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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玉袖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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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咣”的一声,关得利落。
晏诀站在门口,终究没再进去。
郡狱这两日一切如常,沈却隔着雾汽在老地方蹲守,她眯起眼睛,数着守卫换岗的间隙。一、二、三、四……就是现在!她探出头,刚好赶上交接。
“ 你无不无聊啊?”晏诀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遍了。
“我就是无聊才……”沈却突然止住,推搡晏诀道:“哎哎哎,快起来,有人来了!”
只见守卫恭敬行礼,迎进一黑衣人,沈却扒着石墩觑眼一瞧,低声道:“是郡守!”
她自小五识就锐于常人,从前在漠北围猎时,她向来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王璨?他来做什么?”晏诀扒着另一侧,见王璨进去后,郡狱便再没动静。
王璨待了有一炷香时间,出来时身后跟着狱丞,二人一同上了王璨的马车,待人走远些,晏诀拽起沈却,一路躲躲藏藏跟到玉袖阁。
沈却指着头顶牌匾,一字一顿地念道:“玉、袖、阁。”随后抓起晏诀的胳膊,欣喜道:“这就是伍叔说的地方!”
沈却拉晏诀进去,却被他反拉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沈却斜着眼瞟向两侧,勾了勾手,捂着嘴低声道:“这可是要背着家里偷偷来的好地方,里面美食、美酒、美人儿多得是,你可别声张。”
“走吧。”晏诀哼笑一声,戏谑地盯着她,转身进到里面。
沈却小步跟上,可这里跟伍叔说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美人面温柔乡,有的只是男人与男人!有人搂着男人举止亲昵,有人赤裸上身放浪形骸,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腥臭,四周充斥着污言秽语。
一个男倌青衫半敞,勾上沈却的肩给她灌酒,一股辛辣直穿喉咙,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啊”的一声躲到晏诀身后。
晏诀眼色狠厉地推开男倌,将她揽到身后,挑眉嗤笑道:“怕了?”
沈却咬牙剜他一眼,忿忿地跟着王璨一行人上到二楼雅室。
二楼皆是一室两隔分三间,隔间之间仅以屏墙隔断,刘诫包下一整间雅室在最里间听曲,王璨二人进去后,伶人紧接着出来。
刘诫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抬眼扫视二人,“上头的意思,二位都明白?”他又拿块蒸糕砸了一口,带着几分压迫道:“王大人,官仓之事,不必再死守了,何必如此固执?到头来,惹得上头不高兴,你也讨不到好处。”
“不可!不可!这几日官仓万万动不得!”王璨瞪着眼,像条离水的鱼,喘着粗气神色惊恐。
他的回答,刘诫并不意外,转了下杯沿,“哼,来了我们河西,规则就该调调了,还真拿他手里的圣旨当令箭?在我们这儿,还是要鸡毛说了算!若他识相,给他些甜头尝尝也无妨,若非跟我们过不去……”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那就让他永远闭嘴。”
狱丞闻言,心下一凛,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他随后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刘诫没有言语,微微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道:“这天下,终究还是银子说了算……”
晏诀蹲在屏墙后贴耳细听,身侧的沈却不住地往他怀里钻,他侧过头,示意沈却噤声,却在她脸上看到一坨异常的潮红,是酒!他心下了然,酒里下药,这是风月场惯用的伎俩。
沈却只觉天旋地转,四肢像被灌了铅,可胸口却烧起一团火。“这酒……不对。”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锉刀,手指却不受控地抓住晏诀衣襟,整个人贴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擦过晏诀耳垂滑向颈侧,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侵入鼻腔,他闭了闭眼,掐上沈却的脸,试图让她清醒,却被沈却反咬一口,咬在手指上。
“谁在那里!”
里面的人察觉到屏墙后的异响,冷声喝问。
晏诀心下一紧,在对方现身之前,他顺势低头,将脸埋进沈却颈窝,任她的唇在颈间游移。
狱丞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厌恶地喝道:“滚出去!别在这碍眼!这间房被我们包了!”
晏诀佯装醉酒,搂着沈却脚步虚浮地朝外走,只听后面传来一阵谄笑,“大人勿怪,不过是个小倌带人走错了房,在这儿亲热起来了。”
晏诀扶着沈却带到隔壁,按住她不安分的手,随即拔出腰间短刃,在她中指指尖轻轻一划,挤出几滴血。她挣扎了一阵,随着红晕渐渐散去,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沈却再睁眼时,人已经躺在官驿,“呼!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地方?”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一阵后怕。
“华岁!华岁!”
“她给你煎药去了。”晏诀在门外踌躇半天,最终还是推门进来。
“药?”她眯起眼,语气怀疑,又指着自己的脖子,追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晏诀只觉耳根发烫,手不自觉地摸向脖子,试图遮掩什么,“对啊,煎药。不喝药,等你药劲上来又折腾人吗?”
晏诀怕沈却再问出些难以启齿的问题,转头走了,出门时还差点撞上端药进来的华岁。
回到房中,他拿起镜子对着脖子反复端详,上面遍布或大或小,深浅不一的吻痕。他轻啧一声,倒扣镜子,却又忍不住瞥了一眼,犹豫着伸出手,羞赧地再次拿起来。
“晏诀,你昨日是不是也喝酒了?你脖子上的伤……有什么异样吗?”沈却站在门外朝屋里喊了句,又踮着脚问道:“那个,我能进来吗?”
晏诀被她吓一跳,慌乱地收了镜子,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沈却推开门跑进来。
“那根本就不是酒!”她猛地扯开衣领,漏出锁骨处未消的一片殷红。
“我听伍叔说过,漠北有种叫‘幽蠡散’的毒,初时肌肤溃烂生疹,继而五感渐消,五感失尽之时,便是殒命之日。”沈却眼眶微红,还挤出两滴泪,“晏诀,我们该不会——我才多大啊!阿爹就我这一根独苗,我还没当上大将军,我还没活够呢!我做鬼也要咬死下毒的王八蛋!”
“不会。”晏诀一口否决。
“你有把握?”她沾了沾眼角的泪,抽噎道:“对了,我给你带了药,上好的金疮药,你记得涂。”
“我保你无事。”晏诀两指碾过自己颈间,忽地低笑,“沈却,你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他故意拖长声调,“似你这般能闹腾的,阎王爷见了都直摇头——合该活成个老妖精,活到自己都嫌腻。”
“借你吉言。”沈却哼笑一声,话归正题,“他们昨日说了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
晏诀道:“我们今晚去趟府仓。”
*
河西府仓位于城东,除去几个仓吏,平时这里很少来人。地方官府在卖爵充粮这件事情上,向来心照不宣,虽然有卖官鬻爵的嫌疑,但也算是用之于民,中央对此也未过多干涉,权当默许。
沈却与晏诀伏在房顶,像两只蛰伏的夜枭,融入这片夜色。晏诀的手指搭在瓦上,稍稍用力,瓦片便悄无声息地松动,露出一线缝隙。沈却凑近了些,眯起眼从缝隙中望去,下面谷堆如山,“就是这里。”她低声道。
晏诀点了点头,手指一挑,瓦片被彻底揭开,露出一个足以容身的空洞,二人对视一眼,沿着房梁落了下去。
晏诀掏出别在腰间的册子,翻阅道:“按照河西每年上报的总量来看,这儿应该有一万七千石粮食。”
“这是何物?”沈却盯着瞧了半天。
“这是我来河西之前,命人从尚书台的《仓廪册》中誊抄的河西部分。”晏诀随手翻开两页递给她。
沈却眉头微蹙,左右翻看一遍,道:“还挺讲究,这靠得住吗?它说一万七千石就真有一万七千石啊?”
晏诀合上册子,在沈却头上轻轻一敲,“自然,此书乃尚书台经过层层核查所撰,不会有误,不过,实际库存多少,还需我们亲自查验。”
“北诏律法有言,官仓粮囤的容量统一为三百石,若按此计算,这里应该至少有五十七个粮囤存粮。”晏诀大致清点了一下,确实不多不少。
沈却一手撑着粮囤,指尖在上面交替轻点,忽然想到什么。
她张开手掌,量了量大致高度,随即掏出短锉刀,对着这个位置猛地扎了进去,刚好扎在架板上。为了防潮,粮囤一般会在里面打上隔板架高,这倒没什么稀奇。
她皱了皱眉,又往上挪了几寸,再次扎进去,又是一个架板。她冷笑一声,对着两层架板,从中间划出一道口子。
“哈!我就知道。”她指着粮囤对晏诀道:“他们对粮囤动了手脚!”
晏诀掰开豁口,伸手朝里面探了探,冷冷道:“官仓粮囤统一架高一尺三寸,这中间暗层就占了两尺,倒真是费足了心思。”
“这些粮囤倒是挺会‘长个’,可惜啊,粮食没跟上。”沈却拍了拍粮囤,收起锉刀别在腰间,嘴角带着讥讽,“之前在漠北,粮铺最爱在粮升上做这些手脚,没想到你们当官的也如此奸滑。”
“官场上最不缺披着人皮的青面恶鬼。”晏诀蹲下身,仔细检查粮囤底部的暗层结构,他手指轻轻敲击隔板,发出沉闷的回响,“暗层中空,粮食不翼而飞。这些粮食能去哪呢?”
“肯定是换成了钱呗。”沈却抱臂倚靠粮囤,“要不然要这么多粮食干嘛?”
晏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管换成什么,这些粮食总归要从府仓运出去,既然要搞出动作,就不可能没有破绽。”
“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家肯定会选在月黑风高,背着人干。”沈却揉着酸痛的脖颈,打了个哈欠,“况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能查出什么破绽?”
“咚——”
外面传来梆子声。
“三更天喽!”
二人对视一眼,同步道:“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