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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心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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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菊宴后的几日,楚栀仿佛将苏芷柔此人完全抛诸脑后,依旧过着外人眼中奢靡荒唐的日子。今日在府中听曲,明日在琉璃阁“监工”,后日又嫌御膳房的点心腻味,闹着要尝遍京城七十二家食铺的招牌。
唯有青黛隐约察觉到,公主殿下看似慵懒的眉眼下,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审慎与计算。她翻阅“花样子册子”的时间,也比以往更长了些。
“北境回来的军官家眷,有消息了吗?”这日,楚栀一边对着一盘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挑挑拣拣,一边似随口问道。
青黛低声回禀:“回殿下,打听到了。骁骑尉赵昆的夫人,半月前带着幼子从北境边城回了京郊娘家。赵骁骑尉本人仍在北疆。”
“哦?”楚栀夹起一个虾饺,却没有送入口中,“赵昆……似乎是隶属北军都督府,归李尚书直管吧?他夫人为何突然回京?边将家眷无诏不得擅离驻地,这规矩她不懂?”
“奴婢打听来的说法是,赵夫人身体不适,回京寻医问药。但……”青黛顿了顿,声音更低,“奴婢使了些银子,从赵夫人娘家一个仆役口中得知,赵夫人并非急症,更像是……受了惊吓,夜不能寐,且右臂带有不便示人的淤伤。她回京后,除了看病,几乎足不出户,也未曾去兵部尚书府拜会。”
惊吓?淤伤?边将夫人不在安全的边城待着,反而千里迢迢跑回京城“养病”,还不敢去见顶头上司的夫人?
楚栀将虾饺放下,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
看来,北境的情况,恐怕不是“不太平”三个字能概括的了。边将家眷都受到了波及甚至威胁,这水,深得很。
“想办法,递个话给赵夫人。”楚栀沉吟片刻,吩咐道,“不必提本宫,就以琉璃阁的名义,说是听闻夫人受惊,特送上一些安神的海外奇香,聊表心意。看看她什么反应。”
“是。”青黛心领神会。这是投石问路,试探赵夫人的态度和处境。
处理完这件暗事,楚栀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整日闷在府里,骨头都要酥了。青黛,更衣,本宫要进宫给父王请安。”
她特意挑了一身更为华贵耀眼的宫装,珠翠环绕,力求将“肤浅”、“爱炫耀”写在脸上。
踏入父王日常起居的长乐宫,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和靡靡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楚栀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殿内光线昏暗,她那便宜父王,卫国皇帝楚澜,正半躺在软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由两个美貌宫人伺候着服用汤药。
“儿臣给父王请安。”楚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娇滴滴的,“父王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呢!定能早日康复,带儿臣去西山围猎!”
楚澜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楚栀身上停留片刻,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是凝华啊……起来吧。围猎……咳咳……待朕好些再说。”他说话间气息不稳,显然病体沉疴。
楚栀起身,像只花蝴蝶般“飞”到榻前,毫不避嫌地坐在脚踏上,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宫外的趣闻,什么琉璃阁又进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式,言语间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享乐。
楚澜似乎被她这鲜活且吵闹的劲儿取悦了,脸上多了几分人气,偶尔还会被她一些“童言无忌”逗得发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太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楚栀眸光微闪,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地退到一旁,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打扰了兴致”的不情愿。
太后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身着深紫色凤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虽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精明。太子楚桓跟在她身后,年近三十,面容还算端正,但眼神略显浮躁,下颌微抬,带着储君固有的矜傲。
“皇帝今日感觉如何?”太后径直走到榻边,目光扫过楚澜的病容,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劳母后挂心,还是老样子。”楚澜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太后抬手制止。
“既如此,便好生休养,朝中之事,有哀家和太子为你分忧。”太后说着,目光似无意般落在楚栀身上,“凝华也在这儿?倒是难得你有孝心。”
楚栀立刻露出一个“纯真”又带着点畏惧的笑容:“孙儿听闻父王不适,心中挂念。还是祖母和太子哥哥辛苦,要处理那么多朝政大事。”她语气里满是“幸好不用我操心”的庆幸。
太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转而与皇帝说起几件朝务,无非是哪里祥瑞,哪里需要祭祀,都是些表面文章。
太子站在一旁,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心思并不在此。
楚栀垂着眼,乖巧地扮演着背景板,耳朵却将殿内每一丝动静都收入耳中。
太后的关切流于表面,太子的心思浮动,父王的无力掌控……这一切,都印证着她之前的判断。这对祖孙看似一同理政,实则各有盘算,皇帝的病榻之前,便是他们无声的角力场。
就在太后准备起身离开时,楚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娇憨和口无遮拦的语气对太子说道:
“太子哥哥,前几日本宫去安王妃那儿赏花,听几位小姐闲聊,说起北边好像挺冷的,还说什么……冻伤了人?是不是真的啊?那可太遭罪了!咱们卫国的将士可不能冻着!太子哥哥您管着兵部,可得给他们多发些厚衣服和炭火呀!”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天真,仿佛只是小姐妹间闲聊听来的琐事,出于“同情”才随口一提。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长乐宫正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太子的脸色骤然一变,虽然迅速恢复,但那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惊慌,没有逃过楚栀和太后的眼睛。
太后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先是扫过太子,随即又落在楚栀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就连病榻上的皇帝,浑浊的眼睛也似乎清明了一瞬,看向太子。
“凝华!休得胡言!”太子反应过来,语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北境军务,自有章程,岂是你在深宫之中道听途说便可妄加议论的?边军补给充足,何来冻伤之说?定是些无知妇人以讹传讹!”
他这番斥责,色厉内荏,急于撇清的态度反而更显可疑。
楚栀立刻瘪了嘴,眼圈一红,委屈巴巴地看向皇帝:“父王,儿臣……儿臣只是关心将士,随口一说嘛……太子哥哥好凶……”她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兄长无故责骂的娇气妹妹。
“好了好了,”皇帝有气无力地打圆场,“凝华也是无心之言,太子不必过于苛责。只是……北境寒苦,兵部确实要更加用心,确保将士无虞。”最后一句,他看向太子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帝王的深沉。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刀,旋即又转向楚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楚栀只是委委屈屈地绞着手中的帕子,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演技无可挑剔。
“皇帝好生歇着吧,哀家先回去了。”太后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转身离去。太子也赶紧跟上,只是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他们走后,楚栀又陪着皇帝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也告退出来。
走出长乐宫,踏入阳光下的那一刻,楚栀脸上所有的委屈和天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凉的平静。
她知道,她这颗“无心”投下的石子,已经成功地在那对祖孙之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太子在北境军务上,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猫腻。而太后,显然对此并不完全知情,或者,太子瞒着她做了更多手脚。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行生根发芽。
接下来,就等着看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导火索,会引爆怎样的惊雷了。
而她,只需要继续扮演好那个“无知”的,偶尔能“误打误撞”说出点真相的凝华公主。
回到公主府不久,青黛便带来了赵夫人那边的回音。
“殿下,赵夫人收下了安神香,未曾退回。她让心腹嬷嬷传了一句话……”青黛低声道,“那句话是:‘北风刺骨,非止于身。’”
北风刺骨,非止于身……
楚栀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缓缓重复着这句话。
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来自……人祸?
看来,北境的问题,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和复杂。
这潭浑水,她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