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田螺姑娘 ...
-
山体雕塑还没有完工。洗脑式班前教育还在继续。
石匠们虽不反感那个坚定地要从门前搬走两座大山的愚公，但是大伙儿一致认为，愚公的儿子宁愿断子绝孙，也不会让后代继续这份愚昧而徒劳的苦役。
况且愚公生前从山上挖下来的石头，差不多仅够乌鸦叼来投入半瓶水里。
瓶子里的水随着石头的投入而升起，乌鸦饮水之后打算向愚公说声谢谢，发现他已经咽气便闭嘴了。
石匠们不仅认真聆听雕刻大师的指导，完全顺从他的指点，深切盼望他的指引，还为他的人格魅力而倾倒，同时也为他平等待人的态度的心口如一的关怀而感动。
然而，当大师希望某位石匠在石像的眉宇之间雕硺一线慈悲时，石匠们包括鼎立与涵旭师徒一致声称：做不到。
这时有人发出尖叫，尖叫者双手按压着石像的胸口。
“你摸到什么了？”大师站在石像的肩膀，低头问道。
“野心，”石匠说。
“野心有多大？”大师笑着说。
“气吞山河。”
“气吞山河是什么意思？”大师饶有兴趣，且暗暗称奇。
“就是一口气吞下山河。”
“那样会撑死的，”另一个石匠说。
“大家都知道他全撑死，”大师说，“他自己也知道他会撑死。但是他还是吞了。
“你有时在下面仰望。你仰慕他吗？”石匠问大师。
“这是工作，”大师说
涵旭数着日子，这时第九年，他向恩熙手捧的田螺流下一滴眼泪的日子。
收工之后，他头顶上扣着水瓢，手提装着干净衣服的篮子，从工地直接去瀑布顶上的镜水湖。
虽然镜水宁愿照见浮云，也不愿照见钳嘴鹳与白鹭降落时翅膀弯曲的弧形，怜悯之水还是用细细的波纹围绕鸟儿细长的腿上有些酸痛的骨节。
或许鸟儿仅仅是在飞去沼泽地的途中偶尔迷失了磁场，顺便觅食，不会在软体动物多汁的心灵上持续投下比翅膀更为宽阔的恐惧。
何况田螺已经下潜，而且很快还会有人过来驱离不速之客。果然，涵旭手攥着衣袖挥动脱下的上衣。不用道歉，因为两只鸟儿飞起时角喙叼着不只一条黄花鱼。
这是夏季的末尾，他打着寒颤，皮肤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是可以从头皮开始。
他坐在露出水面的磬石上，一只手搓揉头发，另一只手用木瓢舀水浇灌后脑，然后借着手指和手掌上的茧子搓洗身体，从喉结到踝骨。
他从篮子里抽出一块深蓝色粗布，赶紧擦拭身上的水，快速穿衣。
他挽起衣袖决定沿着湖畔伸手摸索，然而不必了，因为两条等长的触角暴露了性别的雌田螺已经背负着小孩拳头一样大的圆锥形螺壳，在水底移动坚韧的腹足。
田螺只有神经节，没有大脑，更别说记忆了。但是最初那一滴眼泪中的咸味刺激软体让它在水里不断打开又合上螺盖，那借着抽吸与排出之间的环流洗刷自己的欢喜不可磨灭，那一番洁身自爱的操作还保留在肌肉里。
此刻，田螺的触角不仅察觉水面已恢复平静，还品尝到似曾相识的一丝咸味，咸味飘渺，不足以激活软体动物原始的肌肉记忆，于是田螺爬上了刚才涵旭坐着的那一块石头。
他目不转睛，双手捧起田螺，用指甲剔除螺壳上厚厚的绿藻，发现螺壳上的名字，当初因为担心螺亮的脆弱而软化的字迹已经随着田螺的生长而深刻。
他坐在地上，把田螺按压在自己胸口。
他望穿眼泪，不见镜水反映的天意。
他望断归雁，直到心灵两侧长出羽翼。
他终于止住哽咽，耳畔又响起恩熙羞怯的幼芽般的声音：“长大后你会娶我吗？
男孩当时为什么没有回答？
是乌鸦突然飞去，麻雀在草丛里昏迷，黑颈鹤停止捕鱼，仰望天空发出一连串凄唳？
那时涵旭，望着站在面前的恩熙，忽然发现她如此单薄，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只要微风里添加一声叹息便飘然远去。
而她呢，用纤细的手指摘下挂在他睫毛上的柳絮，让他看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田螺。
“我没想走，”她用比羽毛更为轻柔的声音说。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必须离开家，离开山谷。
我听到响水在哭。
我不知道路有多长，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几时能回头。
但你相信我会回来。你相信吗？
那一颗青梅，本来有一对翅膀。
我摘了，不想你吃了果儿以后有飞起的愿望。
骑马就可以了，但是不要骑的太快，那样的话会越过我，留下许多尘埃。
妈妈说，如果一个女孩喜欢上一个男孩，不要轻易说出来，所以我没说。
但是你已经听见了。你听见了吗？
妈妈还说，有个单身汉在河边捡到一只大个儿田螺，带回家养在水缸里。
第二天，男人从田地里回来，放下锄头，打开门，发现饭菜都做好了，很香。
可是屋子里除了他自己，没有谁了 。
第二天他提前回家，悄悄走到门外，透过门缝向里看，发现一位姑娘，刚刚做好了饭，解下围裙，潜入水缸里。
但是你不要看！就算你看见了，那也不是田螺姑娘，肯定是我呀。
我不相信妈妈。不是不相信妈妈的话，是不相信她编的故事。
但是我要在一只田螺的壳上写了我的名字，放在镜水湖里。
这里水很干净，没有鸭子。
你先喂它一滴眼泪，让它记得你。
但是你不要很快去找，要等到它长大。”
“我要等多久？”涵旭问道。
“九年，”恩熙说，“因为我今年九岁。”
“好吧，我听你安排。等你长大。”
“长大后你会娶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