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02
方才走到断水楼栈道,十三就叫住她。
“想什么呢?”
与主人同龄的少年杂役跳下高树,一溜烟儿地窜到身后,探头顺着侧面瞧她的脸,瞧着瞧着,不知怎地拧起眉,忽然上手捉她手腕,“气色这么差,昨个回去没休养好?”
玉荧不愿他碰,可想来也躲不开——千机门上下一千三百号武林人杰,有弟子能被她躲开才是糟了——兀自垂睫忍了,任杂役滚热手掌捉住手腕,两指擅自搭上经脉。刹那,炽烈热流窜入脉络,沿少阴心经直取极泉。
她经脉窄,好在不算闭塞,至少手少阴这条经络还算通畅,经得起横冲直撞。可还是疼得烧心。
“我瞧瞧…”陆十三细细感受她体内状况,“没大毛病。中极积寒,今晚让少爷调理一、…玉荧?你肝火怎么忽地旺了?”
中极穴。在下腹处。
玉荧不想同他纠缠,轻轻摇头。
“十三,松手。”
她是仆役,但也有主。何况,三师兄比七师兄辈分长。陆十三并非轻视她,她清楚,可这样不合适。旁人瞧见了不好。
“哦。”十三松手,好似根本没那些弯绕想法,眼睛还盯着她侧脸,问,“玉荧,你不高兴?”
她半边经脉烧痛,垂眼揉腕:
“我的衣裳脏了。”
“这身?干净着。”
“昨夜脏的。”
陆十三这才明白。
“哦,”他说,“我知道,昨夜我家主子不高兴,弄你弄得狠。见血了?”
核心比试人选定下,陆承舟原本高兴得很。玉荧整日念着主子,好似那温怀昼是什么厉害角色,实则么,恐怕不是他一合之敌。他倒要看看,倘若那日温师兄狼狈倒在擂台,玉荧往后还会不会对那人如此崇敬。
他无意隐瞒恶意,态度轻视得露骨,因而刺激到她,两人起了些口角。平日倒好,玉荧身子弱,高低得控着力,习惯了。夜里么,陆承舟气极,一时有所不慎。
替主子守门这些日子,他还从没听过玉荧出声。她想必是痛极了,难以忍耐,才哭得那样可怜。
这样一看,她身体大致无恙,脸色却十分苍白,恐怕是受了精神上的创伤。
“…”
玉荧安静凝视地面。
这里是室外,她怕人听见。这话过于直白,旁的杂役听了恐怕要侧目。
“谁叫你非同他对着干?”十三以为是默认,好心劝她,“你乖顺些,玉荧,我家少爷迄今还没开窍呢。你勾他破禁,他在意你,昨儿才生气了。你瞧,除了夜里,他何时对你下过狠手?”
这话说得,简直像逼良为娼的老鸨龟公。
何况,她什么时候勾陆承舟了?
…罢了。
“或许吧。”玉荧安静道,“七师兄是很好。”
其实陆十三说得对。
陆承舟人确实不坏。
他人是不坏。
……
千机门昼锦楼一脉,衣制皆为青衣。内功凝水木双系,名唤长生诀;外功修碧临音决,即音律之法。千机门上下,数昼锦楼最难进,功法最难学。
千机门典籍众多,藏经阁高至六层,从来不拘门下弟子学哪一脉。
起初,玉荧以为学不会是因为不通音律。
她开蒙晚,读书也晚,音律太风雅,实在学不来。或者说,少了些天分。她可以抚琴吹笛,还算像模像样,可只能奏乐,不能引情,要修音律之法还差得多。
这很正常。
千机门上下一千三百弟子,修成碧临音诀的只有温怀昼一人。在他之前,千机门音律一脉传承已空缺了数十年。
不仅她学不会。
谁都学不会。
谁都没天分。
但在那以后,她尝试学刀法、剑诀、鞭术,甚至拳脚功夫,也无一不是全无进益。
这样过了大概三年,她才发觉,大概问题不是出在功法。
问题在她。
她经脉极细,关隘闭塞,丹田只能存气,不可凝气聚功,更不可能运行内功周天接壤天地真气。
武学一道,最重内功。内力不足,再精妙的外功无非是花拳绣腿,十成精妙发挥不出半成。
她注定与武学无缘。
可她想学武。
严格来说,并非「想学武」,而是「想成仙」。
她想漂游长生,冯虚御风,不求冠绝江湖,只求纵横天地。
她想尽办法,恳求无数人。
掌门同长老求过,温怀昼求过。甚至孟玄鹤与扶光都求过。
到最后,只有一个陆承舟应了她的恳求。
「可以啊,」
彼时与她同岁的少年一袭红衣,单膝屈起坐在假山,居高临下望来,懒洋洋道。
「我陆家是有重塑根骨之法,可你拿什么来换?」
……
玉荧一届孤女,又有什么能给他——能换那珍贵无比的古籍——的东西?
盛夏炽阳,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假山石上红衣少年漫不经心,鲜明日光下衣角掠过赤焰般的火色。山石太高,炽日太烈,垂落石隙的赤衣一角好似岩浆,跃火自高处淌到她的脊背,流至她的胸口。她的心跳从未如此寂烫。
逆光中他的面颊像一团阴影。
炽阳高悬,浅湖无波。
玉荧抽去荆钗、褪下外袍,无比虔诚、无比温顺地垂首屈膝,跪伏而下。
青灰滑落,乌色蔓延,里衣单薄透白。
木质栈道晒至滚烫,额头触及烧焦的木香。她的声气轻如浮羽。
「荧愿奉身为筹。…别无他物。」
……
陆承舟起初没碰她。
他一开始便不打算给。只是觉得这姑娘蒙头乱撞,到处求人的模样很可笑,存着半是让她早早放弃,半是刁难的恶劣念头,故意引她玩。陆家是有重塑根骨的法门,这类法门虽说稀少,可也不算稀世,甚至不算罕见。据他所知,不少世家都有。——只不过造价昂贵,原料药材少见,对受术者要求极为苛刻,效果最多改造至「合格」,甚至不及「优秀」,更别提天才程度,对不缺优秀子弟的世家相当鸡肋。
若他年纪再大几岁,恐怕只会将玉荧当做送上门的乐子,怎么也没有当真的道理,可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就因为一句玩笑话,便让一位与他同龄的年轻女孩散开黑发,脱去外衣,跪在他的面前,以全然臣服、几近侮辱的姿态自愿将身子交给他——到了此等地步,最后再对她说「可惜你用不了这法子」?
那时玉荧是看不见。
可他自己知道。
他的脸烫得像烙铁,指尖攥至作响。
他做不到。给不了。
也不想承认,不想放过。
一个奉身于他而非「陆家」,唾手可得的…秘密。
这些是玉荧不知道的事。
她所知的范围很简单。
七师兄应了。
第一年,她断断续续地来,替断水楼主仆二人做些杂活,少年仿佛是有些瞧不上她,始终不正眼看她,根骨法门踪影难寻。第二年,她以为自己做得不够。怎么能够呢?如此珍贵的功法,她如何配?七师兄态度暧昧难明,恐怕是因看不见她的诚意。可她什么都愿做,只等他的吩咐。
那日仍是盛夏。
夜里庭院有蝉鸣。
卧房外流水潺潺。
十三守夜。风掠衣角猎猎。
少年红衣半敞,斜倚床榻,轻慢捏她下颌。他衣带散垂,红袍敞至腰腹,融合少年未长成的青涩与习武之人的坚硬健壮,线条流畅蜿蜒。是即将成为青年、已散发出难言危险的身形。玉荧半敛眼眸,睫毛湿颤。
七师兄的指尖烫到她的脸。
他握刀,骨节宽大,指腹粗糙。
同样不似少年,不似他看起来那样的世家风流。
那股即将长成青年的危险,夜晚化成阴影般晦涩难明的另一种。
危险。
「我自可助你习武,引你入道。」
他抚过玉荧面颊,倾身细语,气息吐在她的耳垂。湿热蔓延,微哑声气没入蠢动的晦暗阴影。
「只看你值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