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风》祉鱼

16、铃儿响叮当

　　天青云淡，骄阳悬在空中，草木葱郁，毕业的这一天，来得格外快。
　　走出高考考场的一瞬间，许泠甚至觉得有些恍惚。
　　她还记得，考前一天，她和唐芸佳拿着雪糕，在操场上溜达。
　　当时，天马行空地计划高考结束都要干些什么，此时，竟也觉得如同密林中的人失了方向般无措。
　　许泠就如同往常每一个放学的日子一样，按部就班回了家。
　　家里还是没人。
　　在家报复性的玩了几天游戏，适应了假期生活，许泠便日日往医院跑。
　　爷爷换了病房，假期里第一次去的时候，许泠还错进了之前的病房。两间病房相距不远，但是新的病房更加开阔，更显整洁干净，光线也很好，奶奶陪护的床亦是舒适了不少。
　　许泠每天都陪着爷爷说话，有时候就只是爷孙俩搬着凳子坐在窗前，看日出，看日落，看星星月亮，看云，日复一日。
　　不知是哪一日，窗外有丝丝落日余晖照进病房，金灿灿的，爷爷握着奶奶的手，她们一起看着窗外，眼里都映着光。
　　许泠默默走进病房，拿了桌上的童话书端详起来。
　　很多事爷爷都不记得了，奶奶于是每天都像哄小孩一样给爷爷念故事书，时不时将现实里的人物事件编成童话，试图让爷爷能想起来些许。
　　童话书张张翻过，书页将尽。
　　奶奶似乎是低低啜泣了声，然后慢悠悠出了病房。
　　许泠便坐在爷爷床前，翻开故事书，准备给爷爷念。
　　爷爷带着氧气面罩，费力的睁开浑浊的眼，偏头看着许泠。
　　故事书停在一篇公主嫁给王子的典型童话上，许泠开始念，声音轻柔。
　　看到故事书上的插画，她还会兴冲冲地转向爷爷，“爷爷，你看！这个公主的礼服和我高二主持元旦晚会的礼服好像啊。”
　　许泠又把故事书转回来，柔声念着结局，余光中，爷爷好像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望着天边橙红的夕阳，大家一起迎来美满的结局。”
　　许泠合上书，倾身看了看爷爷，“爷爷，要不要再给你念……”
　　打断许泠话语声的，是一阵尖锐刺耳的低鸣，许泠僵硬的回头，心电图的一道直线伴随着这阵刺耳的声音强硬的映入眼帘。
　　许泠手中的童话书掉落，砸在地上。
　　她握住爷爷的手，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爷爷的手好像越来越凉了。
　　眼泪不受控的倾泻，珠串似的往下掉，几滴落在童话书上。
　　此时，许泠才意识到现实和童话的参差，不是所有故事都能迎来美满的结局。
　　奶奶跟在医生护士后面进了病房，有人做了检查，念了爷爷的死亡时间，许泠被奶奶搂在怀里，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耳边轰鸣声很大，心口抽痛，零碎的话语到了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奶奶签了死亡证明。
　　家里的变化很大，奶奶回家住了，前几日郁郁寡欢。家里挂上了爷爷的遗像，前方摆着水果和正燃的香。
　　楼下门前有花圈，夏天，槐树下聚在一起打着蒲扇聊天的人群中，再没了爷爷的身影。
　　许维风回了趟家，帮着办了后事，一切都结束的差不多了，他便开始询问奶奶，爷爷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短暂的温情只是伪装，丑恶的面目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奶奶无奈的摇摇头，给许维风拿了张银行卡，草草赶人走。
　　许泠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的笑，在许维风临出门前说道：“白眼狼。”
　　不想看许维风会是一副怎样丑陋的神情，她转身回了房。
　　恰好是填报志愿的日子。
　　许泠成绩理想，足够填报本地的重点大学，即使是北禾大学也足够。
　　许泠窝在房间里，黑漆漆一片，独独电脑屏幕亮着光，很是刺眼。
　　另一道光亮从门缝中透进，奶奶佝偻着身子进来，坐在了许泠旁边。
　　奶奶摸摸许泠脑后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傻孩子，犹豫什么，喜欢了那么久的北禾大学，想去就去嘛。”
　　奶奶站起身，欣慰的抚过许泠书桌前贴着的一张张便利贴，有各种各样的公式，古诗文和单词。中心的那一张，写着北禾大学四个字，只是被红笔打上了叉。
　　许泠抿唇，忍着眼眶中的泪，这几日该是哭的太多了，许泠眼睛愈发红肿。
　　“奶奶，我想多陪陪你。”
　　奶奶伸手拍拍许泠的背。
　　“有你爷爷陪着我呢，够了。他时时刻刻都会在我们身边的，去做你想做的就好，我们很骄傲。”奶奶微微干裂的唇展出一抹笑意，“你爷爷可不希望看见你不开心的样子啊，多笑笑。”
　　许泠眼角的泪划过，被奶奶轻柔地拂去，替上了笑。
　　“好，那就填北禾大学了。”
　　“嗯，这才对啊。”
　　家里几日的沉闷悄无声息散尽。
　　奶奶满意地出了房门。
　　按下提交的那一瞬间，如释重负，而许泠最想告知的人就是宋继清。
　　刚拿出手机，唐芸佳的电话突如其来的响起。
　　“我报了北禾政法宝贝！而且我和贺正刚跟家里人坦白，你知道她们怎么说吗？”
　　许泠听着唐芸佳激动兴奋的话语声，没忍住跟着她一起笑。
　　“怎么说的？”
　　电话那头转换了声线，唐芸佳学着家中长辈的声音道：“啊？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哈哈哈哈，亏我俩还装了那么久。”
　　许泠靠在床头，放声笑：“还真是辛苦你俩了。”
　　又聊了会儿，唐芸佳问：“你和奶奶最近还好吧。”家中的事唐芸佳清楚，但她没有一开始便问，照顾着许泠的情绪，语气里带着关切。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都明白的。”许泠自己说开，倒也让唐芸佳舒了口气，“我和奶奶很好，放心。刚刚还一起填了志愿，报了北禾大学。”
　　许泠语气中的那一丝雀跃不难察觉。
　　“哇！可以去见宋继清了。”唐芸佳显得比许泠激动。
　　许泠抿唇笑了下，“是啊，那就先不说了，我给宋继清打个电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电话挂断之后，她却怯了。
　　又是十几日没联系他。
　　许泠颤抖着手拨通他的电话，按下免提后往手边一撇，接着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脸，眼睛亮晶晶盯着手机屏幕。
　　不一会儿，手机震动一声，宋继清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喂？正好要找你。”
　　许泠从被子里探出身子，又把手机捧回来，端在面前。
　　“怎么了？”
　　许泠听他的声音黏着倦意，像是没休息好，她的声音便不自觉柔下来。
　　宋继清轻笑了声，才说：“我查了一下今年的录取分数线，以你的成绩，我们本市有些大学都很适合你报，我好歹也是报过一次志愿了，能给你点意见，还有……”
　　宋继清语气认真，措不及防被许泠打断。
　　“宋继清，我报了北禾大学。”
　　“九月开学见，宋学长。”
　　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过去了几秒。
　　宋继清笑得爽朗，似骄阳般灿烂，字句间不知带着几分真心，几分调侃：“好啊，学妹，开学见。”
　　许泠听得愣了神，回神之后，她唇角终于也挂上笑，在她心里，宋继清就该是如此肆意的模样。
　　比肩而行，这样就好。
　　*
　　夏日，慵懒明媚，蝉鸣嚣叫地热烈，北禾大学郁郁葱葱的树木看去满目的绿意盎然，几株娇艳的花缀着，鎏金似的光影透过叶隙，洒下一地斑驳的碎金。
　　许泠刚踏进校园，还没来得及发个信息，眼前便被熟悉的身影笼罩，一根棒棒糖横在眼前。
　　“学妹你好，先吃个糖吧，学长帮你搬行李。”
　　宋继清自然地拉过行李箱，带着许泠，逆着人潮往女生宿舍走，一路边走边介绍。
　　“食堂在那边，二楼的米线很好吃，下次请你吃……”
　　“那边是图书馆，你喜欢看书，感觉那里你会常去……”
　　“这里就是教学楼主楼，从后面下去就是操场，”宋继清的滔滔不绝停顿了片刻，“那个，今天晚上新生没有什么事，你收拾完可不可以来操场找我。”
　　许泠还沉浸于欣赏校园景色之中，偏头看去，宋继清耳尖已然漫上一丝粉红。
　　许泠将口中含着的糖取出，攥在手里，舔了舔干涩的唇，她好像能大致猜到宋继清要干什么了。
　　许泠口中艰难地溢出一道声音：“好。”
　　宋继清送她到宿舍楼下就去忙别的事情了，许泠在宿管处划了名字，进了宿舍。
　　宿舍是四人间，里面只有一个人，留着齐肩的短发，戴着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刘海落下，遮去了一半眉眼。
　　许泠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每个人桌上留小零食和纸条，看见许泠进来，她愣了一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好……那个，我看你们还没来，就想着先给你们留点吃的什么的，纸条还没写完你就到了。”
　　短发的女孩局促地解释着，许泠见状，赶忙先道谢。
　　“谢谢啊，我叫许泠，以后四年就互相照顾了。你叫什么？”
　　许泠笑起来，眉梢都带着喜色，看起来格外温柔好相处，让那短发女孩也放松了下来。
　　“我叫季容悦。”
　　互相介绍过后，许泠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坐在桌前，开始和季容悦闲聊。
　　“你说我们宿舍其他人什么时候来啊？”许泠吃着季容悦放在桌上的零食问道。
　　季容悦还是稍显腼腆，“不知道，我们好像到的太早了。”
　　“哦对了，你关注新生群了吗？”
　　许泠好奇地打听，还没等季容悦回答，门外便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人，身材高挑，一头张扬的红发扬起披在背后，看起来很有气场。
　　她一进来便开始八卦，一点不认生，“我关注了！你们知道新生群在干什么嘛？姐妹们！”
　　许泠尴尬地笑了两声，季容悦站在她身后，怯生生回：“不知道呢。”
　　红发女孩介绍：“在发帅哥美女的照片呢，大多都是咱们学长学姐，都好美好帅哦，真不愧是北禾大学，人才济济就算了，还是美女帅哥如云啊。”
　　她兴高采烈地介绍完，这才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自我介绍道：“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就是这样，爱八卦，性子直，我叫秦饰书，大家都是室友，你们有什么事也都直接跟我说啊。”
　　许泠倒是很喜欢秦饰书的行事作风，是会让她有些羡慕的洒脱。
　　“我叫许泠，幸会。”
　　“哦……我叫季容悦，你好。”
　　秦饰书走上前一步，搭上两人的肩，“以后就都是好姐妹了。”
　　许泠头靠在秦饰书肩上，和另一边的季容悦对视，无奈地笑了笑。
　　等大家东西都收拾地差不多了，便都坐在一起聊天。
　　“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宿管说我们宿舍就我们三个人住，让我们互相照顾一下。”
　　季容悦呼出口气，安心了些，大概是觉得人少好相处。
　　许泠点点头应：“好。”
　　秦饰书又道：“那今晚我们三个一起去吃顿饭？”
　　季容悦看向许泠，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许泠委婉拒绝，“不好意思啊，我今晚有约。”
　　秦饰书露出一副要探究到底的表情，“嗯？和谁啊，我们的学长吗？叫什么啊？我翻翻群里的信息看认不认识。”
　　在大学，这样的事好像屡见不鲜，看秦饰书刨根问底的架势，许泠只好坦白，“是高中就认识的学长了，叫宋继清。”
　　道出宋继清名字的时候，许泠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他的面容，她竟会觉得有些害羞。
　　“等等等等！宋继清这个名字我怎么那么耳熟呢，”秦饰书的惊呼乍响，不久，是一阵更尖锐的惊呼“对啊！那不是我们学校校草吗！上一届的，数学系的那个学长！你居然认识他！是不是男朋友？老实交代。”
　　季容悦见话题不在自己这边，沉默着看戏。
　　许泠看着面前秦饰书凑过来的笑颜，道，“还不是。”
　　秦饰书一拍大腿，“那今晚回来肯定就是了，你可真行，为爱考北禾？”
　　许泠摆手说着没有。
　　细究，虽然宋继清长许泠一届，但为爱考北禾的人，还真应该是他。
　　许泠摆动的手停住，干脆不解释了，只是莞尔一笑。
　　究竟是谁为了谁哪里那么重要，不负前途，心意相通，怎样都好。
　　秦饰书将季容悦搂在怀里，夸张道：“那今晚就只能你陪我一起吃饭了宝贝。”
　　季容悦僵着身子，微笑点头。

　　夜幕降临，深蓝色的天，半轮月影悬在空中，薄雾轻覆其上，碎钻般的星点缀在周围，隐隐绰绰。
　　校园的路灯亮起，徒增氛围感。
　　许泠被秦饰书硬拉着打扮了一番才去操场赴约，她略带笨拙地踩着高跟鞋，化了淡妆，穿着白色的短裙，双手不安的攥在裙角，一步一步往操场走，青涩也成熟。
　　宋继清穿了件白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叠戴的项链落在锁骨。他背着一个宽大的黑色斜挎包，站在操场上格外显眼。
　　许泠一眼便看见他。
　　许泠站在宋继清面前，仍旧不好意思地捏着裙摆，操场上人不算少，时不时有几道好奇探究的视线向她们这边打量，让许泠觉得不自在。
　　宋继清带着许泠找了操场看台上的一个角落，铺上纸巾让她坐着。
　　看台下，有人在夜跑，有别的情侣牵着手散步。
　　许泠看着操场上的人群，吹着这会儿难得不含热意的晚风，觉得格外舒适。
　　宋继清看起来就没有那般闲适，他从那个斜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盒，打开，给许泠介绍。
　　“你马上要军训了，我就上网搜了一下，给你买了一套护肤品和防晒。”
　　许泠惊讶地接过来，这个牌子的护肤品正巧和秦饰书今天给她化妆时科普的一样，有点贵，但很好用，秦饰书的已经快用完了，刚说服了许泠今晚回来和她一起下单，没想到许泠就先收到礼物了。
　　她刚想着拒绝，支支吾吾一阵，宋继清先笑道：“能不能，麻烦你先闭上眼。”
　　“啊？”许泠有些疑惑。
　　“马上就好。”
　　许泠利落的闭眼，眼睫轻颤，心跳快了许多，隐隐带着期待。
　　宋继清温热的吐息忽然靠近，许泠感觉到，他就贴在自己脸侧，若是自己此时稍一转头，应该……就会亲上。
　　许泠脸热，缩了缩下巴想往后退，身体却僵硬得不行。
　　视线一片黑暗，感官便格外清晰，她感觉到宋继清指尖在自己颈后动作着，带着些痒意。
　　很快，宋继清退开，许泠脸颊一侧那股温热散去，他道：“睁眼吧。”
　　许泠下意识低头，便见脖颈上挂着一条项链。
　　银色的，一颗状似铃铛的镂空装饰坠着，亮闪闪的。
　　许泠抬手抚上项链，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看向宋继清。
　　“这项链上是个铃铛，因为你名字里有个‘泠’字，我特意定制的，铃心上是你的名字，照了光就可以映出来。”
　　宋继清含情脉脉望着许泠，似是要验证什么般点开手机的手电筒，凑地近了些，问她：“可以吗？”
　　许泠摸着脖子上的项链，点点头，嗯了声，把项链递给宋继清。
　　宋继清微颤着手打上光，铃铛镂空处透出光亮，映在地上网格一般，网格内出现许泠的名字。
　　许泠正看得出神，宋继清在一旁紧张地进入主题。
　　他关了手电筒，郑重地对许泠表白。
　　“许泠，和这项链配套，我还准备了一条手链，是个平安锁。”
　　宋继清指尖勾着条银手链，摇了摇，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
　　“这条手链我是否有幸为你戴上？”
　　宋继清顿了下，将另外一只手伸到许泠面前，掌心向上，做着邀请。
　　“或者，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请问，许泠小姐，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路灯明晃晃亮着，宽阔操场上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淡薄的灯光和几缕清透的月光交相辉映，周遭格外安静。
　　许泠落了两滴泪，唇角却带着笑。
　　她将手落入宋继清掌心，却没有等他给自己带上手链，而是借着力轻一拉，扑到宋继清怀里。
　　她拉着宋继清的手揽在自己腰上，双臂缠上他的肩。
　　抱着浑身僵硬的宋继清，保持了一会儿，泪水不再涌出，许泠便缓缓在他耳侧道：“我愿意。”
　　耳边没有风声，独有同频的，躁动的心。
　　*
　　许泠回到宿舍的时候，面上带着幸福的笑，手上提着一盒护肤品。
　　用秦饰书的形容来看，许泠今晚是面红耳赤，叮呤当啷地回来的。
　　她被秦饰书按在椅子上，仔细盘问了有关约会表白的细枝末节。
　　许泠边讲边拿出手机，和宋继清道了晚安，转而将自己从来没换过的网名改掉，替成“泠儿响叮当”。
　　许泠面含笑意讲完了细节，最终被秦饰书总结：多亏了我的妆造。
　　许泠颇为无奈笑道：“我们在那吹了很久风，跟他提过你俩了，说是肯定要麻烦你们照顾……女朋友，有机会请你们吃饭。”秦饰书满意地笑起来，十分愉悦地给室友对象的初印象打了满分。
　　季容悦作息规律，秦饰书和许泠便将声音放轻了些，没聊多久就睡了。
　　许泠躺在床上，宿舍里静得出奇，连窗外的蝉鸣都显得震耳欲聋，更加聒噪的，是许泠胸腔内急速跃动的心跳。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格，轻纱般照进来，静谧清幽。
　　今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