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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砂金单人)当一粒沙子坠入繁华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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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哪里?
某天,在庇尔波因特最繁华地段的办公大楼中向下望去,资产以那由他为单位的砂金总监端着酒杯,突然升起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夜晚的庇尔波因特很美,车辆在高楼间行驶,像水中的鱼,在海中一大群围成一团,被凝固在城市各色霓虹灯组成的琥珀里,灯光把黑夜映得很亮,紫黑色涂抹开一大片。
但砂金还是觉得出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就像一粒沙子落入了流动着繁华的城市之海。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家。
那他真正的家究竟在哪里?
在砂金还是卡卡瓦夏时,他从不需要去思考这个问题。
哪怕生活并不幸福,哪怕混着黄沙的风粗粝地刮过鼻腔喉道,但有家人在身边,他就觉得已经足够开心。
妈妈的怀抱,姐姐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是柔软的手,夜晚天上流动的极光,曲线柔和到仿若女人胴体的沙丘,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就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
那时妈妈还未去世,他们靠在火堆旁凑近了雀跃的焰火,热浪烘着脸颊,驱散走夜间沙漠昼夜温差带来的寒冷。
每一粒沙子都在闪闪发光,闪着柔和的笑,鼻间有馨香,是妈妈的气息。
卡卡瓦夏喜欢这种气息,也许这一切都来源于他们相连的血脉,三个人抱在一起,这是一种源自心灵的宁静,是天气正好时洒在脸上的太阳光,轻轻亲吻面颊的和煦的风,将一切湿黏的冰冷的事物隔绝。
他们共享同一份血脉,他们是家人。
[卡卡瓦夏,你是被地母神眷顾的,幸运的孩子,想再听一听有关地母神的故事吗?]
妈妈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头顶,因为身体不大好,她的嗓音轻和柔软。
哪怕关于母神的故事总共就那几样,哪怕卡卡瓦夏都已经倒背如流,但他还是用力点了头,歪头去看妈妈属于埃维金人三重色的好看眼睛,跳着火苗,像一对玻璃珠。
那是涓涓流淌的故事,和夜幕混合在一起,将小小的他包围,就像羊水包围胎儿。
家啊……
茨冈尼亚人多靠游牧为生,埃维金人并没有特定的居所,这个出现在外来人口中的词汇对于那时的卡卡瓦夏来说太过陌生,他只懵懂地知晓大概,相比“家”,他更能理解“家人”。
和蔼的罗莎奶奶不是,同为近邻的伊万大叔也不是,虽然他们同样的亲近他,但卡卡瓦夏知道这不一样,具体的哪里不一样他却无法言明。
不过,尽管因为没上过学的缘故,他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但至少他知道一点:
妈妈和姐姐是家人,是他最重要最密不可分的家人,就像血液和心脏,心脏的每一次收缩跳动,都是为了一次次将血液拥入怀抱,而血液每一次流过,都为心脏带去活力与希望。
有家人在的地方,应该就是家了吧。
年少的他懵懂给出他的答案,睫毛扑扇着,扇不去席卷而来的睡意。
最后,他沉沉进入睡梦,和姐姐一起依偎在妈妈怀中,被体温包裹。
心脏和血液是密不可分的,所以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分离发生的可能,或者说,不愿意去想。
他本以为当永别真正上演,自己会舍弃本就不存在的一切去拥向冥河那畔家人的怀抱,但他并没有,一直到后来,时间都没有给他哀伤难过的机会。
最先离开的是妈妈,之后是姐姐,黄沙中三人组成的小小的家最终像水中流光溢彩的肥皂泡一样啪地破掉了,然后只留下他一个人作为留下的水渍迎接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一切。
那……家人不在的地方,还算家吗?
似乎不算了的。
家是港湾,包容了一切温暖幸福,可是现在再不会有人能和他依偎,再没有那种暖和和的怀抱气息来把一切不好的事物都隔绝在外,他只能呆在弥漫着粪便气息的黑暗角落,像一只流浪在外的小猫小狗,自己给自己舔舐伤口,试图抹去上面怎么也抹不去的脓液疮疤。
他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家。
以前的他对于那些杂志和小说上无家可归的人并没有什么实感,姐姐却对那些很感兴趣,虽然没有钱,也并不太识字,但还是拉着他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去城镇里的垃圾场翻找出那些并没有太大作用且占地方的书本,然后讨好祈求妈妈一整天以换得可以念上一点里面的内容。
他现在还可以说出一些里面的大致内容,不过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一个比喻,它写说无家可归的浪人是误入繁华的一粒沙子。
他现在也沦为了那一粒沙子。
他不属于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只被风裹挟着,孤苦无依,有很多人踩过他,有很多人无视他,他什么也没有,无论是方向还是别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只剩下他一个人?
独自活下去的人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少部分人甚至会怨恨,怨恨他人的抛弃,也怨恨自己的苟活。
但卡卡瓦夏没有怨恨,他人还是自己他都不恨,他只是觉得很空落。
雨无时无刻在这个气候恶劣的边陲干旱星球下着,落在卡卡瓦夏的心底,将一切都锈蚀剥落。
有的时候,命运真的很残酷。
在姐姐也离去的第一个晚上,他是在泥水中度过的,曾经无数次,他和姐姐在泥水中打滚以躲避卡提卡人阴魂不散的追捕。
——雨水是母神为埃维金降下的保佑。
他本以为自己能适应泥沙被水浸湿的气息,但是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咸水蔓延开,混着雨水夺去他的体温,沙子湿答答黏在脸上、手上、脊背上,水汽是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尖笑声,死死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太冷了,五月的卡卡瓦节,没有极光,他缩在泥水中,颤抖从头顶延伸到脚趾尖,促使得他咬紧了牙关才努力不从喉咙里挤出极短促的呜咽和哭声。
埃维金信仰地母神。
他的父亲,为了给地母神置办祭品,被卷入了流沙之中。
他的母亲,拼死地拖住卡提卡人,要为母神赐福的孩子、埃维金最后的希望也就是卡卡瓦夏争取一点逃生时间,然后身躯被黄沙掩埋了严严实实,血混开了一切。
而他的姐姐,他最后的亲人,在一个下着雨水的卡卡瓦节,和埃维金人们一起,用近乎惨烈的方式和那些前来抢劫大篷车凶残的剥皮刀同归于尽。
最后的最后,她说着你是母神赐福的孩子,只要你活着,埃维金的血就不会流干,雨将长伴你,雨将保佑你。
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作为一个听姐姐话的乖孩子,借着泥水的伪装逃脱了恶人的追捕,然后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天被人抓住,印上鲜红刺目的烙印。
他是幸运的孩子,这也许吧,但幸运长伴着不幸。
雨水是保佑,但也是怎么也去不掉的诅咒。
奴隶的生活总是阴暗不透光的,排泄物气息充满了鼻腔,到了最后,他连舔舐伤口都懒得去做,只是呆呆望着自己黑暗中溃烂的伤口,然后像个卑微的乞者,在脑海里挤着最后一点已经被时间冲刷上色的美好记忆。
他在想家了。
不知道被关了多久,只有每隔一段时间送来保持生命体征的食物时,门会被打开,然后带起一阵刺得睁不开眼的光。
卡卡瓦夏开始抚摸伤疤,用一种他难以形容的奇怪心情,外壳坚硬,结了一层厚痂,摸上时那一点点疼痛刺激了他,让他感觉到活在世上的事实。
他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一直到门又一次被打开,满溢的白色光亮瞬间填满了这间小小牢房,似乎冲淡了一点血和排泄物混杂的恶臭味,卡卡瓦夏的眼睛被强光照得泛起生理盐水,眼皮紧闭。
这一次的光并不是转瞬即逝,而是一直停留,刀子一样剜割着他的血肉。
“这三十五个,您都要了,是吗?”他听到奴隶贩子谄媚的声音。
三十五个……胃口还真大,也不知道买这么多奴隶是要玩点什么。
他在心里嗤笑,内心仍麻木着没什么波动,哪怕他知道这看似冷白的灯光实际是通往幽冥的引路灯。
无法否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心底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死去,然后在卡卡瓦的极光下,拥抱着失散的家人。
可是他不能,他必须活下去,这样埃维金的血才不会流干。
——这是姐姐和所有人的期望。
这期望太过于沉重了,卡卡瓦夏柔嫩脆弱到像杆细芦茎的脊骨根本苦苦支撑,发出摇摇欲坠的哀响,他努力咬紧牙关,用力到咬破口腔肉,感受弥漫的血腥味充斥了一切,他知道他在憋了一股气。
试问:当一粒黄沙降落到了一座繁华中,他会做些什么?
——钻到踩在头顶的男人鞋里去,作为一粒硌脚的石子。
这不是厌世,只是卡卡瓦夏的的确确讨厌着这里的一切。
他曾听过复仇的小说,但比起小说,现实更加骨感——一切都只是个无意义的政治斗争,不存在凶手的谋杀,因为明面上的凶手已经死去,而真正的真凶披着层皮。
在黑暗中待的时间里,他并不是什么也没做,至少,他找到了他的方向:
尽己所能,爬上去,一直向上爬。
他一无所有,他再无所惧。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他杀了那个他所谓的主人,在令人恶心的死亡厮杀结束之后,在男人精心布置的迷宫终点,血顺着镣铐滴在暗黄色的地毯上,糜烂腐朽。
血。
四处都是血。
他讨厌血。
铁链紧紧缚在手腕上,沾着血和碎块,滑腻得像条阴冷的蛇。
——捆绑他的枷锁此刻成了他的利器。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因为头脑混乱,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到底挥了多少次手,只有钝器敲击肉。体的闷响不停响起,肉沫飞溅在脸上、嘴唇、眼皮,有血溅进了眼睛里,刺激得眼皮眨动,火辣辣的异物感分泌出眼泪,红色把整个世界都漂染上色。
恶心。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讨厌一切湿黏腻人的东西,不管是雨水也好,湿泥也罢,还是现在满地的红白,像一张薄薄又透不过的膜,狠狠地封闭住了他,气闷,可偏偏怎么也捅不破。
明明已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行动的时候,脑子里又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从那堆面部血肉模糊的血肉中翻出来解开镣铐的钥匙,小小的硬物握在手心冷得发颤——他又在哆嗦了,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平静许多,卡卡瓦夏知道他在赌,赌他的幸运。
他最终的结局会怎样一切都是未定数,但他坚信自己不会选错,因为他是母神赐福的孩子。
他跑了。
行走在他无数次走过赖以生存的黄沙中,风刮过响起呜呜的哭声,奏着亡魂之曲,黄沙下是一具又一具作为被卷进权力漩涡中的无辜尸骸,踏起来软绵绵的。
手上的血干涸成块,像调色盘里风干的颜料一样裂开,一搓就掉碎末,但独独卡在指缝中的血迹相当顽固,在那段时间过后的砂金每每洗手都下着死力道,由揉到搓,由挠到抓,直到把接满的一小盆清水染成红,手上遍布伤口。
他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一次又一次的豪赌,他如他所愿的获得了权力和财富,甚至得到一个能够向当初埃维金那次灾难最大幕后之人复仇的机会。
——他成功顺遂,幸运一直眷顾了他。
但……
好像少了点什么……
失去了卡卡瓦夏之名的砂金站在了大厦的落地窗旁,酒杯里价值几十万亿的酒液被灯映射得鲜艳美丽,漾着剔透的美,但不知为何他却失了兴趣,只是望着各色的灯光发呆。
他在看,又似乎没在看。
脚下的地毯厚重又柔软,踩在上面有如踩在云端,轻飘飘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下坠,然后坠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他是悬在空中的表演者,踩着钢丝摇摇晃晃试图赢得一切,可却什么也不剩下。
当一粒属于干燥沙漠的黄沙落进了繁华城市中,当一切被钢筋混凝土的丛林所覆盖。
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庇尔波因特的每一个夜晚,他属于他的那片沙漠,流动的极光、温暖的篝火、家人间血脉相连的鼓动,这些才是真正的他的家,而不是虚假的社交和华丽得像只孔雀的打扮。
他想念那片小小沙漠,但命运的种种馈赠都标明了价码。
家在哪里?何以为家?
他没有开灯,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浸在霓虹灯中,半边身子隐于黑暗,交融拉丝。
他没有答案,他也得不出答案。
最后的最后,他将酒液一饮而尽,哪怕学过各种上层的礼仪,可这一次,他囫囵吞枣,只任由液体划过舌苔,然后重新打开了偌大办公室的冷色灯光,不再去看窗外的夜景。
这是他最后闲暇的时间,而再过一天,他将前往盛会之星匹诺康尼,继续一个可悲表演者一掷千金的豪赌,也许带着数不尽的筹码满载而归,也许什么也不剩下,像一粒沙子没入海洋的那样,溅不起一点水花,但结果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