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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秘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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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倏月同方家姐妹议定好便别过,眼见着天色渐晚,她打算稍作整顿,在镇上找了客栈住下。
客栈的店家很有新意地在一楼大堂布了高台,上头摆着张长桌,立着铜锣、檀色的醒堂木,一个白面无须的青年摇着折扇慢慢在台上踱步,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林倏月的修为不高,要想听清只能往前凑。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她费劲地从人群中扎进去,刚刚站定的时候,台上的说书人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掠过,又接着摇头晃脑地讲述:“自百年前乱世大战过后,四界割席自治,仙界耗费百年,终于从一片颓唐之势中抬起头。”
“而这一战中,有数位仙门贡献巨大,折损了无数精英弟子抗击妖、魔两界的围击,伏尸百万。其中为我们所熟知的,诸如昆仑仙宗、吾剑派、衡阳丹宗、万法门等等……”
“在下不才,今天,便同各位说道说道这昆仑仙宗。”
林倏月听着,分明是夸赞的评语,她却莫名觉着这位说书人来者不善。她直觉一贯很准,这种趋利避害的直觉救了她很多次,也让她在百年前那场死伤惨重的大战中活了下来。
她刚刚挪了下步子,就看见说书人的目光鹰隼般死死定在她身上,或者说,是她穿着的衣裳上。
下一刻,说书人语带讥讽道:“诸位或许都听说过,昆仑弟子的服制皆以名丝‘揽流光’织就,却不知诸位是否想过,这‘揽流光’究竟是为何物?它是怎么来的?又为何独独只为昆仑仙宗一家所有?”这话里的意思是很恶意的揣测了,几乎所有听书的人都清晰嗅到了空气里暗藏的火药味。
闻言,大堂里许多人的目光,也随着这说书人,缓缓定格在林倏月的身上。
林倏月简直想骂人了,她就不该穿着这身下山的,这下好了,让你贪小便宜,以为穿着昆仑服制就不会被无良商家宰,结果现在像猴一样被人盯着看。
她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些,身旁有人按捺不住追问:"先生,您快告诉我们吧!难得这里头是有什么秘辛吗?"
八卦谁不爱听,还是像昆仑仙宗这种顶尖宗门可能的丑闻,大家都纷纷支楞了起来:“是啊,是啊,先生您快说说吧!”
说书人显然很是受用了,他猛地一拍惊堂木,满座宾客霎时噤声,齐齐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他。
一片寂静中,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至于其中原因,在下近来倒是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小道消息,其真假几何,便全仰赖各位听众心证了。”
“据传,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昆仑曾经用计生擒了一只幼年期的魔族,秘密囚于现今昆仑仙山的某座地牢之中。而在场的诸位若是有人曾参加过乱世大战的,便该知道,魔族的鲜血,乃是灿金色。”
林倏月脸色忽的一变,人群中也有几人眉峰紧蹙,显然是听进去了。
“昆仑独有的‘揽流光’,乍一眼看是琼苞堆雪一般的银白,却能在日光照耀下映射出奢华的浅金色虹光。用这种布料制成的衣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不错,”说书人的视线再度掠过林倏月,嘲弄道:“我们自喻名门正派的,堂堂昆仑仙宗,穿的衣裳却以魔族的血造就,当真是一派清流。”
他这话一出,果然立时引起轩辕大波,好些情绪激动的,已经站起来拍桌怒喝,直言不可能。但也有的人沉默不语,面上添了几分疑色。
林倏月已经确定这家伙就是在针对她了,只是,为什么呢?她一个平常足不出户的炼气期弟子,能招惹谁?至少她印象里是从没有这么一号人的。
说书人的话她并不全然相信,其一是昆仑仙宗出了名的清规森严,严苛要求门下弟子修身养性、克制欲望,所以昆仑的人大多都是那种一眼能看透的古板性子,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的;其二更简单,那人也说了,昆仑只抓了一个魔族幼崽,昆仑弟子云者,就是抽干了他浑身的血,也是远远不够用的,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林倏月刚想出面维护宗门,就听二楼的雅座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昆仑弟子众多,那只被擒获的魔族如何这样有本事,能用鲜血为每一位弟子都织作出衣料呢?”
那男修停了会儿,又说:“这位道友,饭可以乱吃,话却是不可以乱说的。不然……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很显然是运了灵力的,看样子修为还不低。林倏月听出他这话表面上是调笑和威胁,实际上是在暗中提点台上那个被人当了出头鸟的说书人。若这家伙醒悟些,就该顺着他的话下台阶,打个哈哈说自己是开玩笑的,这事没准就这么过去了。
只可惜对方没听出他的深意,只把这话当作质疑,不屑一笑道:“您倒是问到了点子上!魔族的生命力极顽强,便是断手断脚这样的伤势也能靠自身的修复能力痊愈。而昆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以千年玄铁穿了这魔族的琵琶骨,日夜悬挂于寒池上取血,又以灵药吊住他的性命,如此往复,足足有一百一十八年!”
林倏月听得浑身发冷,她虽然明知对方话里漏洞无数,却不能不下意识往这样可怕的方向揣测——万一呢?
她一时间竟觉得身上穿着的昆仑制衣重逾千斤,像是被鲜血浸透,冰冷刺骨,甚至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在她的鼻腔里。
她虽然不喜魔族,但认为左右不过一枪杀了便是,没必要用这等残忍的方法折磨对方,哪怕是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会于己身有半分好处。
底下的听众也是被这说辞吓得又惊又怕,闹得不可开交,说什么的都有。林倏月勉强镇定下来,其实他话里处处是破绽——既说了是秘密囚禁,连她一个阅历较深的昆仑弟子都不曾听闻的消息,他一个修为平平的说书人,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要么是这家伙为了博眼球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要么就是有人刻意指示。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那幕后的人想干什么?他故意放出这个消息搅浑水,意图是抹黑昆仑、从而制造仙界间的隔阂么?又或是还有更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些她还都不得而知。
再一个,方才那个开口的男修也让她很在意。那家伙的语气,听着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只可惜自打方才被说书人驳斥了一通之后,那人就没再有动静了。林倏月耐心等了一会儿,自讨了个没趣,也没了再听下去的心情,匆匆收拾好东西回了房。
……
第二天一早,她先是被楼下的喧哗声给惊醒的。
修真之人大多耳聪目明,楼下的人没压着声音,她很快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天呢,这人怎么死得这么惨?”
“听说是昨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灭口了吧,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这伤口我看着怎么像魔……”最后那人说了一半就急忙打住了,林倏月越听越心惊,飞快穿戴好衣裳,提了枪往外走。
她这回醒神了,特意换了身在外边买来的寻常裙子,免得又被人当成活靶子使。
果然,她一下楼就看见乌泱泱一大群人把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挤出去,一抬头,就看见颗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客栈的牌匾上。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珠子暴突,似乎正紧紧注视着她,充满怨毒和仇视。
这颗头颅的主人,赫然就是昨天在台上夸夸其谈的说书人。
林倏月倒没慌,死人她见多了,很快就冷静下来,打量了一下那颗头——面部倒是完整的,一点不影响旁人辨明身份。死者脖颈处的断口很不平整,不像是利器刀刃分离的,反而像是暴力撕扯开的。墙沿上淅淅沥沥落着殷红的血肉和黄澄的油脂,很新鲜,大概才死了不到一个时辰。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还不到辰时,也就是说这人约莫是在卯时遇害的,这个点应当有不少人已经起身了,这间客栈附近又是青鸾镇人流量最大的要道,凶手不太可能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人头挂上来。
林倏月猜到这人大概率会遭遇不测,只是没想到情况会糟糕成这样。说书人昨儿才捅出惊天秘闻,今天就被人悬首示众,她已经可以预见,几乎不出今日,大街小巷便会流传起“昆仑私自豢养魔族取血,虐杀敢于发声揭露丑闻的正义说书人”这样的流言了。
她皱眉,踏步出来巡视周围一圈,冷声问:“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是谁?”
少女面若冰霜,长枪仗地,言行举止中透出的气势一看便不同凡响,哪怕她表面上只是个炼气期修为,也没人胆敢轻视于她。
没人应声,林倏月冷着脸又问了一声,才看见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男修。他的双臂上覆了银甲,身形壮硕,肤色也比常人更深一些,看着是个体修。
男修向她一抱拳,道:“回这位姑娘的话,我卯时三刻出门,就已经看见了。”
倒是和她估计得差不多。林倏月有些警剔地打量着他,但到底还是收了枪,还了一礼,说:“还请这位……”
男修很快接上:“我无名无派,姑娘唤我凌云澈就是。”
林倏月:“这位凌道友,麻烦你再同我讲述一下,发现此事的经过。”
凌云澈:“我卯时二刻醒来,三刻时下楼,本是打算去江畔练武的,谁料出门就看见这位的头……挂在上边。”他顿了顿,语气有些难以言喻:“我本来是没发现的,那会儿天色又黑,谁承想走着走着,一滴血掉在我脖子上……”
“我还以为是下了雨,结果抬头一看,就和这位仁兄打了个照面,可算是给我吓够呛。”
人群中没忍住发出几声笑,连林倏月都差点没绷住故作严肃的表情——这人说话真的太有意思了。
林倏月又问:“你发现了此事,可有第一时间找到客栈管事处理?”
她觉得很奇怪,按理来说,自家客栈发生了这等子凶案,管事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应该第一时间把事情压下去才对,这样听之任之地放任事情闹大,难不成掌柜的是不想再有客人登门了不成?
凌云澈心虚地觑了她一眼,用手挠挠后颈:“我本来是想的……”
林倏月:“本来是想的?”
凌云澈:“但是吧……我这个……呃……动静有点大,周围的好多人就都惊醒了……”
林倏月听懂了,又觉得无语——合计着原来是这大块头这么高大一个男人,被颗死人头吓得尖叫,把大家都吵醒了来看热闹,这才让事情发展成这种地步。
她头疼,摆摆手让凌云澈爱上哪儿凉快上哪去,结果话音刚落,又站出来个紫衣剑修,一脸冷淡地开口:“此事有疑点。”
紫衣、剑修,林倏月反应过来:“这位道友是吾剑派的?”
那人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说:“在下是吾剑派周寰凌,见过道友。”
嚯,这不是方宁儿那位梦中情人嘛!林倏月支楞起来,看他的目光带了些好奇与探究:“道友觉得何处有疑点?”
周寰凌:“这个人,昨天是第一次登台说书。”
林倏月一怔。
不等她有反应,周寰凌又接着说:“我前几日便已入住这家客栈,那时在此说书的还是另一位中年男人。昨日却不知为何,临时换了此人上场,还说出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话,显然是受人指使的。”
林倏月故作懵懂:“若是受人指使而来,莫非是意在抹黑昆仑仙宗?”
周寰凌:“这只是其一。”
林倏月:“其一?”
周寰凌:“凶手赶在这个关口将人灭口,又大张旗鼓地悬首示众,要么是为了把他昨天说的那些罪名给昆仑按上,要么……”他扫了眼林倏月的配枪,面无表情道:“就是为了拿此事要挟,进而达成自己所求。”
真是敏锐的洞察力。林倏月这时才终于明白了方宁儿的执着,的确,这样貌美又聪敏的男修,是担得上这份喜爱的。
她淡淡一笑,跟上周寰凌的话:“或许还有呢。”
周寰凌不解道:“此话何解?”
林倏月却不看他,直接挥枪向前一扫,枪尖带着精纯的火系灵力直冲那颗头颅而去。众人都被她此举惊得怔在原地,却见那颗死相凄惨的头颅像是终于感知到危险,猛地颤动起来,累累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有什么东西,似乎正疯狂啃食着这具头颅。
“都掐好防御屏障,周寰凌,你来主攻,我给你报方位。”她一击之后便退回,语气冷静地布下安排,众人压根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听着她的话作出了相应的动作,就连周寰凌也不例外。
他有些讶异地扭头问林倏月:“为何是我?”
林倏月答得理所应当:“这是蚀骨虫,我才炼气期,砍不动。”她说完,还一副好大哥模样,拍拍周寰凌的肩膀,安慰道:“没事,这玩意我见得多了,我知道它的弱点在哪,别怕,你砍就完事了。”
周寰凌这会儿是真的有点茫然了:这女修举止不俗,一眼便辨出这具头颅暗藏玄机,还能准确说出毒物的名字,又熟悉它的弱点,看着该是个身经百战、经验十足的大能,然而修为却只有炼气期——他原本以为她是用了什么法子掩盖修为,但她却亲口承认,她是真的只有炼气期。
但事实不给他往下细思的机会,人群惊叫了一声,那具头颅便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腾空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