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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纸巾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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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中的寄宿生活,像一盆突然浇下来的冷水,把我离家前那点对新生活的兴奋劲儿彻底浇灭了。
宿舍是八人间,铁架床挨着铁架床,几乎没有隐私可言。晚上熄灯后,黑暗中咀嚼零食的声音、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还有谁压低嗓子讲电话的嗡嗡声,都清晰得让人心烦。
公共澡堂里弥漫着永远散不掉的潮湿水汽和廉价洗发水的混合气味,排队洗澡成了每晚的必修课。食堂的饭菜油汪汪的,吃多了总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远不如家里妈妈煮的清粥小菜熨帖。
最难熬的是晚自习结束后的时间。宿舍楼灯火通明,窗外是城市的灯火,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白天被课程填满,尚能不想家,可一静下来,那种被连根拔起、丢在陌生环境里的孤独感就密密麻麻地爬上来,缠得人透不过气。
想妈妈絮絮叨叨的关心,想爸爸笨拙却温暖的笑容,想自己房间里那盏暖黄色的小台灯……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这天晚自习,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几何题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我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周围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同学小声讨论题目。
挫败感混杂着汹涌的思家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我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耸动起来。眼泪无声地浸湿了风衣外套的袖口,留下深色的印记。我拼命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引来周围同学好奇或同情的目光,那只会让我更难堪。
就在这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大概是去讲台交作业,或者去后面书架拿书。脚步不算重,但也许是心神恍惚,他的膝盖还是不小心轻轻撞到了我外侧的桌腿。
桌子猛地一晃。
我吓了一跳,哭声也噎在了喉咙里。泪眼模糊中,只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颀长身影停在了我桌边。
“对不起。”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地,却又奇异地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平稳感。
这个声音……我猛地一僵。即使只听过他说过寥寥几个字,这个声音也像有辨识度极高的烙印,瞬间穿透了我的悲伤——是居毅。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用袖子狠狠抹了两把脸,想把狼狈的泪痕擦掉,然后才敢抬起头。
脸上湿漉漉的,眼睛肯定又红又肿,头发大概也蹭乱了,一定丑死了。
果然,居毅站在桌旁,微微垂着眼看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怔了一下。
他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扎到的无措?或者说是尴尬?他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我的狼狈惊扰到了,随即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落在我桌角的卷子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开了。
——完了!他一定被我哭得这么丑的样子吓到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轰然砸进我本就灌满泪水的心湖,溅起更大的、名为羞耻和难过的浪花。
刚刚被撞停的委屈和思家之情,瞬间以十倍百倍的强度反扑回来。我再也忍不住,重新把头埋进臂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再是无声的啜泣,细微的呜咽声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
——丢人,太丢人了!还是在居毅面前!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附近几个同学投来的目光,探究的、好奇的,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同情,但这些都抵不过身后那个座位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压力。
——他肯定也听到了,他一定觉得我很烦,很莫名其妙吧?
眼泪更加汹涌,几乎要把袖子彻底浸透。
就在我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肩膀上传来两下极轻的、带着试探意味的触碰。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
我抽噎着,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但我还是认出来了,站在我桌边的,还是他。
居毅。
他手里捏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浅黄色纸巾。他微微弯着腰,视线并没有完全落在我脸上,而是有些飘忽地看着我桌面的卷子,另一只手不太自然地垂在身侧。看到我抬起头,他似乎又愣了一下,脸上那种细微的、带着点局促的表情再次出现。
他飞快地别过脸,只把那只拿着纸巾的手朝我的方向又递近了一点,动作有些生硬,带着一种“东西送到,任务完成”的意味,连带着那句递过来的纸巾也显得有点……公事公办?
“……给。”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声音比刚才那句“对不起”还要轻。
我愣住了,眼泪都忘了流。
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巾。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很短暂的一下,温热的、干燥的。我像被电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把纸巾紧紧攥在手心。
“谢……谢谢。”我瓮声瓮气地说,鼻音浓重得连自己都觉得难听。
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明显松了口气,随即恢复了那副清冷的表情,只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不客气”,然后迅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个递纸巾的人不是他。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被攥得有些皱的纸巾。很普通的纸巾,带着一点点极淡的、像是书本纸张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用它轻轻按了按红肿的眼睛,吸掉脸上残余的泪水。粗糙的纸巾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细微的刺痛感。
就在刚才他递纸巾,我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隔着朦胧的泪光,我好像……好像看到他白皙的耳廓,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粉色?
是我哭花了眼,看错了吧?
一定是的。像居毅那样清冷得像高山积雪的人,怎么会因为递一张纸巾就脸红呢?
可是……心底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那他为什么会来关心我?为什么别开脸?
我用力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不管怎样,这张纸巾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救生圈,把我从溺水的悲伤里暂时捞了出来。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残留的羞赧,悄悄在心口蔓延开。
原来,学神居毅……也有这样笨拙又温柔的一面。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在日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 9月26日晴转多云]
晚自习哭了,很丢脸。
他撞到了我的椅子,说了对不起。
后来……他给了我一张纸巾。
原来,居毅是这么温柔的人。
(虽然看起来很别扭。)
那次“纸巾事件”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思家的情绪依然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排山倒海,难以抵挡。我开始尝试着去适应寄宿生活,笨拙地学着洗衣服,和室友们小心翼翼地相处,食堂的饭菜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课堂上。
以前的我,在课堂上总是沉默的,像角落里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生怕引起老师的注意。讨论环节更是能躲就躲,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开始渴望发言了。尤其是当老师宣布“现在小组讨论”或者“前后桌交流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
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转过身去的机会!
不用再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偷瞄,不用再绞尽脑汁找借口传东西。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椅子转个角度,面向后桌,摊开书本,用一种“我在认真讨论问题”的、无比正当的姿态,将目光投向那个位置。
讨论的内容是什么?
有时候是数学题的解法,有时候是语文课文的中心思想,有时候是英语语法的辨析。我的心思其实像只不听话的小鸟,总想飞到别处去。我的耳朵听着同桌或者后桌其他同学的发言,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居毅。
看他微微蹙眉思考时,镜片后专注的眼神;看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演算;看他偶尔开口,简洁清晰地阐述观点时,喉结微微滑动的线条;看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晒过阳光的棉布混合着清冽的气息,在靠近时似乎也更清晰了一点。
每一次讨论,都像一场隐秘的盛宴。我努力集中精神参与其中,不敢让分心表现得太明显,但每一次转身,都带着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有一次,我们讨论一道物理电路图的题。题目有点绕,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着电流方向。我正侧身听着旁边同学的分析,一边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向居毅的方向。
他正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似乎没注意我的视线。
我刚想开口附和一下前座的观点,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视线,毫无防备地,在半空中直直撞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完了!偷看被抓现行了!
脸颊的热度“腾”地一下飙升,我慌乱地想要移开目光,假装看别处。
可就在我眼神即将逃开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居毅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那种公式化的礼貌微笑,是一个极快、极淡、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像夜空中倏然绽放的微小烟火,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仿佛真的闻到了烟花燃烧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的明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发言词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脸上烫得厉害,像着了火。
——他……他刚才……是对我笑了吗?为什么?是因为我傻乎乎的样子?还是……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僵硬地转回头,假装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着笔杆,指节都泛白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噼里啪啦地炸开,又酸又涨。
讨论还在继续,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昙花一现的微笑,和心底翻涌的、巨大的、不真实的甜蜜与困惑。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为了平复狂跳的心,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笔记本——刚才讨论时随手记了几个要点在上面。指尖刚碰到本子边缘,却因为手心汗湿,一个没拿稳。
“啪嗒!”
一声不算太响,但却格外清晰的落地声。
我的日记本——那个深蓝色软皮封面、记录着我所有小心思的本子——从桌角滑落,不偏不倚,掉在了我和居毅座位之间的过道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在原地。
那个摊开的日记本!它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躺在光洁的地板上!摊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最刺眼的,是页眉处那一行特意用蓝色水笔反复描摹过的名字——“居毅”。
下面,是昨晚睡前才写下的、还带着新鲜墨迹的句子:
[ 10月15日晴]
今天又偷偷转过去看了他三次!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像烟花一样。
今天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呢
因为什么呢?
……(后面还跟着几句语无伦次的傻话)
完了!
全完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我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麻木。我甚至能感觉到周围讨论的声音都停顿了一下,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落在了地上那本摊开的日记本上。
我的秘密!我小心翼翼藏在心底、连林小满都不敢完全告诉的秘密!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将我吞没。我甚至不敢去看居毅此刻是什么表情。是惊讶?是厌恶?还是觉得可笑?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捡起来!快捡起来!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弯下腰,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手指颤抖着,以最快的速度伸向那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日记本。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深蓝色封皮的刹那——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快我一步,轻轻巧巧地捡起了那本摊开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