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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议祭辰 ...

  •   东都又落了几场雪。宫城内外,一片缟素,唯檐下新悬朱红宫灯,曳动几分暖泽。

      时至年关,倒是积蓄整年的愁绪都冲散了。

      休沐后,太常占卜出几个吉日,由尚书台转呈御案,最终拟定了岁终大祭具体时日。

      岁终大祭一年一度,是大卉最为隆重的皇家祭祀典仪之一。

      天子承昊天之命、秉万民之托,在南郊设圜丘,向昊天上帝陈岁功、祈农桑。

      此事一议定,东都便如同绷紧的弓弦,太常、光禄、少府诸衙署昼夜不息,备办牺牲粢盛、礼器乐悬、旌旗仪仗。

      祭祀非同一般,不仅关乎天家脸面,更重要的祈求国祚绵延。
      是以,早朝后皇帝留诸公卿议事,宗室藩王及重臣分列左右。

      德阳殿朝会后便显空寂,皇帝音调不高:“今日诏集诸卿,重议禋祀之制,必臻周备之仪,庶几格于皇天。”

      太常卿率先出列,深深一揖:“陛下,圜丘坛场已着人清扫维护,依苍璧礼天、黄琮礼地之古制。牺牲按太牢之礼,牷牛、玄羊、玄豕各一,已入涤宫斋戒洁净。粢盛谷物,司农署已选上品粟、稻。礼器、乐悬,少府正依旧仪检视、拂拭。”

      太常卿奏毕,殿内一时无声。
      王昉之列于队末的阴影中,悄眼打量上位者神情。

      皇帝未置可否,“太常用心,朕知矣。”

      太常卿所奏之事固然无错,但难免有避重就轻之嫌。

      大卉天灾频仍,余孽未靖,州郡道路时有梗阻。

      太常所陈,皆是坛场、牺牲这些坛上坛下、庙堂之内的雅事。他倒也并非不在乎黎庶苍生,只是因为东都世家向来有“耻言钱谷”的风气。

      皇帝究竟想听什么?

      御史大夫作揖后道:“太常所奏,礼天敬祖,固为根本。然则今岁关东大水,青、兖、徐、豫诸州,颗粒无收者十之三四;兼之南境山匪啸聚,阻断漕运,粮秣转运艰难。臣恐仅备牺牲粢盛,修葺坛场,未足以上感天心,下慰苍生。”

      殿中侍立的三公九卿、宗室勋贵们心照不宣,眼神却微妙地沉了沉。更有激进者,已蹙起眉头。

      “卿有何见?”皇帝的眉目终于放松了些许。

      御史大夫是九卿之一,为司空所辖,但他是帝党。

      东都虽世家云集,但并非铁板一块,总会有人选择与皇权同列。
      但更多的,还是希望搅动一池浊水,坐收渔利。

      利益,才是诸位公卿立于朝堂的底色,也是皇权的底色。

      所有人都在观望。

      “陛下,”大司农适时出列。他须发见白,面容清癯,“御史大夫所言,切中时弊。岁终大祭,礼敬昊天,固为国之重典。然则,昊天以仁德视下,所重者,恐非仅坛场之华美、牺牲之丰洁。”
      他顿了顿又道:“臣为陛下掌天下钱粮,深知近岁艰难。若祭典耗费过巨,一则恐伤国本,二则恐失昊天仁悯之意,难孚万民之望。”

      “大司农掌度支,洞悉国用。既言耗费过巨,当有详陈。”

      大司农掌大仓事已有十数年,盘点每年太仓粟数,如数家珍。尤其是提到太仓之粟,去岁尚余无百万石,今岁诸州郡赋税因灾蠲免、转运迟滞,实入仓者不足三百五十万石。

      太仓存粟,扣除京畿百官禄米、禁军粮饷及诸陵、宫室、苑囿日常支用,仅堪维持至后年仲夏。
      若遇变故,难保没有断炊之虞。

      国用艰难是实情,但被大司农如此直白摊开在御前,还是让习惯了礼仪排场的公卿们感到一丝不适。
      但这些老狐狸们还是没有作声。

      王昉之默默听闻,心中五味杂陈。
      她亲身经历过断炊、战乱与兵祸,感触比诸位大人更深,所以能够领会到皇帝召集议事的意图。

      太仓与少府不丰,并不代表豪族坞堡不丰。
      世家豪族对土地、人口的倾吞只是没有摆在台面上。

      他们沉默,是为了更容易从此中得利。

      “大司农忧国之言,甚切朕心。昊天仁德,垂怜下民,岂忍见坛场奢靡而饿殍在途。”皇帝扫过诸位公卿,又一次体悟到权柄失衡的无力。

      典仪筹备期间各个环节都有丰厚的油水,这笔钱帛不会入太仓,也不会入少府。

      他将目光投向宗室,又掠过王昉之,最后落定在侍奉于一旁的常侍身上。

      在此前,他的父辈、祖辈,都做了同样的选择。

      可他不得不问询到其他公卿的意见,哪怕与他所忧所虑相左:“司徒公,卿掌教化,总领百官,以为如何?”

      被他点名的老者紫绶金印、面容雍容,亦是东都顶级门阀陈郡谢氏的家主。

      司徒出列一揖,一派世家领袖的端凝气度:“陛下圣明烛照,体恤民艰,实乃万民之福。司农所虑,自是老成谋国。
      然岁终大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乃上承天命,下固社稷之根本。若因一时困顿而减损仪制,恐非但不足以感格上苍,反示天下以气馁之象,动摇人心根本。”

      他说的话也切中皇帝所虑。

      大卉上国气象,岂能因些许饥馑而自降身份。

      德阳殿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世家门阀百年沉淀的威势。就算清洗、换代无数次,永远都会有人站在这里,与皇权对峙。
      甚至可以说,这些世家是中枢的基石。

      皇帝登基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他甚至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人,要与浸淫朝堂几代的公卿斗智,尚显得太过稚嫩。
      他或许已隐隐察觉世家如附骨之疽般的弊端,也难免会在某些时候被牵着鼻子走。

      在老练的舵手眼中,他也不过是风浪中一艘尚需牵引的小舟。

      司徒见皇帝犹疑,又道:“州郡艰难,漕运梗阻,此乃人事之弊,当由有司竭力疏通,严惩怠惰贪渎,岂能因噎废食,迁怒于祭祀之礼?”

      大司农方才只是秉公直言,并不想涉及党争,见司徒坚持,也点头称有理。

      时局一边倒,御史大夫犹嫌自己方才挑头话多,一时间也暗暗后悔。
      他是帝党不假,却不是傻子。

      “司徒公所言,亦为老成谋国之论。”皇帝尚不能下定决心,决断抑或妥协。
      司徒当然所言有理。

      可这些理,在礼法之下,是世家的理。

      “陛下。”始终未作声的刘缌突然道。

      皇帝好似松了口气:“大兄直言。”

      “值此艰难时世,陛下当躬行节俭,以为天下先。”刘缌的声音好似玉罄击入空寂殿堂。“臣以为,岁终大禘,仪典不可废,然用度可省。
      何不将宫中用度减半,诸王、勋贵、百官俸禄,亦按秩递减三成,直至明年夏税入库?”

      利可诱之,也可迫之。

      司徒脸上露出一抹难看的愠色。

      刘缌此刻提出的建议,条条切中要害,却也条条犯了大忌讳。
      釜底抽薪,从所有人身上割下一块肉充为国用。

      何其公平,何其危险。将所有人绑上大卉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逼着众人共渡难关。

      先帝曾在立储之事上犹疑,是司徒领百官力陈刘缌性情刚愎、行事激进之错,才令皇帝捡漏,登上大宝。
      按理来说,皇帝应当对司徒心生感激。

      自新帝登基,刘缌不仅没有如司徒所料般消沉怨恨,反而表现得无可挑剔。
      皇帝的心态早已从刚登基时的怀疑,转变为亲重。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亲兄弟。

      司徒缓缓抬头,“大王心系国用,拳拳之意,老臣感佩。然此议,恐非善策。俸禄之出,大半源于州郡赋税,州郡困顿,减俸亦如杯水车薪。”

      刘缌素来擅辩:“州郡赋税虽困,然东都世家豪族,坞堡相连,仓廪殷实者,岂在少数。臣以为,此议为试金石,可观天下公忠体国之心。”

      他的话太过直白,令所有人都愣了愣。

      公忠体国是挡在皇权与世家之间的遮羞布。如果诸位公卿不应允,难保刘缌不会将这块遮羞布撤下来。

      王昉之亦是怔了怔。
      这与她所知的刘缌倒是不同的。

      前后两世,她所获取的信息还是太少了,难以窥见整个大卉之变的全貌。
      如若魏冉能想起来前尘倒是好。如若不能,她还是要想办法,离权力中心更进一步。

      司徒自持身份,不愿意与刘缌争论,唯恐失了体面。刘缌便与其余有异议的大人们又唇枪舌剑几回合。

      最终还是由皇帝定夺。

      “太常、少府诸署,务求务实简朴,一应耗费,着大司农会同御史台,严加核计,凡可省之费,务必裁汰。”皇帝顿了顿,目光愈发清明,“宫中用度,自朕以下,即日起减半。
      至于百官俸禄,着尚书台会同大司农,详议俸禄递减之策,务求公允,既可稍纾国用,亦不致动摇根本。议定之后,再呈报于朕。”

      司徒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虽仍不满,但已是相对合适的结果。
      至少减俸三成的利刃,还遥遥悬在眉心,没有立即落下来。

      这道旨意,将由王昉之草拟,尚书台发出。

      群臣告退后,王昉之也要转身,却听身后玉罄催发。
      “尚书留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议祭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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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全文重写,1-5章已发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