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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Chapter 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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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四十二分,天还没完全亮,森林的边缘开始透出一层冷灰色的薄雾。
这雾并不浓,像是某种情绪初现时的朦胧边缘,还没完整地涂抹上整个世界,空气中有一丝潮冷,混着夜雨残留的泥土气。
鸟鸣未至,风也未起,整座小镇像裹在一层旧羊毛毯下,安静而潮湿,每一片叶子都被寂静压得不敢动弹。
爱德华悄然跃下橡树,落地时没有一丝声响,他的动作在重力面前依旧无声无息,像是风落在枝头。
他站在邦妮家屋后几秒,目光再一次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
那是一种几乎近似习惯性的凝视,但在他眼中,每一刻都不同。她还在熟睡,呼吸轻浅稳定,那是他一夜的守候后最让他安心的结果。
爱德华的肩膀在晨光里没有抖动,肌肉线条也一如既往地松弛,但他心里某个深处的神经却在缓缓绷紧,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小步,都将决定是把她拉近,还是推远。
他走回沃尔沃,发动引擎,车灯在晨雾中切出两道微弱的光柱。
这道光并不强烈,却在这片迷雾中显得格外准确,像是专门为某人照亮的私路。他先回了卡伦家。
家里的人都醒着。
爱丽丝和埃斯梅正在厨房里摆弄早餐样式的布景,虽然他们根本不会吃。
爱丽丝一边为餐盘定位一束光线的投射角度,一边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处理一场重要的艺术陈列,而埃斯梅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递着银制的果盘,目光偶尔扫过窗外,像是在寻找某个已知的、不该晚归的身影。
卡莱尔刚从地下书房上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装订精美的医学期刊。
他对爱德华点头,在心里说:今早的计划照常?
爱德华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只是取了钥匙,又一次启程。
车缓缓驶入熟悉的街区,沃尔沃在邦妮家门前停下,时间刚好是七点四十四分五十秒。
他解开安全带的瞬间,便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着的窃窃私语。
那声音像是从厨房角落某个杯架边缘透出,不是直线传播,而是绕着家具缝隙,斜斜地流进他耳中。
人耳无法听清,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是厨房方向。
约翰·贝尔的声音先传出来,带着小声八卦时特有的雀跃:“我跟你说,他开门下车的那个动作像是拍广告似的,一条腿下车,另一条腿还卡在油门上。”
那是一种典型的非敌意观察者的语调,既带着好奇心,也不忘保留一点男人对另一个“女儿可能心动对象”的微妙敌意。
“……你看一个男高中生的下车动作,看得这么仔细?”塞西莉亚的声音微扬,语调里的那一分嘲笑并不是真正的不满,而更像是一种对丈夫小题大做本能行为的宽容调侃。
“不是我看,是他太明显。他一出现,连我们家的那只老松鼠都不敢从车库里探头。”
“那是因为你前天还拿你的钓鱼竿吓唬它。”
“重点不是松鼠!”约翰语气提高了一点,又立刻压低,“你看他穿那件风衣,就跟……就跟谍战片里专门来为人质谈判的男主角似的,沉默、内敛、眼神深不见底——”
“你能别研究他了吗?”
“可他确实不像正常高中生。他下车不看镜子,不整衣领,但连鞋带都没乱过。”
“你是不是太闲了?”塞西莉亚的语气重新稳了下来,像是端起咖啡杯边咕哝边转头看了一眼百叶窗外。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说他会不会太完美了点?”约翰的声音忽然放缓,显露出某种带着父亲本能的不安,语气突然严肃了些,“我不是说他不好,但这种太安静太沉稳的男孩,要么家庭管得极死,要么——”
“要么就是真的很自律。”塞西莉亚截住他,“我和他父亲共事,他们确实是很自律的一家人。”
“我是怕她以后要是跟他吵架,都吵不赢他那副平静的嘴脸。”
“她不是靠吵赢的。”塞西莉亚咬了一口烤吐司,“她是靠让对方说不出话来。”
“那不就更吓人了?你说邦妮要是真跟他发展下去了,我是不是得开始研究一下贵族礼仪?以后叫我‘乔治公爵’也不是不可以。”
“你连菜刀都握不直,还想做公爵?”
“我可以雇个仆人握刀!”约翰小声抗议。
“嗯哼。”塞西莉亚表示听见了,但显然不打算继续深聊,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好了,闭嘴。你女儿要下楼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两人迅速从厨房靠近客厅的百叶窗后退半步,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爱德华坐在车里,手轻轻握住方向盘,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不是那种自得其乐的笑,而更像是某种对自己“终归被观察”的现实的接受和微妙的欣慰。
他并没有生气,正相反,这种人类琐碎的、毫无敌意的小道对话,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屋里的脚步声响起,邦妮家的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她穿着牛仔夹克和灰色T恤,头发简单地挽了个发髻,看起来睡眠不错,但眼神还是带着几分起床后的天然冷漠。
那是属于早上没完全清醒的她的标准状态,整个人像还在跟梦境争论结果。
她走到门口,对着车灯眯了眯眼,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刚刚好”的精准。
当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在他眼中的那一刻,他甚至察觉到自己指尖微不可察的一紧,像是神经末梢下意识地想确认什么重要的事是否存在。
车窗缓缓落下。
车内的空气因温度差略微起雾,他在内侧轻轻抹了一下,让她的脸清楚地映进来。
他看着她走近,动作平稳,步伐没有迟疑。
她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一股清晨的冷气随之卷入,他能分辨出那里面混着洗发水的淡淡柑橘味,和她体温尚未完全苏醒时那种微妙的人类热感。
“你这么早就到了?”她说。
“你说七点四十四分五十秒。”他答。
“……你还真记着。”她拉开车门坐进去。
“当然。”
车门合上的一瞬间,空间的温度像是被密封起来,安静、干净,只剩两个人呼吸的节奏在轻微同步。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像在说:“你也挺能坚持。”
那个眼神短暂、干脆,没有多余情绪,在他眼里却重如信号。
他能读万人心,却偏偏无法理解她的沉默。
爱德华习惯从别人脑海中提取动机,但面对她,他往往只能依靠直觉,而这种被迫还原“人类本能”的过程,反而让他更在意她的每一处细节。
他没有回头看她,而是将车驶离车道。在倒车镜里,他照例确认了后方,准确地看见了贝尔家窗户后那一对熟悉的身影。
约翰扒着百叶窗的姿势有些笨拙,像是担心被她发现而特意半弯着腰;而塞西莉亚站在后面,手放在他肩上,那不是阻止,而更像是温和地提醒,他们不是孩子了。
爱德华能听清他们心跳节奏的细微差异,也能分辨那种不带敌意的探查,更多的是一种被身份赋予的责任感。
“你爸妈在看我们。”他提醒。
“他们不是在看,他们是在观察。”她靠着窗说。
这话落入他的耳中,让他有种奇异的安定感。
观察是区别于监视的,它不带先入为主的敌意,也不急于归类定义。他宁愿被观察,也不愿被归类成某种“危险存在”或“异类伴侣”。
爱德华转头看她一眼,“不过他们……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戒备。”
“他们只是好奇。”她耸耸肩,侧脸轮廓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分明,“就像所有父母一样。只是我爸表达的方式比较戏剧化。”
“我喜欢他们。”他低声说,“他们让你……完整。”
邦妮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安静地将视线落在街道逐渐倒退的风景上,那种专注不带目的,像是出神,又像是保留某种边界感。
她的下颌角微收,嘴唇略显干燥,唇色浅淡,不施粉饰却异常真实。爱德华想说的不是“你很漂亮”,而是“你真实得让我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远离”。
他想,她真的习惯独处,习惯别人离开,习惯不被过问。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习惯”,才让她对他们这个族群的异常并不显得恐慌,而是把他们当作另一类必须“分析”的存在。
“你今天……”他开口,语气小心,“有空吗?放学后。”
昨夜在橡树上的每一个小时,他都在心中回想她过往的每一次反应。
他深知她不是会轻易被“邀请”两个字诱导的人,她会权衡、会质疑、甚至可能拒绝。但他还是开了这个口,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让她看见那个世界,自己便只能永远停在窗外。
她挑了挑眉:“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来我们家一趟。”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她的沉默中没有排斥,而是一种被唤醒的“选择意识”。
“什么理由?”她问。
“……爱丽丝需要礼服建议。”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差点没忍住笑,“你确定她不是在试图引诱我步入你们的陷阱?”
“你不信她的眼光?”
“我只信一半。”她靠在座椅上,“好吧,我考虑一下。”
她在考虑。她确实在思考,而不是本能地逃避或否决,不是拒绝,也不是困惑,而是那种“我知道这一步迟早要来”的反应。
那是一个信号,一种许可的前奏。
爱德华知道。
她不怕他们。她怕的是进入一段关系后,无法再独善其身。她太习惯自己保护自己了,而他,正在试图成为她主动选择的“例外”。
他看着她,那一秒仿佛连阳光都温暖了一点。
“你不怕?”
她闭眼靠着座椅背,“我怕的事太多了,多你们一家也无所谓。”
“我会在。”他说。
“我知道。”她轻声回道。
他握方向盘的手几乎没有动,但握紧的力道却微微加强。
这不是紧张,是克制。他在克制不把这场晨间对话变成一种情感宣言。他想让这一切慢下来,稳住节奏,在她完全做好准备之前,不让任何一步越界。
车开向学校的路上,天已完全亮透。
爱德华看着前方,余光不动声色地锁住邦妮的影子。
福克斯的街道被晨光刷出一层淡淡的金色,洒在车窗、肩膀、眼角,也洒在他们之间那段不声不响正悄然生长的距离中。
爱德华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这一程安静又自然的共乘中,他的每一个思绪、每一次手指轻握方向盘的调整,都已不知不觉地围绕她构建。
他不知道今天她是否会答应去他们家,但他知道,只要她继续坐在他的副驾上,只要她愿意靠着车窗闭上眼睛,他们就还有明天。
他会将自己慢慢地推入她生活的路径,就像悄无声息却无法抗拒的河流,终将汇入那座名叫“共生”的岛屿。
今日将至。
而这一次,他们会带她走进那个真正属于他的世界。也许危险,也许荒谬,但终归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