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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六月六日 ...

  •   ——任千悉:“不用为我做任何事。记住,我已经死了。回去睡个好觉吧。”

      6月1日凌晨12点,梁句北和文敬被送回沙盒世界。

      二人隔着电话线讨论了几分钟,最后一致决定:先睡觉,冷静一下。

      梁句北没睡。

      一整晚,她都在想一件事。
      自杀案的真相,有了。
      坠楼案呢?王锫是推任千颐下楼的凶手吗?

      还是,另一种可能?

      投影屏幕里任千颐那么绝望,却逼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日记里泣了血的文字。

      如果,任千颐不是被杀的呢?
      如果,她和我一样,只是想要离开这个残忍的世界呢?

      我该阻止她吗?
      我有什么资格?

      *

      同天下午,放学后。

      梁句北因心中有事走得很慢,拐入一条安静的长巷时,意外看到两个人从另一头跑来。

      一女一男。

      男的22岁,体型正常但精神萎靡,跑得很快,像等不及去死一样。

      女生则和梁句北年龄相近,穿着一对塑料手套,神色慌张地追赶在后,像担心那个男的下一秒就死一样。

      眼看等不及去死男跑向梁句北,越来越近。

      手套女生喊:“帮帮忙,拦住他!”

      梁句北:帮帮忙?她一点都不想帮,可她会拦住他。

      梁句北从背包抽出一根系了绳子的短棍,在男生即将跑到面前时,狠狠挥出!

      她下了死手,吃痛的男生摔倒在地。

      手套女生见状大喜,加快跑来,正要开口答谢好心人。

      怎知梁句北甩了甩短棍的绳子,又一记挥打,这次是打在男的头部!男的顿时头顶流血。

      梁句北丢开短棍,欺身向前,一拳、一拳、一拳地殴打男人。

      拳拳到肉。

      男人被梁句北殴得晕乎其乎,反应过来时已连续挨了两记短棍、六个重拳,牙齿也被打烂三颗。

      他喝了酒思维迟钝,加上受了伤无力反击,语无伦次地喊:“放开爷!信不信我弄死你!放开爷!”

      另一边,手套女生看得分明:穿着北中校服的高中生不是一时兴起打人。那个人恨透了她误入歧途的哥哥。

      她尖叫着:“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哥!先放开他!”

      梁句北根本不理。

      复仇的心占了上风,她的力气也变得很大,一下就推开了手套女生,继续殴打男的。

      她把对等不及去死男的恨意、对王锫的恨意,一起加诸在这个该死的人身上。

      等不及死,就去死!

      手套女生见劝不住,只得抄起短棍,威吓道:“放开他!我叫你放开他!”

      直到等不及去死男被打得虚弱不堪,半睁着黑肿的眼睛,无能地看妹妹保护自己,梁句北才停下手,回过了头。

      啪哒哒哒哒哒。
      眼泪掉落。

      梁句北的眼角殷红异常,血顺着眼泪形成一条向下的泥流。

      啪哒哒哒哒哒。
      短棍掉落。

      手套女生的眼角染上一道困惑和震惊。

      昏暗的巷子里,手套女生心惊胆战地问:“你认识我哥。我哥做了什么?”

      梁句北只是捡回短棍。

      手套女生扑上来,从担心她的等不及去死哥,到担心梁句北:“我哥做了什么?”

      梁句北挣开她的手。

      手套女生抓着她的衣角跪下,害怕和惊诧的心情油然而生。自从哥哥认识一群无所事事的飞仔,一件件错事接踵而来,偷盗都是家常便饭了。

      正因为哥哥前科累累、劣迹斑斑,手套女生才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不然警察指不定抓谁。

      这一次是什么?

      手套女生急得满头大汗:“对不起,我哥对你做了什么?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他偷了你的什么?钱?物品?珠宝?还是——”

      “杀人。”

      梁句北带着短棍走到一动不动的男人身体前,居高临下望他。

      ——刺眼的白炽灯。两张相对的病床。无尽的哭喊声。
      ——22岁,梁句北记得他停留的年纪。

      于是,眼睛不眨,手起棍落,鲜血四溅!

      “你的哥哥杀了我的妈妈。”

      *

      现实世界6月6日,晚上10:20。

      一辆白色轿车行驶在共路上,梁句北绷着脸坐在副驾驶座。

      主驾驶梁耀琦:“好啦,是妈妈不对,不要生气了。”

      “我昨天特地提醒你了!现在迟到了!”

      事情是这样的。

      北鄄市第一中学、乔德市实验中学、资河市正帆中学搞了个三校联谊活动。今晚10:30PM,北中高二生们会在学校搭夜行巴士,于隔日早晨七点抵达乔德市。

      其实梁句北的小区和学校本就靠近,梁句北天天走路上学都没问题。

      只是夜晚出行家长不放心,加上梁耀琦因着报社夜间部的工作,每晚也在10:30PM左右出门,所以向儿子表明可以顺道载她到学校。

      昨天梁句北也提醒了她。当时的梁耀琦在做饭,提醒进了耳朵没进脑,回了句不走心的“OK”。

      到了今天,梁耀琦下午和朋友聚会,直到晚上10:00都不见人影。

      10:01PM,梁句北发消息。
      North:妈,你在哪里?
      North:是不是忘了要去学校?

      10:04PM,已经从烤串店开往报社的梁耀琦大叫一声,猛转方向盘。
      奇光刅:来着!

      10:19PM,梁耀琦转入小区时,已等在街边的梁句北脸色不快,钻进车内。

      梁句北:“你就是忘了!”

      “这不还有11分钟?”梁耀琦大事化小:“放心,我和尹老师说了,尹老师说了会等你的。”

      “妈,我最讨厌迟到。”

      “知道,来得及。”梁耀琦匆匆瞥视女儿的行当。“东西都带齐了?课本?文具?换洗衣物?卫生棉条?”

      一只野猫忽地窜出。

      “专心开车!”梁句北大叫。

      白色轿车闪避得宜,野猫安全地过了马路。

      心惊肉跳的梁句北抓紧扶手,下意识嘀咕:“早知这样,还不如让爸爸送。”

      梁耀琦装没听到:“……快到了。”

      6分钟后,白色轿车驱近北中校门,校内广场尚停着一辆未启程的黄漆巴士。

      梁耀琦拉起手刹。“巴士还在!我去跟尹老师说一下是我的问题。”

      “不用了。”梁句北解开安全带。“我自己会说,你去上班吧。”

      “妈妈这次做得不对,下次不会了。”

      “走了。”梁句北翻身开门。

      梁耀琦语重心长道:“小北,不是妈妈要说你,但你的性格是不是也要改改?一秒都不能迟到,这样对吗?上次你表姐的喜宴,六姨磨蹭了一下害你迟到了几分钟,你就当场撂脸色,六姨见着都惊呆了。你让别人怎么想?你也该检讨你自己了。”

      又来了。

      梁耀琦以“不能迟到”的习惯上升到梁句北的“性格”不是一次两次了。

      梁句北问号脸:“我要求自己不迟到,有问题?”

      “守时很好。可是迟到一点点你就甩脸色,这样好看?别人看了怎么想?”

      “为什么要管别人?我杀人放火了?「我不爽」这事没伤害到别人就行了。”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还说没伤害到别人,六姨的心不就被你刺伤了吗?别人也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就不小心迟到了一点,你就非得让别人不好过?”

      “我再说一次,别人迟到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在乎。但是连累我迟到,我就有不爽的权利。而且你们从来不会道歉!就因为你们是长辈,所以做错了可以不说对不起。我要不来你们的道歉,自个儿生闷气惹着谁了?你们看了不痛快,不也是你们自己拿来的吗?”

      “怎么会有你这种想法?你这种性格就是不对!就是要改!”

      “哪里不对?什么才是对?你每天都要说我哪里不对的性格,就对?你每天都要叫我改正的性格,就对?对你来说,我永远都不够。(I am never enough for you.)

      “不够好,不够听话,不够善良,不够得体,不够开朗,不够宽容,不够斯文,不够机灵,不够能干。

      “我斤斤计较,我不知悔改,我有怪癖——不能迟到的怪癖,你很在意它,在意得要命。你觉得我的性格有缺陷,你觉得你「看到了」,你觉得我应该去改正,可是我没有,所以你耿耿于怀,你试图自己动手。你不会承认,但你每天念叨我的那些话,就是因为我做不到你要的样子,所以你逼迫我改变。你每天每天都要讲我。哪怕有时做错的是你,哪怕那一天我和你什么都没有做,你还是要讲我。

      “可是你知道吗?那是缺陷又怎样?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完完全全接受那样的自己,我完完全全接受我的缺陷。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人完全接受我。

      “不,不对。

      “或许还是有的——爸爸就接受。他知道我有这个怪癖,从来没有说什么。

      “对门方阿姨也接受。之前带她去高铁站,明明要搭车的是她,她却和我保证不会让我迟到。

      “妈妈你知道吗?仔细想想的话,我想,六姨也能接受我是这样的人。五姨四姨三姨二姨大姨是第四个。小区的看门大奶、满分馄饨店的佘励小姐、我的前桌周月年,我想她们都能接受——接受我的怪癖,接受我是一个不能迟到的人。

      “妈妈。
      “你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你排在了所有人后面。

      “我知道你爱我。你比所有人都爱我。

      “她们说没有像妈妈爱孩子一样的爱。我知道你很爱我,你很难过。

      “可是,也没有像孩子爱妈妈一样的爱。我也很爱你,我也会难过。

      “你希望我像你,又希望我不像你。所以我永远都不够。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我一辈子都弥补不了对你造成的伤害。可我能做什么?妈妈,怎么做才能让「我」变成我们都能接受的「我」?”

      梁句北擦掉眼泪,开门,关门,小跑着进入校园。

      梁耀琦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背影,最后还是尊重她的意思,驶离学校去上班。

      彼时,是6月6日10:29PM。

      永不迟到的狠角色梁句北飞奔到正在点名的郭老师跟前:“郭老师,我是三班的梁句北。尹老师在哪?我怕来不及了。”

      郭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

      “同学别着急。本次游学有十几辆巴士和面包车,为了不造成交通拥挤,三班的巴士开走了。但尹老师和我说了你的情况,你会和我们班一起走。”

      郭老师看了看表。“10:29:57PM,同学你没迟到。去旁边等着吧,我们还有两个同学没来。班长班长,快问那两位「大人物」到哪儿了?”

      原来还有比她更迟的同学。

      不,她没迟到!

      维持“永不迟到”记录的梁句北长舒一口气。十分钟后,那两位同学也到了。

      除掉司机和安全员,巴士一次能容纳44人。一班共有50位同学,加上两位随同老师是52人。

      郭老师带43位学生搭巴士,另一位老师带余下7位乘坐十二座面包车。

      梁句北本来被分配到面包车,但某一位男生不想和好友分开,努力说服郭老师让他也上面包车。

      郭老师雷打不动:“面包车上还载了行李和道具,恕难容下你这位「大腕儿」。就几个小时的车程,还给我演上难舍难分了?去去去,上你的巴士去!”

      男同学见郭老师不吃铁汉柔情,就转变策略变淋雨小狗。

      可怜兮兮哀求铁面无私:“郭老师,不是「几个小时」。八个多小时啊!”

      一旁的梁句北衡量了一下,其实她更想搭巴士。视野高之余,还不会被夹心。

      “老师,我和他换,可以吗?”

      郭老师:“这位同学,不用委屈——”

      “没有委屈。我想搭巴士,他想搭面包车,可以交换吗?”

      “你确定吗?不必委屈自己,也不必成她人之美。”

      “我确定。”

      “行吧。「大腕儿」,还不赶紧谢人?”

      男同学感激涕零,梁句北如愿登上巴士。

      巴士坐满了人。
      她走到唯一空着的座位前,问靠过道的同学:“你好,请问靠窗的位子有人吗?”

      任千颐抬起头,起身,让出空间。
      “没有。”

      梁句北知道任千颐,事实上全校都知道她。她是北中的传奇转学生,更是当之无愧的学神。

      梁句北出于友好:“那我能坐吗?还是你想坐?你先到的,你先选。”

      任千颐摇头,示意她只想靠着过道。

      梁句北心满意足地笑。“那我坐了。”

      三分钟后,联谊夜巴正式出发。

      尹老师,三班的班主任,通过微信询问梁句北是否坐上了巴士。

      梁句北回复“是”。

      尹老师接着嘱托几句注意事项就结束话题。

      梁句北点进班群,惊见同学们正在疯狂艾特尹老师和文敬。

      众人:@尹老师,我们是不是落下了@JING!
      尹老师:文敬同学另有安排。请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众人:老师,我们这不叫大惊小怪,叫关心同窗!【心塞】【委屈】【你骂我】
      尹老师:关心到巴士都开了才想起问?那你人还怪好的咧!睡觉吧!

      JING:谢谢各位同学关心。抱歉我身体不适,不能搭巴士。放心,我就跟在大家后面而已。【抱拳】

      众人:看到了!文哥的越野车在咱巴士后面!
      众人:早日康复!
      JING:谢谢。

      文敬前几天给校方提交了一份诊断报告,证实他对与巴士站相关的事抱有恐慌感,请求校方体谅他的情况,允许他自费包车去乔德市。

      校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确认诊断报告为真后,同意了。

      一班的黄漆巴士上。

      因为是第一次游学,梁句北早已忘记和梁耀琦的不愉快,兴奋得睡不着觉,显然其她人也是。

      整辆巴士叽叽喳喳的,好几组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联谊活动,时不时笑作一团,搞得郭老师喊了几次“安静,睡觉”。

      梁句北在一班没有相熟的朋友,自始至终没有插话。

      巧合的是,来自一班、称得上一班骄傲的任千颐也没有。

      旅程开始十五分钟后,不知道哪位同学撕开了两包薯片,顷刻间就让车厢盈满开胃而浓郁的咸辣香气。

      “谁深夜放毒!”
      “给我给我!”
      “香死我算了!”

      “人人有份。我们伟大的班主任先尝!”
      “你个鬼灵精!别以为叫我一句班主任我就放过你。”
      “所以不要吗,老师?”
      “拿来!”

      “安全员姐姐,你也吃!”
      “谢谢啦。”

      “红灯了!快,快投喂司机!”
      “同学们,你们好热情!”

      一班的人不排外,往后传零食时,甚至撺掇梁句北多拿一些。

      见梁句北应酬似地拿了点,前面两个同学干脆翻过来趴在椅子顶部。

      “你就是三班的梁句北吧?”

      梁句北捏着薯片,疑惑:“嗯?”

      紫衣同学:“听说本次回收比赛,你是三班的秘密武器,贡献了最多回收量!”

      戴石英表的同学:“我们一班追得老苦了!”

      后面两个同学闻言也冒出头。

      在面部彩绘了只迷你蝴蝶的同学:“喏,看在吃了我们进贡的薯片上,能别贡献回收量了吗?”

      别着蛇形发夹的同学:“诶,你们做人能不能有点骨气?有句话叫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秘密武器!秘密武器,行行好让一班赢一天吧!就一天,求求你了!”

      秘密武器·梁句北被逗得哈哈大笑,双手合十。“抱歉,我和我妈说了这个比赛要拿第一,真不能承让。我看看怎么赔罪好……有了,我请大家吃花生酥?”

      前后四位同学:
      “哎呀,好东西!”
      “我要吃三个才不生气!”
      “论秘密武器如何用她的秘密武器征服我们!”
      “第一拿走,花生酥留下!”

      花生酥零食袋被一扫而空之际,梁句北及时抢救回两个。
      她朝邻座晃一晃:“你吃过这个吗?”
      任千颐:“没有。”

      “要尝尝吗?”
      “好吃?”
      “很、好、吃!”
      “那我要一个,谢谢。”
      “客气。”

      巴士上的打闹和零食互传持续到11:30PM。

      深夜已至,眼皮撑不住的同学纷纷进入梦乡,梁句北也不例外。

      迷迷糊糊中,手机震动了好多下。半梦半醒的梁句北在口袋里四处找,摸出了手机,摁下“接听”。

      *

      时间尖锐地回退一个小时。

      6月6日,10:30PM。

      送女儿到学校后,白色轿车先去印刷厂载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废纸,才开往报社。

      城郊地区淋下一场大雨。

      雨天,夜路,开车的人当心得不能再当心。

      梁耀琦开得很慢,驶到寂静的十字路口,无奈绿灯转红,只得停在白线后面。

      雨刮器咯嘚咯嘚地唱着歌,梁耀琦不知不觉想起女儿的话。

      ——梁句北:“早知这样,还不如让爸爸送。”

      梁耀琦叹:“唉。”

      究其根源,都是万恶的工作!

      和宋岩分居后找的夜班岗位,薪水是高,但也赔了精神,连答应女儿的事都能忘……然后就因为迟到引发了一系列的争吵。

      因邻居方阿姨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梁耀琦一直很放心白天有她照看。自己出外挣钱,挣的也就是那么一口气。

      宋岩该付的赡养费她打算全部留给女儿,自己就靠工资、储蓄和理财项目度过。

      报社夜间部的工资相当可观,做个三五年就能存下不少钱,还能结交不少政商名流。

      理财项目梁耀琦也去了解过。奈何这一行水深坑多,自知是投资小白的她明了欲速则不达,现阶段处于学习和观望,等知识储备得差不多了才会出手。

      换言之,梁耀琦只是把报社工作当跳板,并不会永久做下去,一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反炒老板鱿鱼。

      现在只是因为工资太香,忍它一忍。

      至于女儿言之凿凿的“妈妈是最后一个愿意接受她缺陷的人”的言论?

      梁耀琦寻思:她哪里不接受了?不接受还会生出她梁句北?

      都是代沟!
      待女儿回来后,再敞开聊聊。

      暴雨如注,红灯依旧。

      等绿灯等得无聊的梁耀琦鬼使神差地想起女儿的另一句话。
      ——梁句北:“或许还是有的——爸爸就接受。”

      宋岩?宋岩接受个屁?他就一咯噔怪!

      想到这,梁耀琦好笑地解锁了手机,重温一遍他发给她的、绝对能载入“咯噔名人堂”的三句话。

      万籁生山:耀琦,你值得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
      万籁生山:对不起。
      万籁生山:那个人,已经不是我。

      梁耀琦本人有一套输赢准则。

      收到咯噔文学的那一天,她就觉得自己光荣地拥有了拉黑宋岩所有联系方式的理由。

      只因这里每一句话单独拎出来,都够宋岩被网友赐名“毫无保留男”、“对不起男”、“已经不是我男”。

      要不是梁耀琦知道宋岩的为人,且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保不准真会开小号让大家乐一乐。

      拉黑宋岩时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纠结。

      毕竟,女儿未来还有很多活动,白天的她确实分身乏术。而这半个前夫,被女儿划分为“接受她缺陷的人”。

      梁耀琦撇撇嘴。
      算了,也不是没妥协过。

      她又读了一遍咯噔语录,笑骂:“宋岩,矫情还得是你。”就取消了拉黑。

      “哔哔哔哔哔哔!”
      倏忽之间,后面的红色超跑狂摁喇叭!

      梁耀琦吓一跳,赶紧看交通灯,红灯依然亮着。

      “哔哔哔哔哔哔!”
      红色超跑不依不饶。

      梁耀琦蹙眉,喝多了?这不红灯吗?

      红色超跑貌似也想通这点,换道到空无一车的左车道,加速超过梁耀琦的车,无视规则地杀入雨中。

      它提速提速再提速,闯过前方又一十字路口的又一盏红灯,在路的尽头左转,消失不见。

      梁耀琦甚至觉得要不是雨太大,定能看到动画片里被扬起的粉尘。

      漫长的红灯终于迎来十秒倒计时。

      十、九……

      梁耀琦准备切D档。

      一阵很吵的引擎声破开雨幕。

      梁耀琦定睛一看。

      红色超跑回来了,于正前方vroom vroom地叫嚣。

      炸裂的舞曲从被按下的超跑车窗传出。纵使梁耀琦这边没开窗,也能感受到音浪的不怀好意。

      八、七……

      不详的预兆席卷梁耀琦的所有感官。

      她再没有犹豫,立刻换档转进十字路口的右边路段。

      六、五……

      声潮盖天的超跑内,醉驾的颓靡男勃然大怒。

      “给爷装什么守法母民?到头来还不是闯红灯?看爷不教训死你!”

      男的踩下油门,朝梁耀琦的轿车冲去。

      四、三……

      白色轿车没有完全转入,被冲过来的超跑猛烈撞击后半部分。

      受到挤压的后备箱变形,弹开。

      漫天飞舞的纸张,仿似中元节撒下的纸钱。

      失控的车子腾空翻滚,梁耀琦被甩出座位,脸朝地,摔在马路上。

      二、一。

      绿灯了。

      撞入建筑物的红色超跑一秒起火,男的遭受地狱之火折磨,被活活烧死。如此大的声响惊动了附近大楼里的加班员工。

      梁耀琦艰难地趴在路上,满脑子都是梁句北。

      女儿……宝贝女儿……

      绿灯稍纵即逝,再次转红。

      女儿……宝贝女儿……妈妈爱……

      雨声、尖叫声、救护车的警报声。
      全部戛然而止。

      *

      深夜11:30PM的巴士上,睡眼朦胧的梁句北举起震个不停的手机,接听。

      电话那端的宋岩身处医院静谧的逃生通道里,隔着玻璃视窗凝视急诊处的走廊。

      他压抑着哭腔,喉咙发紧:“小北,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光是听宋岩的语气就大事不妙。梁句北瞬时清醒,坐直。“爸,发生了什么事?”

      此话一出,宋岩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即刻掩好手机,怕被女儿听到抽泣声。

      耀琦不在了,他得做好坚强的本分。

      没听到回复的梁句北心跳变快。
      “怎么了?
      “爸爸?
      “爸?
      “喂?”

      整辆夜行巴士静悄悄的,只有空调系统的声音在运转。

      梁句北的音量压得很低,那一句句询问落地无声,充斥着不安。

      隔壁的任千颐就这样被“问”醒。

      睁开眼瞧见——

      梁句北呆若木鸡地目视前方,握不稳的手机掉下座位,可主人没有捡起的意图。

      任千颐皱着眉拿起,绿色的“通话中”界面显示来电者是“爸爸”。手机有一点漏音,梁爸爸急切的嗓音模糊而焦慌。

      梁句北无动于衷,仍死死地看进虚无。

      预感不好的任千颐立刻代听内容。

      嘈杂不堪却叫人认出医院的背景声里,梁爸爸哽咽:“小北,别这样。应爸爸一声好不好?小北你在哪里?爸爸很担心你。小北,我先接你过来,妈妈走了,你来看看她。小北,你在哪里?爸爸知道你这周去乔德游学,巴士到哪了?我去接你。小北,你应一声,我去接你。小北,来看妈妈最后一眼。小北……”

      任千颐愕然,望向呆滞的梁句北。

      极快地和宋岩交代:“梁先生,我是令嫒的同学,令嫒在我旁边。请别担心,她没事。请你留在线上,我马上通知老师让她和你沟通。节哀。”

      紧接着,不顾行驶中的巴士有多摇晃,冲去第一排找郭老师,简单解释几句后又飞回原本的座位,将自己的毯子盖在梁句北身上。

      还不够。梁句北全身都在发抖。

      任千颐见此,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扶手推上去,坐到中间,紧紧抱住不由打颤的梁句北。

      这么些功夫下来,周围的人陆陆续续苏醒,交头接耳间唤醒了更多人,未多时全巴士的人都醒了。

      巴士内的气压极低。

      每个人都感觉到发生了不好的事,可没有一个人问是什么。

      已经睡出鸡窝头的郭老师忧心如焚,掐着气音打给三班的尹老师商量方案,间隙吩咐司机停在下一个服务区。

      末了,好似想起什么,低声叮咛尹老师和司机:注意安全。

      完成一切后,转身拜托安全员联系巴士共司,回报突然增加的经停站。

      一班学生都是优等生。这些信息传入耳中,不难猜出个大概。

      因此她们屏声静气,一时担忧地偷看当事人,一时又与偷看的同学互指,嗔责对方太明显,没礼貌,别看了。

      而任千颐只是心疼地抱紧梁句北。

      窗外高速共路的光一闪而过,映在梁句北惨白的脸上,像极了几个月前得知任千悉死讯的自己。

      妹妹,你说,梁句北拥有最真实的心。

      让你得以在其中一刻,短暂释怀所有痛苦。

      这样的人,一定要平安度过这一关。

      *

      寒夜俱寂,早出发的三班巴士率先抵达约定的服务区。

      尾随其后的是三班超余人员的中型客车、文敬的越野车。

      巴士一停,熟睡的学生们逐一醒来。

      三班的班主任,尹老师,下了车,以冷静的口吻告诉所有车辆:静待半小时、别去班群问长问短、稍后会给大家合理解释,然后就去打电话。

      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同学,你看我我看你。诡异的一秒后,大家争先恐后挤向窗边。

      只见载着三班超余人员的中型客车的负责老师(已在电话中得知来龙去脉),也下了车,直奔尹老师商讨细节。

      驾驶越野车的泰叔虽不明就里,仍随大部队停好车子,开天窗透气:“小敬,好像出了点事。”

      文敬“嗯”了一声。

      服务区的露天停车场老有一种经久不散的烟味和霉味。心有郁火的尹老师抓了一把头发,结束了今晚的第N通电话。

      中型客车的老师问:“是家长吗?”

      “是。医院那边有很多事要处理,警方也在查问,家长忙得焦头烂额了都。我就对他说,交给我,由我负责带那孩子到医院。”

      “可游学——”

      “我也同校长说了,先让徐老师替我。徐老师会在下一个服务区上车,不远,40分钟就到。这期间就有劳安全员看管学生们,必要时傅班长也能扛事。我买好了机票,明天下午飞乔德,回头再请徐老师吃顿饭。”

      客车老师点点头:“这么短的时间你都安排好了。放心,我也会帮忙留意大巴的。”

      “多谢。”尹老师说罢,又开始打电话。“……对,能接吗?明白,打扰了……”

      “怎么了?”

      “网约车不接单,计程车也不接。位置太偏了。”

      尹老师唉声叹气,眼珠一转,打起文敬越野车的主意。

      可她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地在打车APP输入300元小费,只求有车来接。

      眼瞅同事要花天价小费叫一辆车,受到惊吓的客车老师道:“老尹,你……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为了学生!”尹老师咬牙,就要按下去。“钱可以再赚,那孩子不能等。”

      后方,一道舒朗的男声问:“尹老师要用车吗?或许能用我的?”

      自是北中义兄·文敬是也!

      尹老师并不热衷校园八卦,但也耳闻过自家学生的名号。见他主动,三两下给他解释了整件事。

      文敬越听眉头越紧,罢了给泰叔打了个手势,会意的泰叔立马摇人。

      三分钟后,泰叔表示事情办妥了。

      于是文敬收回原先的借车提议,正色道:“这附近有我母父共司的员工。她驾着车赶来,七分钟内到。让她带你们去医院,估计会方便些。”

      文敬免除了所有费用,搞得尹老师感动非常:“文敬如此友爱同学,为师我很欣慰!可是……那员工不会恨死你吗?”

      “不会。”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浅绿色掀背车火急火燎驶入服务区,深怕晚来一步就捡不到黄金一样。

      文敬淡声:“因为把人送到医院后,这位员工就能连放一周带薪假。”

      恍然大悟的尹老师竖起大拇指,并向掀背车主人表达谢意,而后回去对同学们道歉。

      尹老师简明地阐述了紧急停车的原因,还打下一支预防针:40分钟后,巴士会再停一次服务区,届时代班的徐老师会上车。

      之后私下叫来傅棠玉,嘱咐班长务必与司机和安全员互相照应,有什么事就打给自己。

      班主任一走,傅棠玉面向所有人道:“等下我会新建一个没有句北的班群。有关本次游学的照片、活动、问题,以及平日里的闲聊、玩笑、恶作剧都去新群发,不要去旧群。游学结束后五小时,新群自动解散。”

      有人好意地反对。

      “这样会显得孤立句北吧?”
      “班长,越刻意避着她,越让她难受啊。”
      “班群天天99+,突然安静,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有人想被区别对待,那样是默认把人放在低等的位置上,而我们自以为是地给予怜悯。”

      “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做法。”周月年出声:“我后桌家出了这种事,我们作为关系不亲近的同学尚且难受,换做是她呢?可是,说得难听点,我们难受也就难受这么一会儿。去到乔德结交了新朋友,谁还会惦记这事?”

      “到时还不是该玩的玩,该吃的吃,该闹的闹?这样没错,享受人生何错之有?可是,你让一个刚失亲的人看到我们每天像个没事人一样,整天嬉皮笑脸的,那不等于拿把刀反反复复捅她心窝子吗?

      “所以我同意班长的做法——建新群。”

      一向沉默的晏如州罕见开口:“我同意。班长一片好心。”

      单澈颔首:“我们去外地游学,群里难免会出现问路、找地方、发团体合照的内容。这些信息杂乱无章,对梁句北没有任何用处。发上来惹人心烦不说,搞不好还会让她错过重要资讯。”

      傅棠玉感激三位,尤其是闺蜜周月年的力挺。

      “是的。新群只用于游学和唠嗑,游学结束后五小时解散。在这期间,与游学无关的——比如学校通告或重大通知,大家还是回到原本的群发。谁有异议?”

      包括原本反对的人在内,所有人一致:“同意。”

      *

      更深人静,灯火迷离。

      心神不宁的尹老师蹲在浅绿色掀背车旁边,终于等来了熟悉的黄漆巴士。

      黄漆巴士慢慢驶入露天停车场,停下,挂P档,开启车门。

      车内,一班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梁句北;后者双眼空洞,毫无反应。

      任千颐转而牵起她,牵她站稳站好,牵她穿越过道,牵她踩下梯级,牵她步出巴士,走向黑夜。

      走向没有妈妈的夜。没有妈妈的第一个夜。

      余生第一个夜,是任千颐支撑起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直到把她交给尹老师。

      前后座的四位同学——紫衣、石英表、面部彩绘蝴蝶、蛇形发夹同学则整理出梁句北的行李,帮忙转移到掀背车。

      秘密武器,我们只能送到这里。
      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了。

      完成交接后,六辆交通工具在这个迂回的夜晚,分道扬镳。

      三班大巴、中型客车、黑色越野车、黄漆巴士、面包车(一班的,跟在黄漆巴士后)匀速行驶,一路向南,浩浩荡荡。

      浅绿色掀背车向南行驶五千米后下高速,医院为终,死气沉沉。

      眨眼,梁句北出现在医院的长廊里。

      刺眼的白炽灯。两张相对的病床。无尽的哭喊声。

      她的双脚犹如被绑上千斤重的石头,动弹不得,寸步难行。

      她不想看妈妈的遗容。
      梁句北不想看梁耀琦的遗容。

      可她知道必须去看。

      必须去看。
      才能记住自己的罪孽。
      不然就会遗忘,不然就会原谅。

      梁句北迈腿,挥开隔断帘。

      妈妈,我从来没见你这么丑过。
      妈妈,我从来没这么想念你。
      妈妈,我从来没这么后悔。

      *

      醉驾杀人者的妈妈、爸爸、妹妹哭声震天,梁句北面带讥刺地回过身。

      “哭什么?被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祝他下了地狱也一样,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永生永世成不了人。”

      对方三人愣愣地转过来。

      杀人凶手的一家是卖水果的,在北鄄经营着一家水果店。

      两老兢兢业业大半辈子,年轻时顾着打拼疏忽了对大男儿的教育。后来店铺走上正轨,她们心怀亏欠,因而对大男儿溺爱成性。

      大男儿近墨者黑,在损友怂恿下贷款买了跑车,供不起时就去偷去抢。两老默不作声,在他后面帮大男儿擦屁股、收拾烂摊子。

      有人劝过她们要是管教不了,就让别人来管。可这对母父狠不下心,最终屡教不改的大男儿也铸成了大错。

      醉驾犯的妈妈忙不迭抹去鼻涕和眼泪,拖着丈夫和女儿下跪磕头。

      “对不起!我男儿犯下弥天大错,死不足惜,对不起!”

      杀人凶犯的妹妹看着岁数相近的梁句北,咬破苍白的下唇,泪水成行成行地淌。

      谁小时候没许过来世再做一家人的愿望呢?但哥哥有罪,她们一家对哥哥的姑息更要背上最大的责任。所以从今天开始,梁句北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她会祈求梁句北愿望成真。

      那个妹妹带着深不见底的歉意:“……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梁句北的眼里无波无澜。
      “你们全家都应该死。
      “都该死。”

      三人震惊地僵在原地。

      醉驾男的母父是世俗认知里的“老实人”——称水果从不缺斤少两、顾客稍微抿嘴她们马上赔笑、总是主动抹零但求和气生财。

      她们的书读得不多,但分得清对错。男儿酿成大祸,为母为父的自己难辞其咎。

      是以听到受害者家属的心声,纵然知道这是对方愤恨之下的重话,但那里头也有真心;兼之二人的情绪从接到噩耗起就不甚稳定——

      从前应该狠却没有狠的心,狠了一次。

      双双撞墙去了。

      目击这一幕的妹妹大惊失色:“妈!爸!”

      这不是拍戏。虽然那对母父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没能死成,眼冒金星地昏过去。

      不远处正接受尹老师及掀背车主人慰问的宋岩以为女儿出了事,一个箭步冲来,后怕一般地拥住梁句北。

      医生、护士、警察赶到。

      杀人者的妹妹却辩护道:“是我母父自己想不开!”

      便听一声浅浅的嗤笑。

      那妹妹循声扬起挂满泪珠的脸,越过四下混乱,和宋岩怀抱中的梁句北四目相对。

      梁句北的眼里爱憎分明。
      而她给她们一家的,是单一的、浓烈的恨意。

      ——于是,眼睛不眨,手起棍落,鲜血四溅!

      沙盒,6月1日。

      梁句北恨恨地砸中男的脑袋,男的惶遽漏尿,就地昏死。

      老虎嫌不够解气,扔掉短棍,把他给掴醒。人被掴醒后,梁句北再次赤手殴打,要他活着感受什么叫恐惧和无能为力。

      殴打约十几次后,等不及去死男变得气息奄奄,要死不死。

      梁句北收回还在滴血的拳头,一个转身,冷冷地对手套女生道:“不要再去我妈坟前。”

      这是现实世界的后续。在法律判决和良心拷问下,醉驾凶手一家,自愿,赔偿梁家一大笔钱。

      在那之后,杀人犯的妹妹经常偷偷拜访梁耀琦。她每次都会带着鲜花、水果、祭品呆上一个小时,离开时又带走,捐给墓园内的庙宇。[1]

      沙盒世界的梁耀琦不会死,手套女生对此也一无所知。

      可梁句北不管。

      “或许你们也很惨,但你们的纵容和不作为即是帮凶,你们也有份害死我妈妈!你们永远也补偿不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而你哥这坨比烂泥还不如的东西!很讽刺地,这坨比烂泥还不如的东西暂且死不了,至少这几天死不了。待我去了阴曹地府,我和他,有一笔,算一笔。”

      手套女生受惊连连,此刻面无人色,泪光闪烁:“我哥真的杀了人吗?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模样像极当初医院的场景。

      梁句北起身,渐远。

      “准备他的身后事吧。我不让他死得轻松,但你和你的母父……这一次,不妨给你们个心理准备。

      “六月六日晚上,这坨烂泥会永堕地狱。

      “我祝他和我一样,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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