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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泠不清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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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之中,许泠踏出校园时候便下意识耸起肩,将脑袋缩进围巾里。
总觉得,冬天好像真的一年较一年的冷了。
十二月中旬,隆冬,北方的雪纷纷扬扬,下得极大。
爷爷还在住院,奶奶怕影响许泠学业,说不用她去医院看望,自己陪床照顾着就好。
放学回到家,是从未体验过的一片漆黑。
许泠木楞地关上门,没有急着开灯,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遗漏进的丝丝光亮,她接了杯水,静静坐在餐桌边。
这是许泠第一次动摇想要去北禾大学与宋继清赴约的念头,因为那个不会醒的噩梦。
黑夜里,喝一杯水的时间,她想了很多很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爷爷只有这么多时间了,要多陪陪爷爷。那么,以后呢,未知的第三百六十六天,奶奶怎么办。
留在本地上大学,是许泠做出的最终决定。她也默认了,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亦是他放弃宋继清的时刻。
许泠一直认为,宋继清像阵清风,总会在无形中,温柔而坚定地伴她走向未来。
这一次,却是她要失约了。
杯中最后一滴水划过唇齿的同时,眼角的泪滴划过脸颊。
这一夜,许泠一直没开灯,漆黑的夜幕格外沉重,宁愿沉睡不醒的,也不一定是美梦。
*
临近期末,许泠依旧没调整好状态。
元旦晚会的轻松热闹,在这一年,并没有带给已经高三的大家,连唐芸佳都有些怀念。
此刻,唐芸佳正拿着根烤肠和许泠在后操场散步。
“哎,高一刚进学生会的时候还嫌活又多又累,今年退出了,倒是开始怀念了。”
唐芸佳咬下最后一口烤肠,将竹签衔在口中无限感慨。
许泠扯出一个虚假的微笑,揭穿道:“大多是在怀念前会长吧。”
笑意不达眼底,不像是在调侃唐芸佳,倒像是规劝的长辈般深沉。
以前,姐妹间的玩笑话断不会如此沉重。
许泠的不对劲,唐芸佳很快发觉:“许泠,”唐芸佳取下口中的竹签扔掉,郑重地叫了许泠的名字,她这才回了神,眼神从地面上移,对上唐芸佳微拧的眉,“你瞒着我什么了吗?你最近不开心,成绩也不稳定,我再迟钝也该看出来了。”
唐芸佳的表情带着欲言又止的犹豫。
许泠轻摇头,挽上唐芸佳的胳膊:“没有啦,就是学业太紧张了,谢谢你这么注意我。”
许泠微微眯起眼,紧抿着唇,还好冬天风雪大,不然该让泪流出来了。
唐芸佳没再说什么,笑容也变得牵强,她伸出手,覆上许泠搭在自己臂弯的手,很冰。
两个人做好朋友这么久,她什么都该察觉得清,“谢谢”两个字后面,唐芸佳总能知道许泠的心境如何。
不想说便不说吧,都会过去的。
*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许泠也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
尤其在出成绩之后,名次第二十一,对许泠来说意味着很沉痛的打击。
就算是想上本地的重点大学,现在的成绩也远远不够。
本计划着一放假就可以去医院陪着爷爷奶奶,许泠现在却有些没有勇气了,明知道爷爷奶奶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怪罪,心中仍然觉得羞愤。
而让许泠更加没有勇气面对的,是被自己单方面违约的宋继清。
北禾大学的寒假要比一中提前两天开始,现在,宋继清应该已经回来了。
而许泠,还闷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试图逃避眼前的一切,或是成绩,或是爷爷的病情,或是,那个约定,和他。
大约下午六点多,许泠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许泠按下接听键,沙哑着嗓子应了声:“喂?”
本以为会是奶奶或唐芸佳打来的电话,她便直接接了起来。
“许泠,是我,宋继清。”
那道熟悉的男声通过听筒传来的时候,许泠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好像对面的人能看见自己似的,许泠整理了一下自己皱皱巴巴的睡衣,靠在床头坐正身子。
清清嗓子,顿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回答,索性回道:“你好。”
电话那头隐隐有一缕清透的笑声出现,被更大的猎风呼啸声盖过,许泠心下好似咯噔一声响。
就像是印证许泠的猜想般,宋继清再度开口:“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下来吗?”
仅仅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许泠脑海中便涌现出了至少三种“不方便”的理由,但是,上下唇相碰总是比脑海中的思绪来得快一些:“好,我换个衣服,马上。”
许泠速度很快,甚至于没看清拿起的是哪件衣服便已经套在脑袋上了,总之,最后都会裹上一件过膝的厚重羽绒服。
帽子,眼镜,围巾,许泠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拿着钥匙出门。
下楼的时间,许泠一直在想,应该如何面对宋继清。
未果。
见过宋继清的那一刻,心中仍旧是抑制不住的悸动。
宋继清穿了件红色的短款羽绒服,大概是快要过年了,如此这般十分应景。
一抹艳红点缀在茫茫白雪之中,许泠定睛看了许久。
如同白茫茫的天际线边升起的那一抹朝霞。
许泠推了下鼻梁上的眼睛,刚想开口便被宋继清抢先:“好久不见了。”
“是啊。”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许泠又将围巾拉上来些许,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她想着,也应该趁此机会和宋继清谈谈了。
许泠低下头,不敢看宋继清,可能只有这样她才有足够的勇气开口:“宋继清,你还记不记得,你高二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元旦晚会演出的事。”
许泠抛出了一个细小的铺垫,没等宋继清反应过来,她便自顾自继续开口说下去。
“那会儿,咱俩好像还有挺多‘粉丝’的,是吧。”
许泠声音里带笑,字句间却是忍不住的颤意。
“我们还被磕了一段时间的cp呢,你记得吗?”
宋继清的笑容像是被冻住般僵硬在脸上,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他机械地答:“……嗯,记得。”
“被叫了那么久的‘清泠’,我们之间,也是时候该清零了。”
许泠话语间停顿了很多次,她的镜片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景物了,不知是雾还是泪。
她紧紧攥着围巾,指尖泛白,不敢看宋继清的表情,他现在应该是疑惑?或是生气?许泠害怕看见他的模样,只一看见宋继清的面容,她说的这些话便都白费了,她还是会对自己心软,而结果就是,宋继清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遵守这个约定,一直等着自己,好像要将未来的计划中都写满她的名字。
她想,不应该这么自私的,他的前途应该要更加光明长远才是,北禾大学那么好,他总要再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对不起,我不能去北禾大学找你了。”
“宋继清,对不起。”
许泠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宋继清,这一眼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宋继清倒垂下了脑袋,毛茸茸的头发,蓝黑相间,此时却像朵开败的花。他双手揣在兜里,手中,正是那封珍藏已久的情书,他的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他冲动得想一把握住信纸,干脆捏烂好了,可终究还是不甘。
很可惜,这封情书仍旧没能递出。
“许泠,别总说对不起。”
宋继清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本想帮许泠整理一下歪斜的帽子,手却在伸到一半时停住。
他手掌在空中握成拳,收回来,费力的展出一个笑。
“你没做错什么,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许泠见不得宋继清这样笑,她清楚他是有多勉强,多难过,他甚至没有向自己索要一个原因。
但话已出口,许泠现在只想逃离。
“我还要去看我爷爷,就先走了,提前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许泠语速很快,说完便转过身离开,泪水适时流淌下来,宋继清没看见。
许泠睫毛上结了细密一层冰,未被围巾遮挡住的脸颊被寒风刺得生疼,她像不在意般,走出几步远后,终于将围巾拉下来透口气。
身后,宋继清望着许泠的背影,喃喃道:“新年快乐。”
伴着阵阵风声,他又开口道:“还有,我喜欢你。”
但这阵风,大概是这个严冬里最轻浅的一道微风,没能将这些话语带到许泠耳畔。
许泠没听见。
*
本没计划此时来医院,但既然已经面对了一道屏障,总还要面对另一道。
许泠凭着记忆,来到病房。
算起来,上次见到爷爷清醒时的样子,还是许维风走的前一天。
除了紧张与羞愧,许泠心底还隐隐有股期待在。
病房只有两张床,一张爷爷睡,一张奶奶陪护。
许泠进去的时候,奶奶正坐在爷爷床边,和爷爷依偎在一起,看同一本书,爷爷看起来状态很好。
许泠早已收拾好情绪,她将解下的围巾帽子挂在衣架上,甜甜地笑道:“爷爷奶奶!”
奶奶从桌子上拿了个苹果递给许泠:“小泠来啦,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许泠坐在床边,接过奶奶递来的苹果,握在手心:“没有,奶奶才是辛苦。”
许泠的大部分目光一直放在爷爷身上,但是好像只能从爷爷眼中看到些许疑惑。
“老伴,这丫头是谁啊,是我们家小泠的同学吗?”
爷爷指着许泠问奶奶,略显浑浊的眼里全是迷茫。
许泠和奶奶都愣住了。许泠着急地站起身,将苹果放回桌面上,恨不得转一圈给爷爷展示自己。
“爷爷,我就是小泠啊,您不认识我了吗?”
许泠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奶奶也在一边解释:“老头子啊,这就是小泠呐,怎么不认识我们孙女了?”
许泠的眼神带着期待望向爷爷,她甚至希望,这只是爷爷的一个小玩笑。
事与愿违,爷爷眼中的迷茫和疑惑并未消退。
爷爷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摆着手道:“不是的,不是的……”
许泠再一次跌坐在床边,她忍住眼眶中的泪,轻轻握住爷爷的手,道:“对,爷爷,我是许泠的好朋友,许泠正准备考试呢,忙着呢,您还记得吧,她让您要开开心心的,别担心她哦。”
爷爷这才又笑起来,和蔼可亲。“好,好,我们小泠最优秀了。”
许泠背过身,匆忙擦了擦眼泪,面对爷爷时,还是爷爷最熟悉的那副笑容。但是,爷爷已经不记得她了。
许泠听着爷爷絮絮叨叨跟自己讲了很多“许泠”从小到大的事,有趣的、令人生气的……桩桩件件,爷爷都记得毫无偏差,唯独忘了故事的主人公,许泠。
奶奶在旁边看着,心中酸涩得紧,许泠笑着听爷爷讲故事,奶奶便在旁边拍拍许泠的手。
冬天,天黑得也愈发早。
许泠穿好衣服准备回家,不忘跟爷爷作别,她抿抿唇道:“爷爷,您的故事很好听,许泠要是知道您都记得,肯定会很开心的,我下次还来听您讲故事啊。”
爷爷笑着应好。
奶奶帮许泠整理好帽子围巾,将人送到电梯口,路上,趁着爷爷不在,安慰许泠:“你爷爷他啊,就是脑子里那个肿瘤的影响,我们都不会忘了你的,我和爷爷很爱你的,别难过啊小泠。”
电梯显示的楼层已然很接近,许泠反过来安慰奶奶:“没事的奶奶,我知道,我也爱你们,别担心我了,快回去吧,爷爷还等着呢。”
“注意安全啊。”
奶奶的声音被电梯门隔绝在外,电梯内没有其他人,格外安静,许泠此时竟也觉得异常的平静。
夜幕沉下来,许泠低着头一步一步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平整的雪地裂开化为一个一个脚印,许泠好似踩碎了自己的一层又一层面具,化为最真实的自己。
失意与难过充斥的冬,好冷。
医院离家不算远,但许泠慢悠悠走了许久。不知是月光还是路灯,照在洁白的雪地上亮闪闪的,脚印踩过去,留下痕迹,下一场大雪降临,痕迹还是会被覆盖,这些心事总要随大雪一起掩埋,再无人知。
但是,雪前会刮风,风雪掩埋之前,宋继清总能让许泠的心事有处可说,又随风而去,无一例外。
许泠刚进小区,一眼便看见那抹红,宋继清蹲在小区的槐树下,头顶落了一层晶莹的雪花,远看去,显得很孤寂。
许泠有些震惊,她没想到宋继清会这样在楼下一直等她回来,为什么呢?
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回家去,可那抹红色独自展露在白雪中,总让人忍不住靠近。
许泠小心翼翼走过去,这才看清,宋继清在雪地上大大小小写了十几个“泠”字,有些还被括了一个心形的外框,他的指尖被雪冻得泛红,仍是写了很多。
许泠心口猛然一滞。
直到身前的一片“泠”字被一抹阴影挡住,宋继清才缓缓抬起头来,鼻头眼眶满是红润。
许泠站在他身前,低着头注视着他,没出声。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氛围,互相看着。
片刻,宋继清缓缓站起来,明明是居高临下看着许泠,语气却近乎祈求:“许泠,”他问,“清泠,不清零,行吗?”
宋继清直勾勾望着许泠,眼睛一眨不眨,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眼泪似乎随时会夺眶而出。
是了,就只是为了抓住最后一丝希冀,他在雪中等了几个小时。
几片细小的雪花从两人中间落下,许泠看得很清楚,不知是仍未停的雪还是风吹落了树上的霜。
许泠往前靠了一步,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放到宋继清手上。
崭新的一张纸,被一滴泪洇湿。
宋继清用许泠给他的纸,颤抖着手帮许泠擦眼泪,擦不尽似的,许泠用手背盖住眼睛,蹲在雪地里,脸埋在膝盖上,哭得不停。
强撑着戴上的面具,在看见宋继清的时候还是毫无办法,支离破碎,狼狈又凌乱。
宋继清吓了一跳,蹲回许泠面前,隔着帽子轻抚许泠的头。
许泠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闷闷的:“……宋继清,我爷爷病了……我爷爷不认识我了,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要是一切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许泠上气不接下气,话语中带着抽噎,哭得泣不成声。
宋继清干脆直接跪了下来,手臂虚环着许泠,轻轻拍她的背。
如墨般浓重的夜,寒意更甚,小区里没人,不然两人现下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应是足够滑稽。
宋继清像是在哄哭闹的婴孩:“不哭了不哭了,我在呢。”他的手还是一下一下顺着许泠的背,待啜泣声逐渐平息,立刻起身退开。
他将人扶起来,把她的帽檐往下扣了点,往许泠手里塞了根蓝莓味的棒棒糖。
“对不起,抱了你。”
许泠摇摇头,用手背拭泪。
“许泠,你的心情我能懂,你不想见我,也不用勉强,”宋继清说,“但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所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不要吝啬你的情绪,尽情对我宣泄,无论好坏。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懂,好吗?。”
许泠又点点头,大颗的泪珠不禁滑落,融进雪地,无声无息。
“很晚了,该回去了,别冻着。我看着你上去。”
宋继清后退了半步,望着许泠。
天很黑,路灯也照不到他,许泠眨眨眼,仅瞥了眼宋继清便立即收回视线,转身进了楼道。
二楼的那扇窗户很快亮起灯,窗帘后,隐约出现一道人影,转瞬又消失,灯也随之暗下。
宋继清久久没有离开,他仰着头看向许泠家的那扇窗,眼中涌出的情绪,尽是心疼。
“如果你只是因为讨厌我了,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