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是妖女啦》王陵子

3、第 3 章

　　03

　　玉荧俗家姓杜。

　　当今贤明，天下太平。自前朝藩王携武谋反，先帝趁乱夺取皇位，武林门派渐渐式微，几百年来文盛武衰，天下武学渐失。除却几处佛门道家，众派尽数隐居山野。
　　千机门便是其中之一。

　　千机门主修卜卦博闻，曾是隐世门派，数百年前，尚且还是一个盛产算命半仙与江湖百晓生的门派。时值藩王谋反，一边是魔教携大批弟子搅乱前方浑水，一边是武林盟同正道魁首联合抵抗外敌，形势严峻之下，生生折了八成武林好汉，甚至不少门派灭门，正邪两道元气大伤。战后不久，千机门主不忍武林传承中断，便主动收纳了被灭门派残余弟子。此后又过百年，传承不断延续，千机门渐渐变成了一个除掌门一脉专修卜卦核心功法外，百花齐放的…综合性武林门派。

　　都综合了，门规当然不严，收徒标准亦相当宽松，只要八岁以下，无论什么出身都可入门。当然，前提是找得到千鸟山深处。

　　杜家妇便是这个时候将女儿送到了千鸟山。
　　据闻千机门武学典籍浩如烟海，无论男女都不乏合适功法修习，门派自然不禁女徒。只可惜，玉荧的娘不是为了女儿习武送她入门。

　　景平元年，新帝登基，城南农家新添一对男丁，已有三男二女的杜父喜不自胜。景平四年，天下大旱。景平五年，天下大旱。景平六年，杜父饿死。杜母流离数城，死了三儿一女，送出两个儿子，最后将玉荧送到千鸟山。

　　那时杜家妇…玉荧依稀记得娘叫翠燕，已饿得骨瘦如柴。千鸟山太高，太远，娘上不去，可不知为何，一看远处山巅云雾便卸了劲，跪在山脚抱她喃喃：
　　「五妹，五妹，你可有救了…」

　　翠燕不为玉荧习武，只要五妹吃上一口饭。

　　那时还没到千机门集中收徒的日子，山脚亦不仅翠燕母女。那时往事，玉荧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母亲干瘦的手臂，竹节似的硌人手指，山下近乎冻结的腐朽冷气。
　　她透过翠燕的臂弯仰望高耸入云的碧绿仙山，尚未意识到鼻尖萦绕的腐朽是母亲散发的死气。

　　自那年起，千机门时不时会入门一批杂役。照常传授武艺，不过要服侍有独立洞府的长老弟子，性质大概与大户人家买下的仆人相似，只是没有月例，也无须世代留在千机门。
　　杂役与普通弟子一样，轻功小成即可下山，过了而立之年，便可自行离门了。

　　玉荧入门那年，温师兄刚满十五，正是被二长老收做徒弟的第八年，距轻功小成过了三年，刚刚搭建起他这一代弟子的第二间洞府，住进昼锦楼。
　　他最先挑了玉荧。

　　彼时诸位长老还未到场，十几个初离父母的小孩散在主厅哇哇大哭，厅内堪称魔音贯耳。广袖长袍的掌门坐在主位，连连叹气摇头。正是这时，刚巧来申领材料的青衣少年路过了主厅。

　　「…掌门师叔？」
　　他停住步，音如漱玉。
　　「今年的收徒大典提前了么？」

　　「这可不是收徒大典。对了，怀昼，正要找你们呢。玄鹤去山下了，扶光在哪？」

　　「二师兄应当还在宿雪楼，怀昼路上未见。」
　　少年轻轻摇头，视线落在满厅的幼童，「既不是大典，掌门师叔，这是怎么了？」

　　「好呀，他们不来就等着挑剩下的吧。」掌门解释过原委，笑道，「这些孩子天分都平平，你师父师叔不愿来，头彩便给你了。怀昼，赶紧挑一个孩子带回去。」

　　十五岁的温怀昼有些为难似的拧了眉。
　　回想起来，这是自然的，说是杂役，可，才八岁。究竟是他照顾孩子，还是孩子照顾他？何况他自己年纪也不大，怎么好意思用这个年纪的小孩呢。再者说，寻常富贵人家哪怕用这年纪的杂役，也得主人年龄差不多。这批孩子，与其说是杂役，不如说是掌门又发善心，为收这些孩子为徒找理由呢。

　　他不愿要，可若不收，又怕这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再死几个。少年昼锦楼主为难片刻，不知怎地，无意识在一群孩童中央穿梭的视线便落定了。
　　正殿偏角，不近不远的位置，有个女孩正望着他。他视线划过，与这女孩的眼对上了。

　　流民的幼女能有多干净？那时她脏得看不清五官，小小面颊上两颗黑眼珠宛若一对儿墨玉，静静地敛着光。她没有哭，在听他和掌门师叔说话。
　　十几个孩子，像她这样的有五个。

　　盯着他们看的有两个。
　　望着他的只有她。

　　这应当就是缘分了。

　　「姑娘，」温怀昼走过去，倾身摸她的头发，白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灰尘，柔声问，「你叫什么？」

　　她的眼睛微微张大了。

　　她的眼睛真大呀，又黑又圆。土灰擦去一些，脸颊上有不少土石擦过的细小划痕与晒伤，还有几道在渗血。温怀昼放柔力道，向她伸出左手。
　　少年身后，广袖长袍、白发散束的掌门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女孩的脸，眉毛忽地轻轻一跳。

　　「你要选她么？怀昼。」
　　玉荧记得他那时说。
　　「这孩子长得怪好看的。」

　　回忆起来，那时越流风神色奇异。
　　掌门一脉擅长谋略卜卦，自然也善相面。

　　「为什么那样说？自然因为玉荧确实长得好看呀。」
　　几年后她问起，越流风又露出那份熟悉的古怪神色，笑道。
　　「怎么，还要细问本座？可惜，可惜。——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呀。」

　　天机不可泄露。
　　恐怕掌门见到玉荧第一面就明白，这女孩今后将盗走邪教欢喜秘籍，修采阳补阴法门，窃取他师兄爱徒的宝贵元阳罢。

　　他是否还知道——……

　　……

　　玉荧不想成为正道魁首，也不想做邪教教主。她不太想做武功盖世的天下第一。

　　她想做神仙。
　　她想长生不死。

　　04

　　断水阁依溪而建，栈道狭窄，参差错落。从千机门主道至断水阁，是千鸟山最难走的一段路。对于不会轻功的弟子与攀岩无异。

　　玉荧不喜欢攀岩。

　　栈道狭窄。她穿两层里衣，伸展不便，抬手滞涩拉扯。陆十三跟在她身后，不走栈道，专踩山石，一面运着轻功看她狼狈上山，一面同她闲聊。

　　“墨檀近日如何？”

　　时近黄昏，天却残着金红的热。不知是否下午天热，玉荧鼻尖渗出一层薄汗，吐息亦乱了。山路陡峭，他胳膊靠着几乎竖直的上坡，盯她绯红面颊，歪头问。
　　“我瞧他许久未去枕风堂。”

　　枕风堂是众弟子接任务、换材料的地方，临近掌门主厅。有些弟子在堂外摆摊。基本上，所有千机门弟子都能在此碰面。

　　“墨檀？”

　　玉荧也歪过头，看向他。她的脸真红，嘴唇湿红，吐息紊乱，胸口跳得剧烈。她每次上山都这样。陆十三奇怪地想，她干嘛还说少爷不好？话本里说了，这模样就是喜欢。玉荧欢喜少爷呢。
　　他这么想着，不知怎地撇了嘴。

　　“掠鹤亭的，还有哪个墨檀？”

　　掠鹤亭是大师兄的山头，位于枕风堂附近。大师兄擅长谋略卜卦，是掌门的真传弟子，这一代当之无愧的首席。墨檀是大师兄的杂役，与玉荧同期来到千鸟山的流民之子。温怀昼挑走玉荧不久，孟玄鹤进入主厅，挑了墨檀。

　　玉荧还是侧着头，胸口起伏望他。
　　“墨檀、前日，去了山下…”

　　“哦，前日。”陆十三根本也不在乎墨檀，他是忽然想起玉荧好似与那人关系不错，“他去帮孟师兄买新料子了。”

　　过些日子真传小较，定会弄破许多衣裳。他们几人都为自家师兄添置了新衣。十三半月前便做好了，玉荧也是。正因为做早了，如今才没衣裳穿。
　　“你不是还要他帮忙买新衣？怎地还没穿上。”

　　“…快了。”
　　她轻轻喘着，踏上栈道最后一阶，挣扎攀上断水阁前院，勉强立着腿脚，回身道。
　　“他快回了。”

　　进了楼，玉荧先为断水阁主仆做了几道简单菜肴。陆承舟近夜才回，今日似乎也下山了。见到温热菜肴，唇边先起了笑，望见她身上旧衣，又忽然冷了脸。
　　“温怀昼就这么对你？”

　　……这实在是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十三诡异地懂了：“对。”他赞同点头，“少爷说得对。”

　　？
　　少爷说什么了？

　　玉荧静默片刻，…仰头望去，轻声道：“陆师兄。”

　　陆承舟正站在她的面前。
　　他比三年前长了许多，身高抽长，眉眼愈戾，长袍似乎也更红，赤色如血蜿蜒，自他的眼角流淌至垂冷刀尖。他的刀没有鞘。
　　他不似三师兄青年模样，漱玉一般的清雅温澄，而显现出一种既残酷、又猩乱的尖锐冷气。这冷气与二师兄似霜似雪的纯粹也不同。陆承舟身上的冷，是一种狂气的冷。——他目中的狂气的冷，正如他无鞘刀的凉刃，溢出猩乱尖锐的赤红。

　　这对儿赤红的招子正直直望向她。

　　她的小腹开始抽痛。
　　“…陆师兄。”
　　玉荧敛下眸，问，“吃饭么？”

　　陆承舟冷冷地笑了一声，坐在她对面。
　　“怎么不吃？昼锦楼玉荧做的晚膳，天下几个人吃过？十三，还不叩谢。”

　　陆十三配合地用指节叩两下桌子：“谢玉荧的赏，玉荧大恩大德，十三没齿难忘。”

　　饭后陆承舟练他的晚课，十三陪练。她站在断水阁檐下回廊望练武场。红袍少年身掠如电，刀尖流红，刃处回转常掠金红电火的熠熠焰色。论控物，断水阁一脉不及昼锦楼。他尚不可以真气外放，可杀兴高涨时，千钧一发划过杂役喉颈，银亮刀身却时而划过一抹诡艳凉血般的流焰。

　　他练多久，玉荧便在廊下望他多久。

　　最后收刀，十三小臂又见了血。陆承舟瞧也不瞧，提刀向她走去。他身后杂役笑嘻嘻望她，也对她晃晃手上的刀。血顺着小臂，一滴一滴砸下去。她怔怔片刻，不知怎地也浅浅勾了唇。

　　陆承舟走向她。她还是叫「陆师兄」。陆师兄瞥她一眼，神色仍残留杀性冷意，指尖下滑，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玉荧凝望他的侧脸，忽而心想：陆十三说得对。

　　她是喜欢七师兄。
　　她其实喜欢的。

　　不仅七师兄，陆十三、大师兄、墨檀、荼霜、掌门…和三师兄，她都喜欢。千鸟山分明是她的家。它救了她。她喜欢这里。她应当感激。应当结草衔环。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