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哀]川流之上》之屿

2、第 2 章

　　由于前一晚值了班，第二天她睡到下午才醒，吃过了饭去顶楼的指挥中心，刚要进门，迎面出来一个人。

　　她尚未定睛就分辨出了对方茶棕色的头发，意外之余目光落进他含笑的眼里。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宫野小姐。”他停下脚步，熨烫妥帖的烟灰色衬衣显得整个人很精神，但细看还是能分辨出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病态，“谢谢你帮忙。”

　　“你……”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关心他的病情，还是婉转地印证那些破碎的流言？

　　最终她只是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烧退了？”

　　“嗯，清晨退的烧，再不开工井上君都快崩溃了。”他笑容清雅，却透着一丝自嘲，“半个小时前，仓敷发生了泥石流。”

　　宫野心头一凛，望见他手里的现场照片和汇总图表，明白他是要去给东京做汇报，“大家都尽力了，有些情况的确非人为可控。”

　　“我明白。”他略一颔首，同她错身而过。

　　白马返岗之后，宫野每日降水预报的沟通对象就变成了他，而这位河川局的中坚力量也很快手段雷霆地调来了所有能动用的水泵车、侦测船和无人机等设备，甚至包括了大量砂石、铅网等物料，都在源源不断运往西部的途中。

　　“根据雨带移动的路径判断，接下来的24小时降水量主要集中在兵库和高知县境内，个别地区不排除突破历史极值的可能。”宫野拿笔点着屏幕上的预测模型介绍完，白马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补了一句：“目前神户各地水位都已远超警戒线，洪峰预计明天下午到达主城区。”

　　“那我们现在就得出发了，白马君。”救援队负责人边听边开始戴头盔，白马也拿起冲锋衣跟了出去。

　　前往灾区的直升机就停在楼顶，螺旋桨轰鸣的声音响彻低空，直到机身化为一个银色小点，在重重雨幕中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西部地区这场暴雨丝毫没有缓解的景象，雨带从九州移到四国，又深入关西，俨然是要碾压过大半个岛屿的趋势。

　　其间她偶尔能在指挥中心里见到白马探，河川局的三名特派人员轮流出外勤，他不是在往返灾情现场的路上，就是在盯实时数据和视频连线，面容冷峻而缺乏表情。

　　某个下午她正要去调试稍后远程会议的设备，远远地看到会议室门口站了几个人，还隐约听到了争执的声音。

　　走近了发现是个女记者带着摄像师堵在门口，而白马探意欲离开却受阻，面色已隐约不耐。

　　“关于现场情况的采访已经结束了，我为什么还不能走？”他沉声问道。

　　“白马先生，”女记者笑容满面，“相信大家对您个人生活也是相当感兴趣，不如我们继续坐下来聊一聊？”

　　“我很忙，也不想谈。”

　　“高桥小姐作为气象厅预报课的成员，这次为什么没有跟您一起过来呢？”女记者置若罔闻，吃准了他不会伸手推她，拿身子堵住了去路；摄像师更是左腾右挪，记录了他全程冷淡的脸色。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克制地吸了口气，准备打电话给警卫，蓦地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白马，中野大臣的电话。”

　　他越过话筒和摄像机的上方看出去，宫野志保站在不远处，扬手示意他赶紧去；他应了声，顺理成章地拨开两个踟蹰不定的不速之客，跟在她身后走向大厅深处。

　　一时之间两人都默契地没说话，直到内部电梯前，宫野按了下行按钮。

　　“多谢。”他神色稍霁，淡声道。

　　“现在有空吗？”她的目光从跳止的数字移到他脸上，“新到了个雨量观测站，在一楼，帮忙搭把手？”

　　他笑了：“不胜荣幸。”

　　-

　　两日之后的晚上又轮到她值班。指挥中心一般每晚会安排两名值班人员，来自各个厅部，需要从夜间十时一直到清晨六时。

　　宫野吃过晚饭，回到房间睡了一会，临近十点的时候上到指挥中心，不同于白日满满当当的场景，工位上都空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处理手头的紧急公务，其中就包括白马探。

　　她经过他的工位时，他正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西部各水文站报上来的最新监测数据，余光瞥见她的背影，开口招呼道：“晚上你值班？”

　　“对。”

　　“好巧，我也是。”他扬眉一笑，面容显得生动许多，“前两天高知的同事送了我几个蜜柑，等会一起吃。”

　　她不由被他逗笑，返身坐到工位上，开始撰写今日的简报。

　　过了凌晨，偌大的指挥中心里只余他们二人。窗外漆黑一片，相比白天宛如末日般的洪涝灾景，似乎还是此刻更能让人产生一种与视线受阻相伴而来、自欺欺人式的安然。

　　白马站起身，动了动发酸的脖颈，遥遥地望见她正凝视着屏幕上即时刷新的云图出神。他走到她身边，俯身跟着看了一会：“应该快结束了吧。”

　　“嗯，太平洋高压在重新加强，”她把画面放大，“梅雨前线也快北移到本州了。”

　　“碰上这种百年一遇的极限天气，也算是见证历史。”他感叹道，拉了一把椅子跟着坐下来。

　　“希望还是不要见证的好。”宫野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根处，又重新戴上。

　　“不如去旁边沙发上睡会，这边我盯着就好，有事喊你。”

　　“我不困，就是提着口气，稍微放松下来就会感到疲惫。”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吧，最近连着跑了这么多地方。”

　　他默了一瞬，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末了只是掏出两个蜜柑来，剥了一个递给她：“尝尝。”

　　她接过来，正要调侃几句，头顶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啪地熄灭了；随即房间里所有的电子设备的屏幕也同时整齐划一地黑了下去。

　　“这是，停电了？”她听到黑暗里自己难以置信地发问。

　　“看起来是。”宫野望见他被手机屏幕照亮的侧脸，他很快拨了个号码出去。

　　“配电箱电路故障，正在修。”他简洁地说，起身去旁边的会议室拿了个应急灯放在桌上，泛泛地勾勒出两人的身影，“只能等了。”

　　宫野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专心地吃水果。

　　他问：“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

　　他跟着剥了一个：“是吗？我怎么觉得一般。”

　　她无端想起车上同事对他的评价，“金尊玉贵”，明明是讥讽的意味，而在见到他之后表现出的种种，倒也的确衬得上这四个字；但就是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每次从灾区现场回来，却总是被淋得一身狼狈。

　　思绪在深夜里漫无边际地蔓延，而主人公正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翻阅着她桌上的工具书。

　　或许是平日紧迫繁忙的氛围此刻被迫消散，四下又没有旁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从事水利呢？”

　　为什么，哪怕忤逆长辈的意志、接受一门形式上的婚姻，也要坚持？

　　白马闻言似是有些意外，郑重地打量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后才道：“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被送到意大利北部短住，有一年夏季发了洪灾，整个城镇都被冲毁了。”

　　他说得很简短，但那个叫作伊莫拉的小镇是他少年时期关于夏天最绚烂的记忆。他没有说自己差点在洪水中下落不明，能获救已是万幸，自此之后的暑假他再也没有被允许踏足过那里。

　　直到上了大学，他久违地重返故地。城区已看不到丝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夏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该是感到庆幸，但也是后怕的。

　　“那么你呢？”他抬眼看向宫野，“为什么选择了气象？”

　　有着同他相似发色的女人仿佛是从沉思中被唤醒，怔了一瞬，恍然而笑：“我没有那么深刻的故事，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一门科学的魔法，或者说，严谨的预言。”

　　“上千万人会依据你的研判作出相应的决策，很有挑战，但也相当有趣，不是吗？”

　　他点点头，眉眼在略显昏暗的光影下舒展开来，是少见的放松姿态：“我辅修的就是气象专业。”

　　“是么？”她感到些许意外，但细想倒也情理之中，“怪不得刚才看了这么久的云图。”

　　他有些赧然：“希望没有在首席面前班门弄斧。”

　　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楼顶那个雨量观测站可能会受到停电影响，我上去看一眼。”

　　白马跟着站起，拿过桌上的应急灯：“外面雨太大了，我去吧。”

　　“没事，我——”她还要坚持，被他温和但坚决地按着肩膀坐下，看着他披上雨衣出去了。

　　在这种重大灾害性质的暴雨面前，雨衣之类的阻挡无异于杯水车薪，果不其然，五分钟后从通道下来的白马探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宫野紧走两步上去迎接他，周围昏暗没留意到脚下的金属门槛，差点绊了一跤，堪堪抓住他的小臂站稳。

　　尽管已经第一时间脱掉了雨衣，但他的衬衣袖口摸起来也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指尖落上去能清晰感知到他手臂肌肉的走势。

　　“切换了蓄电池，在正常运行。”

　　“快去换衣服吧。”

　　两人同时说道，继而不约而同地笑了。

　　“电再不来的话，应急灯都快耗尽了。”他晃了晃手中略显黯淡的冷白光束，去楼下的休息区域换了一身衣服。此时电力终于姗姗来迟，整个指挥中心复又亮如白昼，各种设备陆陆续续地开始自启。

　　他们忙于开机、调校设备，又要记录在这被延误的一小时内产生的各项数据，更新发给西部地区各联络室的简报，等各自完成工作已经是晨曦微露。

　　接班的同事打着哈欠陆续上来，白马探同他们简要地复述了一下昨夜发生的临时停电险情，总务部的负责人也赶了过来，在国土交通大臣隔着电话线的盛怒下承诺一定不会再发生。

　　宫野和本厅的同事交接完工作，望见白马正从工位上离开，对上她的目光，语气轻快地问道：

　　“去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