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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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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丝缇的诊断并不准确。
我站在浴室里,水雾弥漫,然而面前的落地镜却依然明晰光滑。镜中的人,已经蜕下了少女的皮。黑色的长长卷发垂落腰间,我沉默地看着自己颈脖上细微的喉骨,胸前洁白光滑的弧度,护心骨末端在皮肤上的痕迹,以及上腹上那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痕迹的淡粉色伤疤。
所有的部位,都在隐隐做痛。怎么会不痛呢?被生生断骨,被破腹开膛,被活活剥皮,都是很痛的。
然而据大能者,我在静默之井中醒来,而不是在我所预料的复生殿。
我抬起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喉骨,然后顺着向下。这是他的顺序,也是我所记得的顺序。接着是前胸,小腹,再最后,是下身的隐秘之处。
然而除了上腹的淡淡伤疤,我的身上,没有残留任何证据。
晚餐过后,母亲和父亲首先起身,迈入后廊。紧接着是瓦纱琳娜,我尾随其后。据说,斐南多此刻正在天鹅港小住,据说,他正在追求一位帖勒瑞族中的美女,有望在今年年底,为佳人戴上订婚的指环。
洛丝城很冷,比我记忆中的秋季还要寒凉。小厅里的壁炉中点起了火,松木的味道散发开来,细小的松支被淡蓝色的火焰灼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主要是母亲在说,父亲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双手与她的交叠。瓦纱琳娜偶尔也会插话,她的声音继承了母亲,甜美的如同风中的银铃。在我的记忆中,我走的那天,她纵马赶回提里安城,质问长公主为什么是我被大能者挑中…
此刻气氛温馨轻松,一家四口,美貌温柔的母亲,沉默可靠的父亲,两个即将长成的女儿,坐在一起,讨论离家在外的兄长的罗曼史。
我忍到晚茶结束,母亲和瓦纱琳娜道过晚安,各自回房。父亲则走向另一架楼梯。记忆中,他总是会在书房里坐一坐,才会回到卧室歇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劳瑞琳最后一丝温柔的金色暮光。我连忙踏上台阶。
父亲正要关门,差点把门关到了我的脸上。
“卡兰希尓,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很温和。记忆中,他很少看我,也很少对我开口。那时我被接回洛丝镇不久,闯入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天地。如今仿佛当初的重影,然而父亲的黑眸中却多了温和,甚至有一丝慈爱。
我清了清嗓子,“我---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隔着半掩的门,依稀可以看见窗前小小的双圣树计时。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多少时间。在墙外的人,怎么会想象的到那虚空的世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旋转的火焰…
父亲哑然了一刻。半晌,道:“今日是银树纪三百二十七年第七日。你今年九十三岁了。”
我有些怔然。我离开的那日是银树纪三百零一年,那年我六十七岁,差十三岁成年。
如今我已经成年了。
“谢谢您。”很快收拾好心情,我向他道谢,转身离开。
“卡姗----”父亲站在台阶上,突然叫住我。
我抬起头,有些不解。
那双不同与诺多的黑眸的黑色眼珠动了动,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落地窗上。再远处,是广渺的洛丝平原,更远处一点,依稀可以看见笼罩在银色光芒中的白城英格塔的一点尖。
“那年得知怀你的时候,我和你的母亲,都很开心。你是伊汝给我们的馈赠。”他的手抓在栏杆上,指节微微发白,“但我们----我们年轻的时候很粗心,把你弄丢了。”
“如今你的命运依然不明。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能把你寻回。”他顿了顿,也许是灯火,也许是窗外泰波里的银光,他的颊边,滚下一滴泪珠。
“你要仔细看路,我的女儿。”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阴影之城,但心中却没有任何恐惧。
他盘腿坐在黑暗的静室里,面前是一口小小的石井。明明没有灯光,井水面却泛起波光,如同水中盛满了星辰,不自然的,蓝绿色的星辰。
他低语道:“虚空中,仍然有秘密的火焰,被紧密的看守着,几乎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他伸出手,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浸入井水中。他的双手微阖,取出来时,水自指缝间流淌去,干燥的掌心间,是一束旋转的火焰-----
我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心跳如鼓。
房间角落里设着一盏小小的地灯,各色宝石拼成一盏垂落的百合,中间跳跃着一点淡淡的金光。我披上晨衣,在床边坐了片刻,
起身走到桌边,五斗柜,衣橱…这是我离开前的卧房,梳妆台下,摆着我幼时用的首饰匣。拉环上的翡翠百合也很眼熟。如果拉开,是不是就会看到我曾经小心折好,放进最深处的信纸…
最终还是缩回手。
在洛丝镇的日子,仿佛一汪平静的井水。
用过早餐后,我便到花园中游荡,偶尔也会去图书室。瓦纱琳娜的爱好是纺织,不论是餐室还是走廊,都挂满了她亲手织成的锦缎,华美而生动。母亲喜爱花草,露台和花园中长满了她精心打理的鲜花和绿植。我受够了麻线,也对鲜花无感。
我在府邸的各个角落游荡,以不同的角度观察双圣树的光芒。
我想知道,离开阴影之城到底有没有区别。
一日晚餐后,母亲说:“英迪丝王后的邀请到了,夏至节前往提里安城参加庆典。”
她转头看向我:“卡姗,你觉得呢?”
我正在出神,听到她的问题,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征求我的意见。当然,我没有意见。往年,就算没有英迪丝王后的邀请,我们也会在提里安城和长公主一起庆祝。英迪丝王后的邀请推了也无所谓,但长公主…
我摇摇头:“怎样都好。”
在离开之前,母亲和瓦纱琳娜对我展开了恶补课程。
二十三年在埃尔达的生命中算不了什么,但这短短的二十三年中,又发生了很多。
费厄诺王子在五年前,取了金花银树的光芒,打造了三颗宝石,叫做茜玛丽恩,在去年的丰收节与泰奎尼提尔山巅被曼威封圣。
费那芬王子和伊尔温王妃在二十年前,迎来了他们的幼子,欧瑞德思。
芬戈尔芬王子和雅纳瑞王妃的幼女,雅尔戈妮,在三年前,突然患上了消竭的怪病。去年,芬威王终于下令,让她被送去罗瑞安治疗。
“这件事,千万不要提起。”母亲低声道,“在芬德拉诺一家人面前,也不要谈起罗瑞安。”
以低沉的语气嘱咐了芬威族中最新的禁忌话题后,母亲的语气又轻快起来。
“如今,你们这一代也逐渐成年,今年的夏至节,想来会很浪漫。”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大大的绿眸中有一丝向往和怀念,“我和你们的父亲,就是在夏至节上遇见的。那年我去提里安城看望姐姐---”
“话说回来,你们这一代,库露芬威家的七个儿子已经都成年了,亚拉芬威家,除了欧瑞德思,剩下的三个儿子,以及纳温,都也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英戈多一家…因为那件事,可能在最近几年不会考虑孩子们的婚事。”
我睁大了眼听着。在记忆中,母亲是柔弱而清冷的。在洛丝城的平原,她很想念天鹅港的洁白海岸和漂浮在港口的天鹅船。她和沉默寡言的父亲,周身总是缠绕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如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银白公主,也会以密谋的语气,八卦着周围新近成年的子侄。
我考虑了片刻,半晌,问道:“那么纳温和伊丝芬呢?”
在久远的记忆里,我曾经开过玩笑:埃克,你长大了是要娶一位公主的吧。
母亲笑了笑:“纳温还是那个性子,总要和男孩子一争高下。埃尔达玛的王子们,对她都敬过与爱。至于伊蕊希,她也是个闲不住的。我还记得她在小时候,很喜欢和凯勒巩和卡然希一起打猎。凯勒巩如今长的很英俊,但亲缘太近…”
瓦纱琳娜以手掩唇轻笑。她的长相随了母亲,雪肤银发绿眸,因此哪怕是最细微的红晕,也无比明显。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
母亲同她的侍女一起去园中修花木。留下我和瓦纱琳娜,坐在起居室中。她斜靠在软榻上,披着薰衣草色的纱衣。我盘腿坐在壁炉前,看着跳跃的火焰。
乖巧地听讲是敷衍。母亲不在现场,我也没有与她交谈的兴致。
火光在墙上投下淡橙色的光晕,细小的松枝被火舌炙烤,发出噼啪的脆响。我正在出神,便听见瓦纱琳娜的声音:“母亲寻了人明日来为你裁衣。”
我偏过头,目光掠过她的面容,看向廊下金树投来的暖色暮光。
“何止是凯勒巩,我们的表兄们如今都很俊美。”瓦纱琳娜托腮笑起来,“我们这一支,亲缘已经不近。就是费纳芬尔王子家的表兄们,按照母系的血统,也不会惹人闲话。”
我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考虑的很全面。”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阴影之城的缘故,我的手很苍白消瘦,不符合时下的审美。“想来你的心中已经有人选?”
瓦纱琳娜的耳尖染上一丝微粉。“不要瞎说。”
我眨了眨眼,不再看她。“祝你好运。”
那晚,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少女时,我求着埃克带我去钻石海岸划船。小小的白船,在黑绿色的波涛中一起一浮。埃克的声音很清晰,又很渺远。“有黑森林,黑森林里有…”我靠在他怀里,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钻石港湾是瓦林诺最靠东的角屿,能看的清各种在提里昂城看不到的星座。有七弦琴,水瓶,英雄和巨狮,蜿蜒曲折的参图,红色的班戈诺尔…
在我的注视下,银白的星点似乎在变换,旋转中染上一层不自然的,蓝绿色的妖异光芒----
我一悚。仿佛被泡在了冰水里。而我确实是漂浮在冰寒刺骨的海水中。仰头看去,埃克站在船舷边,他的披风在海风中飘扬,展开后可以看见上面以碎银和钻石镶嵌成喷泉的纹饰。
他在吹笛,笛声哀婉,被风吹着飘向船尾坐着的另一个身影。
长长的黑发被挑在头顶,额间垂着雪白的玉石。仿佛雪雕就的容颜上轻轻绽开微笑…
委屈涌上心头。我竭力转身,在风浪和刺骨冰冷的海水中朝外海游去。我记得埃克是会来找我的,他会托着我上船,让我靠着他避风。
突然,钻心的疼痛从后背传来。我后知后觉的听到了钝物扎入血肉的声音。
我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气,身下丝缎被冷汗浸湿。然而角落里那盏地灯依然亮着。各色深浅的蓝色和绿色的水晶,拼成垂落的花瓣,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我把头埋进枕中,想要哭泣,然而却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