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顾远圆圆圆

35、三十五

　　陆时出门前一直在试图往行李箱里多塞一个相机包，但实在是放不下了，抬眼又看到沈觉，“你怎么就拿一个包啊？我们要去一个星期哎。”

　　沈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旅行挎包，又看了眼陆时那个巨大尺寸的箱子，反问道，“都说了一星期，真的有必要像搬家一样吗？”

　　“算了，你要是没衣服穿就穿我的吧。”陆时用力把箱子合上，又拉过沈觉让他坐在上面，才勉勉强强拉上了拉链。

　　坐上新干线的时候陆时还是觉得有些梦幻，他这次刚来日本的时候就在想一定要抽个时间去一趟东京，却没想到能遇到沈觉，更没想到会和沈觉在一起，还能和他一起去完成这个小小的愿望。

　　“你去过东京吗？”陆时侧头看了眼靠在自己肩膀上打游戏的沈觉，对方没有抬头，只是摘了个耳机说道，“小时候去了一次吧，不太记得了。”

　　“那我比你熟啊，到了听我的就行。”陆时笑了笑，本想伸手去摸沈觉的下巴，对方却猛地一个低头对着自己的手咬了一口，他吃痛赶快收回了手，沈觉则若无其事地继续玩着游戏。

　　真是暴力，陆时揉了揉手撇撇嘴腹诽道。

　　过了会沈觉可能是玩累了，带了个帽子遮住了半边脸，调整了一下坐姿，靠着陆时就开始小憩。陆时是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腾出一只手来在电脑上翻阅着文件。

　　沈觉最近好像又变了，不怎么毒舌，也不抗拒拥抱和亲吻，会特别自然而然地使唤他，也喜欢黏在自己身上，虽然大多数时间还是自己想要贴上去，但看到在自己身边安然入睡的沈觉，陆时心里还是觉得非常幸福。

　　要是能这样下去一辈子好了。

　　下了车后陆时订的专车就已经在车站等着他们了，从车站到酒店入住，沈觉就这样当起了甩手掌柜，连包都不用自己动手碰一下，虽说自己对钱不是很在意，但不得不感叹一下有钱还是太好了。

　　等陆时把所有的衣服都摊开放在床上的时候，沈觉才意识到他为什么要带那么大个箱子，感觉不像是来旅游的，像是来走秀的，他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看陆时一个个严谨地把衣服都搭配好，再一个个挂进衣柜里，不由得吐槽了一句，“你真的是太‘精致’了吧。”

　　“那当然。”陆时看着衣柜里自己的”成果”，有些得意地说道，“第一次和你出来玩，我肯定得在乎一下我的形象。”

　　“搞得像我俩才认识一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早就没形象了，那个时候你头发乱得和鸡窝一样。”沈觉翻了个白眼，又往嘴里塞了个草莓。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啊？”陆时关上了衣柜，凑到沈觉身边坐下，“你那天看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在想…”沈觉晃了晃手里的叉子，顿了顿之后说道，“不告诉你。”

　　“说话说一半烂舌头啊！”陆时上手像捉猫一样捉住了沈觉的后颈，仅用一只手就钳制住了身旁的人，“说实话，有没有觉得我很帅。”

　　沈觉耸起了肩膀，他最怕别人碰他脖子，像是那块有痒痒肉似的，一碰就浑身使不上劲，只好快速求饶道，“帅，行了吧，放开我。”

　　“怎么变得这么软骨头？”陆时松开了手，又捏了捏沈觉的脸，“你还是沈觉吗？”

　　“要你管啊。”沈觉甩开了陆时的手，转身站起又躺到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游戏机，边开机边说道，“晚上吃什么？”

　　“我定了个餐厅，但时间有点晚。”陆时看了看表，“你先玩会吧。”

　　沈觉没吭声点了点头，陆时也拿过电脑开始看文件，窗外的天空慢慢变暗，夏夜最后一抹夕阳正在天边悬挂着，似是随时都会隐去。

　　手机闹铃响起的时候陆时才意识到快到饭点了，抬手摁掉了铃声，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沈觉抱着枕头已经睡着了，他走到床沿边正准备给他哄醒，却不料先瞥见那人眼角挂着的一滴未干的眼泪。

　　“做不好的梦了吗？”陆时用指尖轻轻拭去那滴泪，低柔地在沈觉耳边说道，“醒醒，带你去吃好吃的。”

　　床上的人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似是被噩梦纠缠住，陆时掰开了了沈觉紧抓着枕头的手，又将其握在手心里，继续哄道，“我在这儿，沈觉，醒醒啦。”

　　似乎是握着的手起了作用，沈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努力眯着眼看清面前的人后竟然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怎么在这？”

　　“那我还能在哪啊？”陆时戳了一下沈觉的脸，“我一直都在你旁边啊。”

　　“啊，是啊。”沈觉揉了揉眼睛，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伸了个懒腰。他本想再倒回床上，却被陆时一把捞了起来，“吃饭去了，起床，晚上回来再睡。”

　　这下沈觉终于才从床上爬了下来，走到卫生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舌钉。这时陆时走了过来，他靠在墙上看着镜子里的沈觉，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不知道这个尝起来是什么感觉？”

　　“金属哪有味道…”沈觉懒懒地回应道，突然又反应过来，转身照着陆时的肩膀上锤下一圈，耳朵陡然变得赤红，忿忿骂道，“变态吗你？”

　　“反正很快就会知道咯。”陆时撇嘴笑着耸了耸肩，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晚餐果不其然还是陆时的风格，奢华又低调的环境，优雅的音乐，周到的服务和精致的菜品，但沈觉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感兴趣，他低头用叉子倒弄着餐盘里吃了一半的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不和你胃口吗？”陆时很快地察觉到沈觉的异常，开口问道。

　　“还好啊，但我确实不太饿。”沈觉摇了摇头，眯了眯眼睛，“感觉我好像不能喝这个酒。”他又用手指碰了碰桌上的杯子。

　　“喝醉了啊？”陆时笑了起来，用手去碰对面人的脸，餐厅光线昏暗，指尖能感受到一片炽热，沈觉现在的脸一定很红。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啦。”沈觉用手托着下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陆时。

　　“就剩一个甜点了，不想吃的话我们可以走了。”陆时也回望沈觉的眼睛，除了酒精作用，似乎沈觉的眼里还有一些他无法读懂的情绪。见对面人点了点头，陆时抬手叫来服务员签单，随后自然地拉着沈觉的手走出了餐厅。

　　以往这个时候的沈觉肯定是不乐意陆时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的，但今天却格外的顺从，陆时心想他微醺的样子应该是最可爱的时候了吧。

　　回了酒店之后陆时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舒适的睡衣坐到了沙发上，沈觉也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浴室，好像有些事不需要明说，来回交错间空间里早就弥漫起一种暧昧的气息。

　　陆时关了两个灯，只留下一个昏暗的夜灯，他垂着眼睛盯着手上的戒指，耳边除了水声，就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走到今天是他在之前无法想象的，他并非想用一些事情来证明什么，或是说，不只是自己，沈觉愿意走到今天，才是使他心下最柔软的原因。

　　水声停了许久，浴室里的人还没出来。陆时就这么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他莫名想到了婚礼的first look环节，新郎站在原地，等待见到第一面新娘穿婚纱的样子。

　　沈觉是男孩子，他想如果可以的话，给他订一套漂亮的西装礼服。

　　正想着，浴室的门打开了，沈觉仅披了一件浴袍就走了出来，头发也只是草草擦了两下的样子，还有水珠顺着发尾滴落，他站在背光处，陆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陆时本想从沙发上站起，却被一声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坐在那，把灯打开。”

　　陆时不解，但却还是照做，伸手摁开了刚刚关上的灯。现下他看得清楚，与其说沈觉的脸上表情是紧张或者不安，反倒他看出了一丝莫名的坦然，甚至夹杂着一丝视死如归的味道，是淡漠的，又忧郁。

　　不顾陆时迷惑的神情，沈觉抬起手缓慢地解开了浴袍的腰带，整个过程像是慢动作的回放，但手指却抖得厉害，接着他将衣物完全褪去，仅剩内衣，浴衣掉在地上发出闷响声，同时还有陆时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灯光下无处躲藏的，是遍布在沈觉整个赤裸身体上的疤痕，各个狰狞。陆时顿时屏息，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四肢发麻，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死死摁在身下的沙发上，胸口闷得像要随时爆开一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场景，浑身无法克制地颤栗了起来。

　　“这里，”沈觉抬手摸上了肩膀上一个褐色的痕迹，那里好像已经无法恢复，凹陷了下去，他的声音在不住地颤抖，却又坚定，“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爸时，他用碎酒瓶砸的，他骂我是野种，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这里，”他的手指向下滑动，掠过锁骨，停留在胸口处的一道长痕，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道，“是最开始的时候，英树用刀威胁我，我挣扎的时候刮伤的，他说这样我能学乖一点。”

　　“这里…”沈觉的呼吸越加急促，却还是没有停下动作，他的眼神空洞起来，没有在看自己的身体，却好像对这些疤痕的位置烂熟于心，手指掠过一排清晰可见的肋骨，停留在下腹周围的一个已有些增生的疤痕上，“是他们凌虐我的时候，拽着我的脚踝在地上拖，扎进去了一个玻璃渣。”他突然停下，微不可闻地苦笑了一下，“还是我自己拔出来的。”

　　“这里，”他微微俯身，沉重地呼吸了很多下，像是在极力遏制喉咙里要翻涌出的哭腔。手指滑向大腿根处层层叠叠的褐色点状疤痕，咬着牙说道，“是次数，是他们用烟头烫的。”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最后手指指向一个点，“这是最后一次。”

　　他最后给这个身体上其他的疤痕一个看似不屑又敷衍的总结，“剩下的我忘了。”

　　好像此刻沈觉才做到了他的“完全赤裸”，他缓缓直起腰，先是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了半晌，随后抬眼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恋人。他的眼神像是一汪死水，却在其中闪动着一丝细微的光亮，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却又像是在宣告自己向死而生的胜利。

　　狂怒，悲痛，疼惜，恨意，疯狂地在陆时的脑子里搅起了一场风暴，他想冲上去将站在那的人抱住，却在起身的那一刻慢下了脚步，他的眼泪落下的速度超乎了自己的想象，喉头哽咽，他发不出声，于是伸手抚上了沈觉的脸颊。

　　沈觉的目光移到陆时的手上，睫毛颤动着，嘴角牵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像个精致又易碎的瓷娃娃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陆时低下头，轻轻地用唇瓣触碰着面前人肩上的疤痕，接着一个一个地，一寸一寸地向下，他的泪水落在了面前这幅赤裸的躯体上，变成一层如钻石般晶莹剔透的薄膜。

　　“这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

　　最后他单膝跪了下来，在沈觉膝盖上的一处已不明显的疤痕上留下了最后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全部都是我的。”

　　房间里仅剩沉重的呼吸交错，陆时没有起身，半晌后感到肩头一丝凉意，他抬眼望去，沈觉的泪颗颗砸在他的脸颊上，和未干的泪痕融在了一起，就如同他们正分享同一份的痛苦。

　　于是他站了起来，揽过这个他先前从未敢触碰过的身体抱在怀里，是他的，是他的沈觉。所以沈觉的现在，沈觉的过去，沈觉的幸福，沈觉的痛苦，全部也都属于他。

　　陆时几乎能用指尖摸索出皮肉下的那段段脊椎，一寸寸，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力量，支撑着这具看似弱不经风的身体。

　　沈觉先是释然于陆时看似惋惜般的触碰，却又被陆时在疤痕上落下纷纷的吻震惊，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为这些事情流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哭了起来，他不完全在哭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疼痛，也在哭这个经年无人诉说的委屈，竟有人不带怜悯地接纳，仅是因为爱他。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只是拥着身前的人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手指恨不得嵌入那个结实的后背，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痛都发泄出来，伤疤在这一刻像是全部开始燃烧，换他今夜的涅槃重生。

　　“好疼啊，陆时，真的好疼。”

　　“骨头都在疼，心脏也在疼。”

　　“好疼…”

　　他像是梦呓般地哭诉，仿佛回溯到三年前那个恐怖的黑夜里，但这一次有人救他于水火，有人让他重活一回，有人说爱他的全部。

　　陆时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开成粉末，但又在这段漫长的拥抱里缓慢地重组，他好像也能听到对方的胸腔里那颗炽热的心脏缓缓复苏，一如他自己那般。