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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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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景平六年,翠燕殁。七年春,朝廷开仓放粮。七年夏,温怀昼怜杜家五妹孤女体弱、事事勤勉,赐她新名「荧」。
昼锦楼一脉轮到这一辈正巧从玉,于是杜五妹有了新名。
「玉荧」。
玉荧…玉荧。
温怀昼含笑唤她,半叹半难。
你怎么又下山呀?
玉荧,玉荧。
陆十三摇晃小腿,托腮望她。
你到底跑什么?
玉荧。玉荧。
墨檀抚她侧颊,轻声细语。
你可想好了么?
她到底想好了么?
她确实喜欢陆师兄。
武学…根骨…善恶…
长生。
夜里温怀昼未归,昼锦楼外落叶又积。思绪流淌,她独自徘徊楼外,一遍又一遍扫过落叶。一遍又一遍想——
长生。
便不怕死了。
——她入了魔地想。
若求长生…何寻长生?若为长生故…
若为长生故…
…所谓恩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06
景平十七年,大比前夕——计划前夕,温怀昼携玉荧新衣回了楼。
这次归楼不大一样。
当日太晚,倦困不足为奇,可到了第二天,三师兄仍低垂眼睑,错开玉荧目光。不知怎地、不愿看她似的,迟迟不动身出楼。
鼎叔今早做瘦肉粥,清淡咸口。一如既往的美味。玉荧起初尚未发现,在一旁晾晒衣物。直到转头打算为三师兄整理衣襟,才发现他碗边粥线不见下滑。
继而发觉青年心不在焉,每每习惯性抬起汤匙,咽下的米都没几粒。
“师兄,”玉荧不疑有他,关切道,“昨夜雨打房檐,您睡得好么?”
像被她的声气烫到,温怀昼虚握汤匙的尾指微不可察地一顿。他以往会抬眸冲她笑,可今日,不知怎地,露出了有些困惑、有些迷茫的神色——
方才抬眼望见她,便忽而转眸望向桌角,看起来更加困惑、更加迷茫了。
“…尚可。”片刻,他迟钝地想起回答。又沉默片刻,奇怪地复又望向玉荧。
青年用一种仿佛陷入回忆、仿佛怜惜着她的目光,难过而专注地望着她。他的眼眸总是那么亮、亮得温和欢畅,如今仍然如此。只是漫上一层坦荡的伤情。
“…师兄?”
这一次换她被视线烫伤了。无论如何,这都不像平常的温怀昼。玉荧颇感不安。既为了他的安危,担忧他是否下山遇见什么坏事才表现异常,又为了自己,怕他——…发觉什么。
她的心起初还会乱。
但最近,日子越来越近的最近,已经不会乱了。
因此,她还是一如往常地柔声问:“师兄,饭菜不合口么?”
“鼎叔做饭,怎么会不合口。”师兄终于笑了,片刻,又哀伤起来。这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玉荧。”
玉荧的心脏缓缓地、几乎有些冰冷地收紧了。
她仍在微笑,双眸关切、语调柔婉。
“师兄?”
师兄问:“你想下山么?”
“师兄怎么忽然问这个?”
青年有些不自在似的,莫名抛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头。
“近来似是良辰吉日。”
“是呀,最近的好日子就是大比当日。”玉荧笑道,“我备好了衣裳,定让师兄荣光凯旋。”
温怀昼不知从何说起,神色比起初的不自在,又多了没来由的难为情。他想着,他来问,究竟合适么?玉荧会不会以为他赶她走?可若不问,她会不会不敢提?她这般逆来顺受,万一耽误了呢?
他说:“我记得禾瑛前些日子自行下山了。”
千鸟山下有村镇,弟子们常常下山。但禾瑛不是去村镇。作为杂役弟子,轻功小成意味着足够独自在江湖闯荡,遇事不决至少可以跑。总归起初为了救人,只要他们有能力、愿意走,千机门没有拦的道理。
玉荧停顿片刻,点头称是:
“她轻功小成,下山去找失散的远亲了。”
每次提到下山,玉荧便神色有异。联想到她常常试图独自下山,温怀昼斟酌语气,缓声道:“大比结束,便是各大门派以武会友的日子。玉荧,你若真想下山,不必修至小成。可向掌门特请,我来送你下山。”
侍女的神色仍然——向来——一成不变、一潭死水、说不出的柔婉亲和,沉静得令人心安。她总是如此,时而开些玩笑,也像铜镜滑落的水珠,风过无痕。这个早晨也一样。
她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立在他的身侧,立在他们用早膳的桌边,手上还拿着要替他整衣的玉片。听了他的话,一如往常,弯起他熟悉的眼眸,含笑道:“师兄莫非嫌我粗笨?这就要我下山了。”
她好像没有要下山的意思。他慢慢松懈下去。
“是么?看来是我想岔了。”温怀昼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眼眸复又亮起来,低头喝粥。好在没说多久,粥还热着,喝完最后一口,他才快乐地说,“近来你们一批弟子走得多,我原以为玉荧被我耽误呢。既然玉荧愿意,昼锦楼便厚颜无耻、继续留你啦。”
玉荧仍不疑有它、点头称是。温怀昼笑着笑着,见她视线专注、听她说「只求常伴师兄左右」,不知怎地、双颊耳后不知不觉发了烫。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真实原因。没什么不能说的,可他就是奇怪地说不出口。要说其中内情,温怀昼自己也想不清。总之。玉荧到最后也不清楚的事实是,那天三师兄提起送她下山,实则还是因为她的那件衣裳。
近来似是良辰吉日。千鸟山下村镇染坊同制衣坊、布料铺,到处搭着昳丽冶艳的大红。温怀昼去买成衣,刚巧见一伙农家女结伴出门,挑选布料。其中一位似乎正要成婚。
那是一位头发浓密乌黑、双颊红彤彤、手臂有力气的年轻女人,怎么也说不上娇美,观其行止,确实是粗犷外放的性子。她像是江湖女子,呼吸均匀绵长,袖中轮廓虬结。温怀昼不自觉多看了几眼。农家女喊她叫「谢姐姐」,请她帮忙挑嫁衣红布。那样一位典型的江湖女侠,提起嫁衣与即将到来的婚礼,侧颜却无比柔和亲切,亲切得连同那张与娇美无关的冷硬的脸,都变得有些美丽、有些动人了。
温怀昼便忽而想起,前些日子下山的杂役弟子,五人中有四个是为了终身大事,其中两人还是一对儿。
他忽想起,玉荧好似同墨檀、荼霜,甚至七师弟带来的家生子陆十三都很熟识。
——好在只是熟识。玉荧不会走。
脸颊尚热着,胸口却冒出无数团盈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快乐。他轻快地吃了饭,轻快地站起身,任玉荧替他整理衣襟腰带、抚平方才坐立间拉扯的褶皱,欣赏着玉荧身上同色的淡青罗裙,轻快地出门去练武场修行了。
这天,他笛声的落点都要轻快些。
……
九月十五宗门大比。
日子越来越近了。
晚一天、早一天,其实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当日更有把握。
玉荧想,三师兄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他是否已清楚她的计划?他是否已做好准备,要把她遣送下山,此生再无机会接触武学呢?这也没什么。她了解师兄。师兄心善,即便发现杂役心怀不轨,也总会宽限些时日作为机会。
而她,只要这些时日便足够了。
「趁他大比过后、气虚体弱,」
耳畔谁在喁喁细语。
「那日,便是你最好的机会。」
她沉静地、沉溺于着了魔似的胸口逐渐涌起的冰一般冷冽的期待激情,一面捶打盆中衣物,一面近怔近痴地想。
若为长生故。…若为长生故……
想起三师兄的脸,他亮盈盈的温澄的眼,他持玉笛的漂亮的手,他挺拔的身姿,那一年、拂去她双颊尘土的清风。她的痴怔中、亦如温怀昼一般,浮现出一抹哀哀的温情。
无论如何,她都要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