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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玄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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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老伯!您慢些!”沈却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掐着腰喘息道:“您每晚都来这儿吗?”
更夫警惕地打量二人,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飘忽,道:“是啊!吃官家的粮,自然要替官家办事。”
沈却惊喜地看向晏诀,“那你有没有注意过。”她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这府仓有哪里不对劲?”
“有啊!”
“什么?”
“你俩啊!大半夜跑到这儿来,你俩还不够可疑?”更夫没再管她,提着梆子接着往前走。
“哎!”沈却愣在原地,随即又小步跟上,“老伯,我没开玩笑,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去问老李头去,我值前半夜,他值后半夜,说不定他知道。”
更夫把他们带到城东的一条青石巷,青石砖上遍布青苔,一路蔓延到墙根。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砖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巷子尽头是一扇陈旧的木门,门框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门前灯笼上大大的“奠”字格外显眼,衬得这里阴森更甚。
沈却心里有些发毛,偷偷拽了拽晏诀的袖口。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缓缓推开,探出一张青灰色的脸,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珠泛着幽光,像两团飘忽不定的鬼火,死死地钉在沈却身上。
“进来吧。”他让出一条道,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
“路上遇到点事儿,耽搁了些。”更夫收起梆子,轻车熟路地进到正堂。
沈却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袖口,拉起晏诀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身后又传来“咯吱咯吱”的笑声。随后,门“吱呀”一声关上。
沈却局促地坐下,接过递来的热茶,点头道:“李、李叔好。”
“夜里更深露重,你出去时多穿些。”老媪拿着一件外衫走进来,打破沉默。
沈却惊喜道:“王婆婆!”
“这是您家?”她怔愣一瞬,随即又拉起晏诀,“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特使大人。”
晏诀斜眼一瞥,朝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腹语道:“认识?”
沈却张了张嘴,“这是——”
“特使大人!”老媪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紧抓住晏诀的衣角,低声啜泣,“您要为我儿申冤啊!”。
沈却连忙扶她起来,“婆婆,婆婆,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样我们要折寿的。”
“我儿子冤啊。”她搭着沈却的手起身,攥着袖口沾了沾泪,坐到椅子上开始诉苦。
老媪有个独子叫李仕,本月初五溺毙于梁河,官府草草结案,下了个失足落水的结论。可李仕并非不通水性,甚至可以说精于此道。
据老媪所述,李仕出事前几日,他总是神神叨叨地说有人要杀他。老媪对此并未在意,他嗜赌,念叨着要杀他的人不少,但都是逞嘴上功夫,没人会为此下杀手。可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就死在几日后的梁河。
“特使大人!我儿死得冤啊!”老媪捶胸顿足地干嚎。
晏诀有些无措,拿出帕子,安抚道:“老人家放心,今上体恤民情,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直沉默的老翁突然开口,嗓音依旧低哑,“官府说仕儿染了疫病,神志昏乱才失足落水,尸身……早被他们烧了。”
“简直丧尽天良!”沈却怒极,一拳捶在桌上,在场众人都看向她,就连老媪的抽噎声也被她这一下止住。
晏诀拉开沈却,蹲在李老头面前,“李伯,你夜夜巡更,可曾察觉府仓有异?”
“没有,府仓那边平时没什么人,能有什么——”李老头突然顿住,“仕儿出事前几日,我在桥洞底下见过他可算?”
*
河西官驿
晏诀静坐案前,单手支额,闭目沉思。
李仕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才这般急不可耐地毁尸灭迹。
粮饷贪墨、掠卖良人,如今又多了个草菅人命,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最后都指向河西郡府——不,是指向季灏口中所说的“上头”。
这不得不让他怀疑到宫中。
“主子。”璜骠推开半扇窗,腰身一拧,悄然跃入屋中,“郡狱似有异动。”
晏诀陡然睁眼,目色一凛,旋即佩上腰刀,快步走出官驿。
“半个时辰前,季灏偷摸着从后门领进一群生人,嘴里还操着一口官话,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是晟京派来的。”璜骠驾马与晏诀并齐,汇报情况,“弟兄们我已经安排妥当,只待主子一声令下,定叫他们一个都走不脱。”
远远望见郡狱,晏诀猛地勒住缰绳,控辔徐行,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支响箭,箭指空中,虚发一响,喝道:“围住!”
藏在周边的暗卫从各处冒出来,将郡狱围了个严实。
狱丞慌乱地带人从后门出去,刚好撞上驾马而来的晏诀,“季大人这是要去哪儿?”他不徐不缓地勒住马,横在季灏面前。
季灏往后退了两步,挡在身后一群人前面,“你、你是谁?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想干什么?”
晏诀身披玄色大氅,端坐马背,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夜风猎猎,卷起一角衣袂,闪现腰间寒光。
他右手抚上腰侧,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勾出腰间官印,“御封河西特使,晏诀。”他缓缓弯腰,目光睥睨,语气玩味:“听说你找我许久了?”话音未落,语气陡然一沉,“全部拿下!”
“季大人,对不住了。”季灏身后,一人拔出短刃,照准他后背刺了进去,随即,一群黑衣人接连倒地。
璜骠第一个冲上去,单膝跪地查验尸体,指腹抹过季灏后背的短刃,沉声道:“主子,淬了毒的乌金刃。”
王璨听闻风声也带人赶了过来,看到眼前这番场景,他轻缓一口气,假模假样道:“这是发生何事了?季大人?季大人!”
“你们是何人?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王璨早在一旁看清了始末,但为了洗清嫌疑,他还是要装作对此毫不知情。
晏诀也没拆穿他,既然王璨已经把戏台搭好,他不上去唱两句反倒不合适。
晏诀翻身下马,玄色官靴碾过青石板缝间新生的苔藓。他在王璨身前站定,嘴角微扬:“王大人还未收到晟京的谕帖?”
王璨紧抿双唇,喉结滚动,抬袖沾了沾额角渗出的细汗,强笑道:“是、是晏使君啊!”
“晏使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刚上任就劫郡狱,杀狱丞?”王璨壮着胆子责问。
璜骠平生最恨被人反咬,当即上前一步,“郡守大人莫非瞧不见?狱丞死于贼手,凶器尚在背上,与我们大人何干!”
晏诀俯视冷汗涔涔的王璨,玄色大氅擦着对方赤色官袍,在夜风中划出漂亮的弧度,“王大人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倒是想问问,季大人勾结外党一事,你知不知情?”
“本官……本官实在不知……”
“晏大人!”沈却的声音穿透夜色。
少女提着灯笼从巷口奔来,绣鞋沾满河泥,怀中紧抱着个雕花木盒,“晏大人,你害人家好找啊!不是说好今晚去我那儿吗?人家还以为,你又被哪个狐狸精绊住了呢。”
沈却侧着身子往他怀里钻,不经意地瞥了王璨一眼,视线转而落到地上,惊呼一声:“啊!死人!”
矫揉又造作。
晏诀很快会意,搂上她的腰,将人一整个揽在怀里安抚,抬手轻点她鼻尖,笑得放荡,“怎会,哪有狐狸精像你这么会勾人。”
“时候不早了,今日不便作陪。”晏诀搂着沈却走了两步,头也不回道:“王大人,郡狱的事,咱们明日再议。”
“呸!”王璨朝走远的人啐了口唾沫,“还以为什么硬骨头,原来是好这口的主儿。”
*
“你怎么跟来了?”晏诀撒开她,蹙眉质问。
沈却轻啧一声,整了整衣衫,挑眉唏嘘道:“这就开始卸磨杀驴了?”
“我不跟来,就凭你自己,能让那老泥鳅放下戒心、顶风作案吗?”说着,她从怀里的掏出雕花木盒,“我去了李伯说的桥洞,李仕死前在芦苇荡埋了这个。”
木匣打开,“河西郡库”四个大字格外显眼。
“官银?”
“不止,还有一些碎银。”沈却扒开上层银锭,底下全是熔炼过的碎银。
官银铸造时需加盖官府印鉴,用于税收、军饷,绝不会在民间流通。私藏官银更是重罪,所以李仕才把这些银锭熔成碎银,可他这些银锭又是从何而来?
“偷!”晏诀“啪”地合上木匣,“官银存于府仓,李仕嗜赌,输了银子想到铤而走险偷官银,不巧撞上他们转运粮饷,这才惨遭灭口。”
沈却杏眼圆睁,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忽而朱唇微张,眼神一亮,无名指对着木匣,指道:“噢!有道理!”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话锋倏忽一转。
晏诀悠悠回道:“开郡狱,放人。”
昨夜事发后,不到一夜,狱丞勾结山匪的消息便在河西郡传开。
“他们倒是会推卸,山匪?亏他们想得出来。”璜骠一早收到消息,独自坐在正堂,忿忿不平。
“晏诀说……你叫璜骠?”
璜骠起身行礼,“沈姑娘,昨日不知姑娘身份,怠慢了。在下璜骠,骑都尉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