾醒得最早，三珠树灵脉温养了她的经脉之后也有所突破。
　　奇渊其次，这么一觉好睡之后，也进步不少，正兴奋不已地跟即墨捏拳展示着自己朝气蓬勃的灵力。
　　即墨忍俊不禁，手里拿着青禾送来的水壶，望着奇渊兴奋的模样，陪他高兴。
　　大家都有突破。
　　即墨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他没有什么感觉。

　　夫人说过，他体内有鱼尸残毒，即便是夫人已经有办法暂时压制，但兴许是为了压制毒素在他四经八脉里面到处乱窜，他的突破也变得缓慢了。
　　即墨轻叹一口气，有些惋惜。

　　奇渊那边已经激动万分，但也阵阵后怕：“说真的，三公子。我昨日真担心大公子要将你打没了！他下手真的一点儿情面都不留的！”
　　即墨道：“大公子光明磊落，昨日那顿打，是我活该。”
　　青禾掐着奇渊的脸蛋，嘲笑道：“昨日你俩男的哭得一个赛一个凶！尤其是这条小青龙，即墨君挨一下打，恨不得自己替你疼的！”
　　奇渊疼得哇哇大叫：“我有说错吗？！你昨日也瞧见了的，连夫人求情都没用的！”
　　青禾一愣：“夫人？你们是说，那个顶漂亮顶漂亮的少君？”
　　奇渊颔首：“对！那就是夫人！”
　　“谁的夫人？”
　　“还能有谁啊，当然是大公子的夫人了啊！”
　　青禾完全不信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公子是否婚配，族内上下岂能不知？”
　　奇渊着急了，急得上蹿下跳的：“你不信问三公子！”
　　青禾不想跟奇渊一样唧唧歪歪吵个不停，于是转身把目光投向即墨。
　　即墨点了头。

　　“符离神君确实是大公子的夫人，大公子亲口承认过，欢舟姑姑和西山少帝都能作证。”
　　青禾长长“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都已经封了神君之位了吗？看来少君修为不浅啊！可……他并没有长龙角，不是咱们族中之人啊。”
　　听到这里，即墨和奇渊对视了一眼。
　　思索片刻后，即墨才斟酌着开了口：
　　“夫人他……并非是东山龙族，而是出身溟海，是溟海鲛人一族。”

　　“什么？！鲛人？！”
　　青禾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十分厌恶的神色，厌恶之中，甚至带了些许恨意。
　　“认鲛人作夫人，烛阴神君真的疯了！”
　　奇渊撇撇嘴，反驳道：“你方才还夸夫人漂亮的，怎么现在又说夫人的坏话？！我可告诉你，大公子说了，评人论事不能以血种而定，得看他做了什么！夫人当时救过即墨君同我的性命，夫人是好人！”
　　“再好的人也是鲛人！”
　　砰——
　　青禾直接把自己的水壶砸在地上了。
　　水壶裂了开来，水绵延至三珠树下的青青草地，瞬息之间，三珠树周边便弥散起了轻薄的雾气。
　　奇渊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青禾从地上站起身来，咬着牙，身侧的拳头捏得死死的，整个人都被气得发抖。
　　即墨凝视着青禾的脸，皱起眉头，缓缓开口：
　　“青禾师姐，我记得……你虽是长在东始山向西的五华山，但我查过，你出生是在浮山山阴、英水河之畔，只是后来被五华山的亲戚过继收养。”
　　青禾看他，眼睛已经通红一片。
　　即墨神色复杂，有些同情：“师姐长我一些年岁，当年之事我有所耳闻。”
　　奇渊：“什么事情？”
　　即墨没说话，等着青禾自己开口说。
　　青禾缓缓道来：
　　“三百年前，落荒山赤峰口被大公子封印之前，英水河畔蔓延起了一种诡异的瘟疫。凡是感染了的，无论是凡人还是龙族，都死于非命。那瘟疫并非天降横祸，而是鲛人一族下的毒！”
　　即墨连忙打断她：“没有证据，只是流言蜚语，不得信！”
　　青禾情绪激动，怒斥道：“证据？！我爹娘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据！那时候我才十几岁，我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身体一寸一寸溃烂而死！即墨，你说没有证据？！那你凭什么又为鲛人开脱！那些已经做了我龙族数万年奴隶的下作东西！”
　　即墨没有开口。
　　奇渊也撇开了眼神。

　　元灼是美，美得让所有人都能忘记他鲛人的身份。
　　他救过即墨和奇渊的性命。
　　他是玉礼认定的妻。
　　却不是东山龙族承认的夫人。
　　便是因为他是鲛人。

　　鲛人一族，自那年南坞帝君登临神界之时，便已经被烙印下了世代为东山龙族之奴的印记。
　　自那之后，即使鲛人一族深藏溟海、日渐凋零，但东山龙族依然能敏锐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几代几辈人的教育、传说塑造之下，鲛人被东山龙族打上了更厌恶的记忆。
　　一个卑贱、难闻、不可救药的族类。

　　青禾目眦欲裂，见两人毫无反应，冷笑一声：
　　“即墨，你凭什么？”
　　即墨抬头看她。
　　“都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凭什么你能养在帝君和娘娘膝下，受伤了甚至能在三珠树下一躺，自有天才地宝为你疗伤？！而我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面自己哭一场？！凭什么那鲛人只不过救你们一命，你们便那么信他？！凭什么那鲛人不过貌美几分，连东山大公子、烛阴神君玉礼殿都可以藐视人命，不屠尽了鲛人一族？！”
　　青禾深吸一口气，完全不想再继续听即墨的辩解，只留下一句话：
　　“试剑大会决战上，我会打败你！我爹娘的仇，帝君娘娘不管，大公子不管，我亲自报！”
　　说完，便大步流星走下了山。

　　奇渊不知道说什么，望着青禾离开的方向，傻了很久。
　　半晌之后，才敢开口问：
　　“三公子……青禾说的，都是真的吗？”
　　“夫人他……他们一族真的……杀过东山龙族的族人吗？”
　　即墨五味陈杂，他摸上自己的脉搏。
　　饮下元灼给的水珠之后，他的灵脉里面总隐隐跃动着，在三珠树下调息两回，一直都毫无反应。
　　听完青禾的话之后，竟渐渐烫了起来。
　　即墨连忙起势打坐，调动灵力顺应灵脉游走，道：
　　“我不信。”
　　奇渊锁紧了眉头，看了他好几眼，重重吐了一口气：
　　“我也不信！夫人不是这样的人！夫人可好了！”
　　即墨没有再回答，一心一意重新回到自己的修炼之中。

　　他隐约觉得……跟玉礼打完那一架之后，很多东西都重新被调整梳理清楚、被打开了！灵力充盈，跃动有力。
　　甚至隐隐约约有靠近神君之劫的兆头了！
　　无论当年之事有多么错综复杂，眼下的目标还是很明确的……
　　既然青禾冷静不下来，那，就试剑大会决赛见吧！

　　试剑大会第二轮，东山三公子即墨君以绝对实力群战四人而毫发无伤，剑法卓绝更有精进，术法诀印更是娴熟，单手持捏火印，已是远超同龄人实力的出色！
　　东山众人无不为新的少年英才而抚掌。
　　不过目光也多多少少带了打量的意味，看向高台上。
　　试剑大会第二轮，即墨君的这一场，大公子亲自来了。
　　不仅亲自来，还请了一位客人来看。
　　那位客人短发干净利落，脖子处围了一圈火红色的毛，肤色微褐，眉眼之间野性十足。

　　“怎的西山少帝竟也来了？”
　　“不奇怪，当年落荒山封印，大公子同少帝可是过命的交情！”
　　“少帝何时到的？竟没有半分消息传出吗？”
　　“嘶……欢舟姑姑那儿的小道消息，说是祭典当日同大公子打那酣畅淋漓一架的，便是少帝！”
　　“什么？！那可是西山少帝！神脉之所在！大公子轻轻松松便将人击败了？！可见白条剑着实厉害啊！”
　　“可不是啊！”

　　众人聊的火热，完全没注意到高台上玉礼死死抓着少昊红毛的后脖领，不让他喷着火把下面自己家族人生吞活剥了。

　　即墨这一场很快结束，几乎没有什么悬念。等他离场之时，正巧迎面碰上了青禾。
　　即墨负剑，侧开身子让开路，微微颔首：“师姐。”
　　青禾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踏入场内，眉宇之间早已没了初见时的恣意潇洒。
　　奇渊早即墨一轮便打完，此刻在门口等着接他。见青禾这副反应，正窝着一肚子火气，可也不好当着众人面前发出来，只能拽过即墨低声鼓囊：
　　“她怎么连你都记恨上了？”
　　即墨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不奇怪师姐那般生气。
　　父母惨死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连查真凶的能力都没有。
　　青禾或许怪他，怪夫人，怪大公子。
　　但其实更多……是在怪自己。

　　即墨凝视着青禾的背影，却总觉得有些奇怪。
　　师姐身上的灵气……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原先青禾身上的灵气，干净而锋利，如夏日飒爽的风。
　　现在却填了不明状的黑色，变得浑浊而黏腻，让人非常的……不舒服。
　　即墨微微蹙眉。
　　这种不舒服，说不上来。
　　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
　　在哪里……他似乎感受过。

　　他想得出神，没注意自己身后神鹿莜莜已经轻踏蹄子走了过来。
　　奇渊惊叹：“天啊！神鹿！”
　　即墨一愣：“莜莜？”
　　莜莜还是给即墨先行半礼，才开口道：
　　“三公子，奇渊君。大公子请二位过去。”

　　两条小龙跟着莜莜身后一同上了高台，正巧就看见玉礼一手提着少昊的后脖领，被提着的西山少帝完全不讲究什么形象了，龇牙咧嘴、呲哇乱叫：“臭长虫放开！老子要跟那帮眼睛长在肚子里面喂蛔虫的臭家伙们决斗！老子非要让他们看看，老子有多厉害！”
　　玉礼轻轻松松提着他，另一只手还能腾出空闲来捧着自己手里的泡泡小鱼儿逗弄：
　　“好好好，斗斗斗，谁不知道你西山少帝雄赳赳气昂昂，尾巴都翘上天了都还能汪汪叫。”
　　少昊分外得意：“那是！”
　　即墨和奇渊：“……”
　　所以少帝真的完全听不出来大公子在阴阳他吗？！
　　玉礼手心里捧着的小鱼儿转了两圈，见即墨来了，便停着面对着即墨，尾巴微微晃动，十分欣喜地又吐了颗泡泡。
　　泡泡飘飘扬扬，落在即墨的鼻尖才轻轻“砰”地一声炸开了。
　　即墨觉得很是新奇。
　　玉礼也注意到两条小龙过来了，于是松开了揪着少昊脖子的手，撅了撅嘴，示意他们坐过来：
　　“来了？随便坐吧！当心踩到我们伟大无比魅力无边的西山少帝的尾巴。”
　　即墨：“……”
　　奇渊：“……”
　　少昊大悦：“坐坐坐！”

　　即墨拘谨地坐在玉礼身后，奇渊瞪着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大马金刀坐着的传说中的西山少帝少昊。
　　奇渊惊却不奇。
　　他此生受过最大的反转刺激就来自少帝旁边的大公子。
　　想来能同大公子玩得到一块儿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不住了，大公子。

　　即墨问：“大公子叫我们过来，是有交代吗？”
　　玉礼歪着脸，贴着自己手中的小鱼儿泡泡，眼睛却望着场下。
　　那边青禾的比试已经准备好了。
　　他开口道：“你方才打得不错，出招要比从前更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挺好！”
　　即墨被他夸，耳朵又红了起来。
　　玉礼接着道：“马上就是决赛，你的铸剑我已跟少昊商量好了，你过几日去找他取剑便好。”
　　即墨立刻起身，躬身抱拳：“多谢少帝！”
　　少昊咧嘴一笑。
　　玉礼又对奇渊道：“非是我厚此薄彼啊！小变态长虫，每条小龙试剑大会的铸剑都是爹娘帮忙参谋着的，你爹娘已早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不少，十分用心。我不便抢他们风头，给你送了几个添头过去，少昊也会亲自帮你铸剑，算我谢你一直愿意跟随即墨。”
　　奇渊也起身，兴奋地都快要跳起来了：“多谢大公子！”
　　少昊不满地嚷嚷：“你哪儿该谢他？！他那眼光认得多少好东西？！还是老子陪着挑的！你的剑也是老子铸！你当谢老子！”
　　奇渊蹦蹦跳跳：“谢少帝！”

　　即墨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从大公子回山之后，他笑得也越来越多。
　　少昊得意地“哼哼”两声，便伸手去怀里掏：“铸剑老子最是擅长了！只要材料准备好，什么都不在话下！老子可厉害了，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炼的玄精铁也只有老子能……”
　　他突然卡住了。
　　玉礼挑眉看他。
　　少昊变了脸色，左边掏掏，右边摸摸。又起身转了一大圈，双手甚至都放在屁股蛋上面！
　　少昊呆滞地看着玉礼：
　　“老子玄精铁呢？！”
　　玉礼满头黑线：“你问我？！那玩意儿你跟宝贝似的藏得死死的，我哪儿知道！”
　　少昊咆哮道：“老子玄精铁没了？！”
　　即墨心内也跟着一咯哒。

　　场下比试已经开始了。
　　只见令官一声令下之后，场内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冲着青禾而去！
　　他们四人之中，青禾实力最强！
　　联手解决青禾是当务之急！

　　青禾立于原地，口中轻念术法，一个旋身之后，便划开了一长道黑色浓雾！竟在瞬息之间，完完全全笼罩了整个校场！
　　从未见过的术法！
　　更是同即墨比试的时候都没有用过的招式！

　　待到雾气散去之时，众人才看清青禾手中持握的那一把长鞭。
　　长鞭通体黑曜色，只是在持柄处泛着墨蓝色的光芒。整条长鞭并不是藤条所编织而成，反倒是一截又一截的铁块！
　　即墨看那长鞭的模样，莫名有些反胃。
　　那长鞭的形状和颜色……像极了元灼的尾巴！而那一截又一截的拼接方式，又跟玉礼白条剑化作钓鱼竿的模样十分相像！
　　青禾什么时候得的这个新武器？！

　　场内窃窃私语：
　　“我看三公子也未必是魁首！你看这才过了几日，青禾这丫头都已经铸好剑了！”
　　“你看那长鞭，一看威力就不小！”
　　“后生可畏啊！”
　　“青禾没爹没娘的，谁给她做的？”

　　只有玉礼这边寂静一片，气氛相当诡异。
　　玉礼开口对少昊道：“别找了，你的玄精铁，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