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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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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逢华高估了自己的寻路能力。
太学分为东西两区,东区设崇明堂、御青阁和礼庙,主讲学;西区置二十斋、廨舍和射圃等休闲设施,主生活娱乐。
等赶到讲堂外,书声琅琅。
谢逢华压着步子,朝窗边靠近。
“所以说圣者皆为凡人,凡人亦可为圣人……”
听起来,似乎是太学博士刘尽才的声音。
谢怀世作为学正,大抵是在讲堂督促学子认真学习吧。
谢逢华静下心,蹲坐在窗下,听着屋内教学的讲课声,不知不觉,竟听入了神。
倘若大夏没有与梁国打这一仗,倘若那年爹娘没有出事,或许如今的谢逢华尚能与太学学子一般读书共事。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蓦然传来周其卿的声音。
谢逢华见到他同样惊讶,恍然大悟:“你又逃课了?”
周其卿疑惑:“什么叫‘又’?我这不是来了吗?”
谢逢华:“你怎么不进去?”
周其卿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逢华道:“自然是等谢学正。”
周其卿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没有进去的意思。
昨夜,谢怀世提及周其卿时唉声叹气,逃课、厌学、拉帮结派样样不差,次次考核堪堪及格,让人骂不得,却也夸不出口。
太学不乏有女学子,大多都是官家女子,日后多是要入宫为女官。
像谢逢华这种无权无势的女子,若赶在十八岁前未曾嫁人,参加入学考试合格便可入外舍习读。
过了十八岁或已嫁为人妇的,再无考功名做官的可能。
太学对男子却无过多限制。
平民百姓家年满二十,通过考试便可入外舍;官家子弟无年龄要求,但大多十五六便入内舍习读。
可大夏女子十七岁出嫁,男子二十岁定亲,任凭哪家娘子都不想因晚嫁而失了名声,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何况谢逢华好不容易克死了两任未婚夫,却因丧父丧母耽误了入学考试。
谢逢华无可奈何,又不得不认清现实。
嫁嫁不出去,学也没上成,谢逢华像是突然被一脚踢到谷底,无论向上还是向下,绝望无穷无尽。
这也是谢逢华厌恶周其卿的原因之一。
瞧着他面红耳赤又故作镇定的模样,谢逢华便知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谢逢华要的就是这种成效。
“还不进去?”谢逢华道,“难不成你也在等人?”
周其卿:“不等。”
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心,谢逢华问道:“药方有效果吗?”
“不需要。”周其卿念起昨日的事,又气又羞,一拂袖,道,“我去上课了。”
走了两步,周其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与谢学正真的是亲兄妹吗?”
谢逢华摊手,一本正经道:“不像吗?”
谢娘子如此美丽动人,哪里像那个凶神恶煞的活阎王了?
昨日走得太急,亦忘了问谢逢华是否有婚配。
有又如何,周其卿要什么没有?
不过是年纪尚小,再过两年考下功名,以他的家世背景,何愁无处撬墙角?
“像,又不像。”周其卿心不在焉,“我进去了。”
许是碍着救命之恩,谢怀世倒也没再斥责他。
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周其卿。
周其卿不以为意,坐回书案上,余光瞥见窗沿一角的异色,勾了勾唇,在同堂堪称惊悚的目光中翻开了书。
待下了堂,刘尽才离开后,谢逢华悄悄绕到谢怀世身后,“兄长。”
谢怀世正清点书案上的用具,闻言一哆嗦,见是谢逢华,心跳慢慢缓和下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一会儿接你吗?”
谢逢华歪着脑袋看纸上的到堂名单,找到熟悉的名字,含笑看向后排。
周其卿趴在书案上,以书为被,睡得正酣。
“周世子无忧无虑,真是令人羡慕。”谢逢华挽上谢怀世的胳膊,笑吟吟道,“兄长,我想吃东边那家枣糕。”
“好,待我忙完就陪你去。”
“何时忙完?”
谢怀世说不知道,一切看刘博士安排。
谢逢华一听就撇嘴,“倒是妹妹来的不是时候了。”
刘博士不知何时去而折返,回来找谢怀世有事商议,谢怀世再三发誓晚时一定带她去,谢逢华这才不情不愿放他离开。
学堂安静下来,谢逢华走到周其卿案边,盯着他瞧了片刻,道:“周世子读书刻苦,回家躺在床上岂不是睡得更舒服些?”
周其卿早在下堂钟声响起时便醒了,只是谢逢华不走,他也不大好意思起来。
被谢逢华戳破伪装,周其卿坐起活动发麻的胳膊,若无其事道:“谢娘子还是这么会说话。”
谢逢华负手而立,视线落在书案上。
周其卿扣上一尘不染的书籍,干咳一声,道:“谢娘子今日有何打算?”
谢逢华:“兄长说今日巳时祭酒在清心阁讲学,让我去听听。”
周其卿对此并无兴致:“没什么好听的,估计又是酸朽老头常说的那套话术。”
谢逢华:“你听过?”
“没听过。”周其卿合上书,起身整理衣衫,冷哼道,“说的没一句小爷爱听的。”
周其卿走了两步,回头见谢逢华还站在原地,纳闷:“你不是要去清心阁吗?还不跟上?”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
谢逢华暗想,日后定有他追着自己哭的时候。
抵达清心阁时,阁楼里三层外三层堆满了人。
据周其卿所言,清心阁分为上下三层,一层专为祭酒提供讲学的地方;二层藏书无数,三层则珍藏着太学世代奇珍异宝。
据说清心阁原本是专门用来藏书的书馆,后来书多了便装不下了,另修了更宽阔承载量更大的御青阁,清心阁也暂时空置下来,另作他用。
“都有什么书?”提到藏书,谢逢华略显欣喜。
“没仔细瞧过。”周其卿目视前方,将拥挤的人群拨开些空距。
有人瞧见周其卿,自觉让出一条路,只是看到他身后的谢逢华,不禁低声议论。
“这人是谁?”
“不认识,新来的学子吗?”
“没见过,不过太学已经很久没有女学子了。”
“……”
四周议论纷纷,谢逢华正懊悔出门没带面纱,一抬头,撞上一个坚硬的后背。
周其卿回头,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谢逢华捂着被撞疼的鼻子,满眼幽怨。
周其卿侧身让路。
看到前方空旷的授课讲堂,谢逢华这才意识到周其卿已将她带到了人群的最前排,离祭酒也不过两三尺距离。
自然容舟也看见了他们。
“难得见世子前来,老夫真是受宠若惊。”
语气平平,声量也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听见。
纵使早已领略过容舟的刻薄,即使容舟说的不是她,那些话在谢逢华听来,依旧刺耳得令人不适。
周其卿神色如常,似是没听懂,又似习惯。
他道:“容祭酒说笑了,晚辈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学生,哪里值得祭酒屈尊降贵。”
未经人事?
所以他那晚去青楼做什么了?
容舟睨他:“是吗?老夫怎么听说你常去芳春楼吃酒听曲,这事儿你父亲知晓吗?”
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成拳。
周其卿毕竟只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即便因好奇模仿大人吃酒玩乐,即便能在长辈面前假装成熟。
可毕竟心智不熟,一点情绪变化都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谢逢华看向得意的容舟,想不通为何容舟如此针对周其卿。
比周其卿品行不端的比比皆是,成绩差到退学的更是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揪着周其卿不放?
“祭酒大人,”谢逢华出声,打破了僵冷的气氛,“不知此事与今日课程有何关系?”
容舟显然没料到谢逢华会出言解局,但看着二人胳膊间亲密的距离,又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情。
容舟道:“此事与今日课程并无关系,但谢娘子,老夫好心提醒你,周氏位高权重,眼界高远,非小门小户所能够得上的。”
“想攀龙附凤,先问自己配不配。”
几句话,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引到谢逢华身上。
周其卿家世显贵,觊觎世子妃的不少,却都忌惮周其卿恶劣的性格,从未有哪家千金主动接近他。
据说周家与明家有娃娃亲,只是不知真假,旁人也碍着两家的面子,不敢多加揣测。
“攀龙附凤?请问周世子是龙还是凤?”谢逢华淡淡道,“人中龙凤又如何?神婆说我天生克夫命,配不配无所谓,先能活过新婚再说。”
话落,以谢逢华和周其卿为中心,学子们齐刷刷后退几步,绕成了半径为三尺的空心圆。
周其卿震惊于她的坦诚。
环顾四周,学子们胆战心惊,容舟面色铁青,周其卿心中莫名得畅快,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周其卿没有恐惧,全是蠢蠢欲动的渴望。
谢逢华朝容舟施礼,道:“如大人昨日所言,太学是为朝廷培育人才的地方,那么晚辈想请教大人,对朝廷来说,何为‘人才’?”
“可育之人,可造之才,谓之‘人才’。”
谢逢华笑了笑,道:“晚辈有一事不解,所谓选拔‘人才’,究竟以天资聪颖为先,还是以后天努力为重?”
“若天资聪颖,又何须博士学正这些学官费心尽力培养,直接送入朝廷亲手实践岂不是更省时省力?”
“若靠后日勤能补拙,太学又为何设置如此高的门槛,分出如今的三六九等?”
“何不拆除门槛,一视同仁,让更多读不起书的穷苦百姓和已婚女子入学读书,岂不是能为朝廷提供更多‘可用之人’?”
像是抓到谢逢华话语里的把柄,容舟冷哼一声:“什么人都配入太学?”
谢逢华勾唇,胸中已有成竹,面上表现出疑惑的模样:“圣人常道‘有教无类’。太学准许七品以上官家子弟免试入学,平民百姓不仅限制年龄,还需通过考试才能进入太学,入了太学还需应缴额外费用,难不成这些布衣百姓家的孩子就是祭酒口中的‘不配’吗?”
“既然‘不配’,又为何打着‘寒门出贵子’的幌子招揽他们,到底是为了给他们提供实现抱负的出路,还是……这其中的用意,晚辈就不方便点明了。”
这些学子中不乏有普通出身甚至贫寒出身的孩子,因而此言一出,学子们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争执不休。
这种事,那些隐秘的规则,要么一个字不说,要么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谢逢华就是笃定容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因而故意张冠李戴,曲解规则,肆意试探着容舟乃至太学的底线。
而这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辩论,成功激起了一大波学子的怨艾,也将一直隐于幕后冷眼旁观的容舟推入众人视线。
容舟死死盯着她,那锐利的锋芒,仿佛要谢逢华剥皮拆骨,只为一探她皮肉之下的颜色。
谢逢华眼底笑意更深。
谢逢华朝沉默不语的容舟拱手施礼,转头,对陷入深思的周其卿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