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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桀骜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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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月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花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顾不得太多,他撕下自己的衣摆,用力按住云破月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可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他素净的玉色长袍。
“别睡。以你目前的状况,不宜犯困。”花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他从未如此刻般无措。
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诗会上冷语藏锋,此刻怀里忽然多了一位受伤病号,如今却无头苍蝇般,花叹细眉微蹙,感觉不太妙。
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不用想也知道是柳氏部下的追兵。想来,他们大抵是发现暗室里的同伙被解决,正循着血迹追来。
花叹环顾四周,荒废破败的马厩已无处可藏。他一咬牙,将不堪重负的云破月圈进单薄的怀中,抬起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手臂抄在少年膝弯,就这么打横抱起,半瘸半抱地向外冲去。云破月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靠在花叹身上,轻笑了一声,声音虚弱得像一片羽毛,还有闲情开玩笑:“花大人,这般姿势,莫不是投怀送抱吗?”
“是你在投怀送抱。”花叹呼吸急促,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累的,“要不是你逞英雄,会落到这般田地?”
“我不挡着,恐怕以花公子这具身体,这会倒在怀里的人就是你了……”云破月嘟囔着。正欲继续发言,花叹听得烦,腾出一只手,形成掌风便朝少年脖颈脾。云破月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身后动静越发趋近,花叹心中一紧,顾不得与他斗嘴,咬牙抱着他躲到一堆废弃的草料后面。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映红了半边天。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矮墙上,挂着一条用来喂马的粗麻绳。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迅速将云破月放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背起。云破月虽然清瘦,但一个健硕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还是让花叹踉跄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脚尖蓄力,轻盈一点,背着云破月悄无声息地掠到矮墙下。
他将麻绳一端牢牢系在云破月腰间,另一端绑在自己手腕上,然后纵身一跃,带着云破月从墙头滑了下去。落地时,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却还是选择护住了背上的男子。
毕竟他是皇子,他要是出事,自己也难逃其咎。
花叹愈发暴躁,总后悔今日不该对此行产生丝毫兴致的。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花叹不敢有丝毫停留,循着记忆中最近的水路方向狂奔。云破月失血过多,身体越来越沉,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但他不敢停,身后追兵的呼喝声仿佛就在耳边。
穿过几条小巷,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湖泊出现在眼前。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桃林百里,灼灼其华。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静静地停泊于湖泊中央,湖上桃瓣铺面,蜿蜒粉嫩,船夫似乎已经睡熟,船头的渔火微弱地闪烁着。
只要熄了灯盏,大抵能侥幸逃过一劫。
眼下事态紧迫,也没别的办法了。花叹精神一振,背着云破月冲向湖边。就在此时,一支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脸颊、蹭过他眼尾两粒痣飞过,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追兵还是发现了他们。
花叹瞳孔一缩,来不及细想,他猛地一跃,抱着云破月跳上了乌篷船。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船夫被惊醒,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对不住。”花叹低声道,随即解开缆绳,拿起船桨,用力向湖心划去。
乌篷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湖心,身后追兵的怒骂和箭矢落入水中的声音渐渐远去。花叹不敢停下,一直划到湖心深处,确定安全后,才瘫坐在船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云破月,少年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花叹满脸复杂,诸多想法堵塞喉中不知该如何表达。太累了,累到手腕轻颤,他颤抖着手探向云破月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才稍稍安心。
他解开云破月手臂上的临时包扎,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又开始渗血。见状,花叹又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仅剩干净的绸布,重新为他包扎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骗人的。实情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一路提心吊胆,早已超越体弱本身,快累晕了。
“原以为你是勇者,谁知仅仅有胆量,能力这般弱。”
花叹往后一靠,背抵舟蓬,喃喃自语,目光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的云破月。这个往日素来没心没肺,眼中仿佛从未有过君臣纲常之说的天家人,竟然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为他挡下了那一刀。
虽说他并不在意是否会挨伤,但他,的确是结结实实为他挡下了一次。
他想起云破月在暗室里说的那句状似扯笑的余话,当时只觉得是少年逞强的戏言,此刻想来,却重如千钧。
乌篷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舟沿沾浮浅粉桃花,只能听到湖水轻拍船身之音、以及云破月微弱的呼吸声。花叹靠在舟蓬木板上,倦意如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四年前,与云破月短暂接触的半月。
朝堂上初见,他白衣翩翩,诗会上斗诗,他冷语藏锋,后来暗自欣赏少年的才思敏捷,虽是俗事;茶楼下惊马,他恣意张狂,用一柄折扇斩灭疯马;废马厩中舍身相护,更是用行动诠释了何为“莽撞”二字。
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皇子,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光是清楚陨铁,柳元衡之事,便可窥见一斑。
睡得不安稳,花叹睁开眼,目光落在云破月那张仍旧病恹的面容。月光透过船篷的缝隙,洒进来,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花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云破月身上,然后蜷缩在船舱的另一角,抱着膝盖,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夜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进来,他却感觉不到冷,心中一片复杂难言的情绪。
也不知道这位小皇子身子扛不扛得住,能不能熬到明日清晨。
不知过了多久,云破月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花叹撑起身,慢慢凑了过去,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云破月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花叹的脸上。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若不是那些蠢货凑的太近,伸展不开……哪里还轮得到他们伤我……嘶,”摁住伤口,声音因疼痛而略显沙哑,“我们得救了吗?”
“嗯,得救了。”花叹松了口气,扶着他坐起来一些,“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疼……”云破月皱了皱眉,随即又咧嘴笑了笑,“不过,能被花公子抱着逃命,这点疼……值了。”
“……”该让他说什么好呢。花叹佩服此人的厚脸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殿下,少言为好。”
云破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咳嗽。
“别笑了,”花叹帮他顺气,语气稍狠,动作却温柔至极,“若是再笑下去,恐怕殿下你今夜,真得折在这了。”
“我知道……”云破月止住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我不怕死。花叹,你这招气不到我。”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温柔又懒散,反倒让花叹略显不自在。他别过脸,避开那过于炽热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平和下来,“殿下想多了。”
“那我救了你,能不能换你一件事?”云破月却不依不饶,眼神情绪直白得惊人。
“何事?”
云破月调整坐姿,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花叹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就是这以后,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冷淡,多笑笑?”话题一旦扯到不那么正经的方面上,云破月声音登时雀跃起来,陪他一起同坐,仰头吐出一口浊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花大人依旧这般疏离。”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知肚明。
月光如水,静谧流淌。桃花窸窣飘摇,依稀钻入微敞舟蓬,歇落在了洁白袍角。两人并肩坐在船舱里,谁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和谐。
花叹拾起一瓣桃花。
凉风穿蓬,桃香含晚露。
“那块陨铁。”袍摆卷上点点桃瓣,云破月率先打破了沉默。
“在我怀里。”花叹吹落指尖花瓣,从怀中取出那块幽蓝色的“破军”精魄,递过去,月光下泛着神秘而幽冷的光芒,“旁人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被我们拿到了。”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块石头。”云破月冷笑一声,“他想要的是‘破军’的铸造之法,和前朝藏匿的宝藏。据说,那笔宝藏足以支撑他起兵谋反。”
花叹心头一震,却并未外露。嗓音微沉:“重现前朝军变。”
“他早有反心。”云破月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北境军饷贪污案,就是他设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栽赃皇兄,削弱太子的势力。而‘破军’,则是他计划中最后的杀招。”
他顿了顿,看向花叹:“大人,你我都知道,单凭这块陨铁,还无法扳倒柳元衡。我们必须找到前朝宝藏的地图,和‘破军’的铸造图谱。”
花叹沉默了。他当然知道云破月说的是事实。柳元衡权倾朝野,党羽众多,仅凭他们两人,想要撼动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有什么策略?”他问。
云破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方端砚,他将端砚翻过来,指着砚底那行已经干涸的血字,对花叹说:“你看。”
花叹凑过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顿时愣住了。原来,那行血字在月光的映照下,竟然隐隐泛着奇异的光泽,而血字的笔画之间,似乎隐藏着一些极其细微的纹路。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质袖扣,用尖端小心翼翼地刮去表面的血渍。随着血渍被一点点清除,一幅精细的微型地图,赫然出现在端砚底部。
地图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而在一处群山环抱的湖泊旁,画着一个醒目的标记——正是他们此刻所在的这片湖泊!
“此地刺客仍然横行,恐怕有诈。”花叹嘀咕。
“这就是前朝宝藏的地图。”云破月笑着说,“我猜,大抵就是方才在马厩混乱中,无意中激活了端砚里隐藏的机关。这方端砚,根本就是前朝用来藏匿地图的信物。花掌要,你捡到宝了。”
花叹一言未发。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趣搜刮而来的砚台,竟然会引出如此重大的发现。他看着云破月,眼中镇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云破月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早就觉得这方端砚不简单。你想想,松鹤堂是什么地方?寻常的端砚,怎会用如此上等的料子,又怎会恰好被你选中?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等你去取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或者说,是等‘我’去取的。柳元衡知道你与我交好,便设下这个局,想借你的手,将地图送到我面前,然后再来个‘人赃并获’,将我们一网打尽。”
有条有理。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花叹睨去一眼,淡淡道:“我可并未与你交好。”
云破月恬不知耻:“那便是他眼拙了。不过我觉得,他猜测得不错。”
花叹:“……”
他这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柳元衡的算计之中。若不是云破月警觉,他们此刻恐怕已经成了刀下鬼魂。
“将此物收好。待日后风浪稍敛,你我再只身前来。那如今?”花叹看向云破月,歪了歪头。
“我们现在,就顺着他设计的话本演下去。”云破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是想让我们找到宝藏吗?那我们就找到给他看。只不过,这宝藏的主人,得换一换了。”
他握住花叹的手,目光刻意深情,认真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赌上这一局吗?”
“……”缓慢抽出手,拂去衣袍上落满的桃花,花叹好整以暇,颔首,“那便有劳。”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湖面上升起了薄薄的雾气。乌篷船随着晨风,缓缓漂向湖岸。
云破月靠在花叹肩上,脸色依旧不好,但精神却好了许多。花叹正拎着钱袋与刚醒不久的船夫商议偿金,另一只手被他枕与脸侧,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云破月心中一片安宁。
嗯。
很香。
很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