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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逃亡 ...


  •   恩熙来不及长大,因为自称崭新的政权掌控了天下, 来自县城的工作组在官道上下车后,徒步进入崆峒山谷,脱下鞋子卷起裤腿,蹚过响水河下游浅滩,摘下并踩扁吸附在踝骨上方的蚂蟥,驻扎在私塾里。

      工作组成员首先分别走访貌似受到剧烈摧残和严重迫害的人,他们旋开当时罕见的派克笔,翻开更为罕见的精装硬皮日记本,用草书记录盲人口述的对丑恶旧世界一览无余的窥探,用行书记录瘸子要翻越坎坷走上人间正道的坚定信念,用隶书记录懒汉憧憬打倒土豪分粮分地的狂欢,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下脑瘫者哆哆嗦嗦回忆昨夜残缺不全的梦魇。

      工作组里长着一双杏眼一枝独秀的丰满少妇效力超群,昼夜之间激发了百余名壮汉。

      她纤纤玉手依次按压血气方刚的壮汉胸脯,指尖释放的脉冲信号瞬间抵达男人心脏之上骄傲的冠冕,让心室里的血液预热,心房里的血液都沸腾了。

      于是他们仅用半个下午便搭好有半边遮阳的审判台,在审判台两侧绑扎供声泪俱下的控诉者上下的吱吱作响的木梯,最后为主持公正的庄严的工作组搬上书案和椅子。

      首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与乳娘——带着不祥的预感垂手站立在审判台前沿,等到蜂拥而至的佃农与自耕农脚步震荡的尘埃落下,人们发现三者共同抚育的女儿担心折断抱紧了粉蠹虫蛀空的台柱,清澈而无助的泪水簌簌落下,泪水洗刷稚嫩脸颊蒙上的尘灰,泪水流过咬破的嘴唇染上了血色。

      恩熙听不见百余名壮汉握拳振臂高呼的口号和寡妇的长舌上一跃而起带着血腥的诅咒,因为她耳蜗里的蜂鸣放大了本来强烈的眩晕,窄窄的胸腔里蜷缩的童心瞬间扎上一万根生了锈的铁钉。

      控诉者飞溅的吐沫落上小姑娘纤细的发辫,声讨者的切齿逼近小姑娘剧烈的震颤,裤腰带上挂着长刃的屠夫让小姑娘膝关节里的半月板几乎破裂了。

      天真的孩子羽毛般的认知落上烧灼的惊雷,无邪的幼女丝绸般的情愫之上横亘锐利锋芒,无辜的童年蛛丝一样脆弱的生命线却承受朝代更迭伴随的大量毫无价值祭品般的牺牲。

      她艰难地呼吸污浊的空气,脸贴着弯曲的木头转动脑袋,泪眼回眸,瞥见普济庵男孩鼓起腮帮抱紧审判台前沿的另一根台柱。

      一念之间,首善即万恶,三天三夜无论黑白无法无天的审判继续。

      盲人信誓旦旦地宣布,是恩家两个女人晾在露天的内衣屏蔽了他的双目。

      瘸子用单拐敲击台面,带着节奏数落万恶之家的公牛推动碌碡压上他的下肢。

      懒汉一改往日的拖沓倦怠,前缘开叉的舌头翻飞,诉说恩家为祖坟供奉的半熟的猪头诱导他堕落。

      丧失一大半自主意识结结巴巴的脑瘫者借助不可控的拙劣的肢体模拟七八年前的某月某日不确定的某时,恩家养的驴子受了惊吓踢中了他的脑门。

      声讨渐弱,控诉归零,放肆的捏造也终于词穷。

      征得寒颤组长的首肯,跃跃欲试的佃农与自耕农摩拳擦掌,挨了百余掌括的受审者们已经跪下,母亲被长舌妇剃光头发,乳娘被屠夫撕开上衣,父亲被喝令伸出双手在高举的连枷之下。

      终审之夜,君盈得到芷柔的默许,用系在一起的两条裹脚布悬梁自尽,后者随即握紧了缝合麻袋的钩针,毫不犹豫刺穿颈动脉,喷射的血液在搬空了余粮和种子、空荡荡的谷仓里形成弥漫的血雾,清晨的第一线曙光还没有穿越透气窗的栅格、便抖动着退缩了。

      三百米之外,被分开关押在猪圈的父亲一遍又一遍舔舐女儿的眼睛,直到流尽泪水继而渗出的血液凝结时,粘连在一起肿胀的眼睑可以微微分开。

      父亲把抽搐的女儿放在膝上,解开绑腿布缠绕受伤的肩膀。

      当时他不敢抽回双手,却可以紧急倾倒,用肩膀硬扛旋转着落下的连枷。

      深吸尿骚与白菜根霉味的混合气体,饥肠辘辘的父女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日出时男人突然睁开眼睛,麻木地望着飘然而至的两个女人,异姓姐妹赤脚走过猪圈门外,在闪电劈开的枯木下交换空洞的眼神,在大碾盘右侧九十度转弯,向西。

      恩重获准埋葬遗体,但是父亲首先要避开所有佃农与自耕农,到山谷的尽头,向普济庵的觉远讨一口剩饭,用凉水浸泡后喂给牙齿缠绕着血丝的女儿。

      他放下女儿在远离猪槽的角落,盖上稻草才离开猪圈。

      没有流泪,没有哀嚎,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未亡人首先抠出鼠洞里的棉花填充那脖子上堆积着血沫的创伤,忘却了左肩的放射性疼痛背起冰冷的乳娘,下一趟是妻子。

      从依然弥漫着血雾、空荡荡的谷仓到绝望岭南面一小块长着柔软苔藓的山坡,两次搬运耗费了白天大部分时间,直到地球的守望者被太阳吞噬,地平面二十五度角上空悬日环食闪耀的金边,吞噬性光晕明显的阳谋让筑墓者不得不加快速度。

      他推动也拉扯、拔起松动的百余块石头,无视双手的滴血围绕双尸垒砌穹顶,用脱落的树皮填塞石块之间的缝隙,然后转着圈儿依次亲吻每一块石头并摁上血手印。

      对面山顶上远眺的赤狐感觉到柔软腹部被液态的宽阔的伤悲波及。

      赤狐伴随逃亡父女,三天三夜无论黑白,无论惊心动魄的光照与犹其安全的阴森,无论荆棘与密林,无论山羊也不敢尝试的陡峭与蜥蜴也放弃攀爬的嶙峋。

      靠着蓬松狐尾不间断九个方向的轮番指引,在撕裂的肌肉与咯咯直响的骨头发出终极警告之前,以松茸竹笋充饥的父女俩终于走出闭锁的重重山峦,留下一路上被赤孤驱逐的山魈独自挥动攫取的长臂。

      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它有理由调侃火焰赤狐即使变出守护神原形也不敢涉足更高处落下的一滴眼泪、穿过柔软多汁的云层在襁褓状地表分娩的沼地。

      于是父女俩告别悲悯灵兽,跳上漂浮的草丘,用竹杆撑持着开始逃亡之路上必须有的微软行程,在断断续续的不规则硬地上点然枯枝,取暖并烘干被雨淋湿或者浸透汗水的衣服,理顺山茅草编织的蓑衣修补竹笠,吞咽慈菇与空心莲子草。

      伤心不愈伤痛不减伤痕累累的父亲艰难地抬起手臂,为女儿指点沼泽深处的斑斓鸢尾花。

      在家破人亡之后的第七个夜晚,在沼泽与大海的衔接处,父亲用女儿身上暗藏的银元收买蛇头,登上偷渡的渔舟。

      一连四天,从鸡鸣到日暮,涵旭以超出年龄限制的暴破性意志、驱动被棘刺划破的血淋淋的小腿爬山涉水向四个方向搜寻。

      在南边,在两边生长着荨麻的羊肠小道尽头,涵旭被捕蛇人劝退了。

      后者当时正往腿上抹香油,要用自己的下肢作饵诱捕巨蟒。那天晚上,捕蛇人被巨蟒生吞了,软体与硬件都被增强的胃酸消化,只剩蟒蛇吐出的一团粘乎乎的毛发。

      在北边,涵旭误吞苦果却尝到了蜜,因为耳朵里充盈的蜂鸣而迷失了自己想要寻觅的花蕊。

      蜂群并非乌合之众,因为蜜蜂之间用舞蹈进行沟通,即使臂弯里挎着装满了花粉的篮子依然轻盈庄重。

      然而,膜翅目昆虫里的小家碧玉怎么舍得放下淑女之风,跳完三圈8字舞后向九百米外的危崖发起自杀式冲锋,在养蜂人的脸与胸口留下密密麻麻的毒针。

      养蜂人当时取下面罩,脱掉上衣,躺在菩提树下午睡,在梦里狂饮蜂蜜,舌尖上味觉起舞,仿佛芭蕾。

      在东边,涵旭面对无法望穿的暮霭流下眼泪,泪水落上浮在水面还在用破损的鳍儿拍着胸脯的漏网之鱼。

      这条雌性鳑鲏大腹便便,它缓慢了鱼鳃的开合,调整好呼吸便匆匆赶去产卵,因为准备替它孵育鱼籽的河蚌已经张开硬壳。

      后来有一天,通晓周边每一条河里每一种鱼的栖息之地与繁殖季节的打鱼人,被白发蓬松的母亲发现漂浮在河边。

      老妇人费力翻转了儿子,目睹死者掐破自己的喉咙,指关节上的肌腱都撕裂了。

      在西边,涵旭打算径直穿过干涸的荷塘。

      荷塘底部的淤泥已经龟裂,不规则的多边形裂缝互相连通,像是死者生前为自己的遗骸许下的迷宫。

      但防御无效,倾巢而出的蚂蚁覆盖了遗骸,精致纤秀的骨头首先在带有锯齿的大颚下粉碎,然后是略微坚硬宽容的骨盆,即便耻骨结节处泛起的红晕对噬食者造成短暂的迷惑。

      不过事实上,蚁群确定延迟一天才破碎轻薄而光滑的头颅,因为无脑的颅腔不是真空,枕骨上还残留着一个梦。

      涵旭退却了,退出干涸的荷塘,默念三次才喊出一个名字之后便发力狂奔,奔赴离人留下的初心。

      他趴在镜水湖畔的磐石上哭了很久,连遭遇雷电的枯树上昏昏欲睡的乌鸦都于心不忍,飞下了朽木在男孩脑袋两边张开翅膀。

      他终于止住哭泣,耳畔又响起恩熙羞怯的幼芽般的声音:“长大后你会娶我吗?”

      他不能对着空气回答,只能用手指蘸着眼泪在磐石上写下两个倾斜的像是已经屈膝的汉字: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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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短篇《复活的伊甸园,重塑人间》即将完结。本文在冷酷的现实之上,展开细腻而温馨的叙事,希望能熨贴读者的心灵。谢谢大家,和我一起守望人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